这称呼也太亲密了些,不过既然是个女孩子,倒也不用讲究那么多,不是雪儿就好,因此明卿雪倒点了头。
却没注意身边人暗下来的眼神。
一顿饭就在萧盈的“卿卿”、“卿卿”中过去了,待她再来敬“卿卿”最后一杯时,明卿雪已感自己有些不胜酒力。
她扶着额,勉力站起来同萧家兄妹告别。萧珩见状微微皱了眉:“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们一大群人……”明卿雪挥手道。
明卿雅眨了眨眼,悄悄问卿和:“我们要不要先回去?”
于是他们居然真的先回去了,一群人商量送萧盈回客栈,给他们强行制造了一场相送:“萧公子,那就拜托你了啊……”
明卿雪晃了晃脑袋,仍觉思维不太清晰,奇怪,她前世分明酒量很好,怎么今生这点桂花酿也会喝醉?
她同萧珩一起走出酒楼,煞有介事地点评道:“他们家的桂花酿不行!质量不好。”
萧珩附和道:“嗯,下次不喝了。”
“对,下次不喝了!”明卿雪高兴起来,仰头去看他,“哇……你怎么,突然比我高这么多……”
萧珩想了想:“你多习武,也可以。”
“我不会……”
“我教你……”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②,一阵清风拂过,道旁桂花树摇动,纷纷扬扬,飘落许多细碎的金色桂花。眼见明卿雪发上沾了不少,萧珩不禁伸手为她拂去。
明卿雪一把捉住他的手,不满道:“你做什么?”
萧珩耳根腾得烧起来,全身都要僵住,一瞬间所有触觉失灵,只有腕间的娇柔嫩滑清晰可感。他僵了片刻,才低声道:“你先放开。”
明卿雪想了想:“我放了你,你不许再动我。”
“是……对不住,是我失礼。”
“不是失礼,”明卿雪认真道,“是应该让我先碰你。”
萧珩又僵住了。
她握住他手腕的指尖,正一点点滑到他的手背、指节。
“你的手生得好漂亮,”她认真地点评,“不光脸很好看,手也很好看。嗯,你是每一处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萧珩感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明姑娘,你喝醉了。”
“为什么叫我明姑娘?”她又追问道,“你不喜欢叫卿卿吗?”
卿卿……单单是想一想这个称呼,萧珩整个人就要又烧红了。
此时他万分后悔用饭时没有阻止妹妹。
见他始终不答,明卿雪又靠近了些:“你不喜欢?这是为何呢?”
她苦恼地皱起眉:“我觉得我也很好看啊……我不好看吗?”
“你自然是好看的!”萧珩冲口而出。
明卿雪展颜笑道:“对嘛,我就知道!”
她的语气中带着自信和得意,萧珩不禁想,原来这是平时从容守礼的外表下,她不曾展示的另一面。
这固然不符合当世对女子的训导,但他觉得这样很好。
很可爱。
萧珩柔和了眉眼,想要唤出那声在唇边缠绵已久的称呼——“卿卿”。
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雪儿?你们在干什么?他是谁?”
一个穿着白布襕衫、书生模样的少年气冲冲地过来兴师问罪。
萧珩皱起眉,将明卿雪护到身后:“阁下是?”
“我是雪儿的未婚夫!”他怒道,“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碰她?”
“你是谁?”萧珩冷下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气势忽然就弱了下来:“杜瑜清……怎么了?”
“这江州城内,谁人不知我和雪儿青梅竹马,自小定下婚约……她是我的女人!”
杜瑜清心头火气直冒。
他勾搭姜家小姐不成,被杨夫人吩咐带回书院。可知他那夫子也是个趋炎附势的,眼见这个学生惹了知州夫人厌烦,更懒得带他回应山书院,直接给他放了假让他回家——实则是赶回去。
杜瑜清被赶了回家,也不敢向父母说清真实情况,只道自己如今学业有成,夫子怜他用功过甚,特意许假让他回家休息。夫子都这么说了,他父母自然也不再逼着儿子读书,反倒给他许多钱,让他每日出去闲逛。
哪知这日逛到太白楼附近,却让他见到这一幕!
少年俊逸出尘,少女娇美可爱,正十指相扣,絮絮恋语。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质问。
这时被那少年冷眼一瞧,心头反倒生了几分怯意。
杜瑜清暗恨不已,明卿雪本该成为他的妾室,如今居然找了别人?
“杜瑜清,”那陌生少年淡淡重复了一遍,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杜瑜清也不知怎的,被他一点名字,气势又弱了三分,不敢再多说什么,默默退下了。
萧珩皱着眉,见那叫杜瑜清的走远了,才侧身退开,方才明卿雪一直紧紧靠着他,一定是被吓坏了。
哪知他这一退,少女反而软软倒下去。
萧珩急忙扶住:“你?”
这才发现她已经醉倒了。
萧珩只好虚虚将人揽在怀中,并不敢十分触碰。见她面颊微红,长睫低垂,显是醉得很了。
回去得熬些醒酒汤,以后也不能叫她喝酒了。萧珩暗想。
又念及方才那个杜瑜清所言,更是眉心深蹙。他记得方才在席间,明卿雪不许别人叫她雪儿,而杜瑜清却是一口一个“雪儿”,难道是为了这个人的缘故?
他冷声吩咐暗卫:“去查杜瑜清。”
“是。”
到长明居还有一段路,就这么抱回去,恐会惹人闲话,萧珩索性运起轻功,足尖轻点,如一只飞鸟般掠过重重屋檐,带着人回到长明居小院。
韩顾夫妻正等在院中,萧珩将人交给顾姣:“劳烦给她煮些醒酒汤。”
“掌柜的喝醉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是十分诧异。从前没和明卿雪一同饮过酒,如今才知,她这点桂花酿也能喝醉。
顾姣遂安排道:“我抱掌柜的进屋,维哥你先去厨房准备着。萧公子,咱们招待不周……”
萧珩道:“你们忙,我回去看看舍妹。”
他同韩顾夫妻告辞,自己一路行回福来客栈——他们在这客栈包下了一间小院,两人住倒也清净。
萧珩见妹妹坐在院里秋千上摇摇荡荡,倒很清醒的样子,不由摇头。
萧盈跳下秋千,迎接哥哥:“怎么样?有没有和卿卿……”
萧珩打断道:“她喝醉了。”
又道:“以后不准灌她酒。”
萧盈叫屈道:“就那么几杯!哪里是灌酒了……哥你可真偏心,我以后不帮你了!”
萧珩没理她。
萧盈也就不闹了,正色道:“哥,你还没有查访出什么来?”
萧珩摇了摇头。
“奇怪啊……”萧盈喃喃道,“这么多年,我们一有机会就往江州来,可始终没查到当年的恩人是谁……那人真的在江州?”
“不能大张旗鼓、以免惊动别人,”萧珩道,“自然,也许那位恩人从来不曾被‘惊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啊……”萧盈苦着脸,“哥,不是我咒人,万一他已经死了……”
“那就再也查不到了。”萧珩平静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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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浣花溪上见卿卿,脸波明,黛眉轻——晚唐诗人张泌《江城子》
②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唐代文学家王勃《滕王阁序》
第23章 流言蜚语
明卿雪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她记得自己牵着一双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掌,漫游在满山桃林间,桃花盛放,落英缤纷,他们尽情地嬉笑玩耍。忽而山林崩摧,她没能牵住那双手,孤身跌落崖间……
她惊醒了。
屋内有些昏暗,她撑身坐起,见一个妇人正坐在门口缝补衣衫。
“顾大嫂?”
顾姣抬起头来,关切道:“掌柜的你醒了?醉得可头疼?”
明卿雪茫茫然:“我喝醉了?”
“是呀,萧公子送你回来时,我和维哥都吓了一跳,”顾姣道,“从前不知掌柜的不能喝酒,以后可不给你喝这些了。”
明卿雪摇头道:“没事,我自己原先也不知道。对了,你拿着的是?”
顾姣补上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把衣服送到她面前:“掌柜的看看?我想着这织锦缎颜色好,若是长久不用,色泽褪去,也是可惜,就给掌柜的做了一身衣裳。”
明卿雪看着这华丽缎面,倒是想起来了,这是当初杨夫人送给她的料子,因她自己不会做,就全放在了库房里。带韩顾夫妻看库房时,也随意指了说可以用。只怕顾姣看这料子贵重,就没自己用,而是做了给她穿。
回头再给他们买点衣料吧。
这么想着,明卿雪翻动衣裳来看,顾姣手艺不错,裁剪得体,很是好看。她谢过了,顾姣却道:“掌柜的不如试试,有什么不合身的,我再改。”
她去关了门。明卿雪就换了衣裳。
要说果然人靠衣装,从前明卿雪并不讲究穿着,已是娇俏可爱,如今换了这身华丽长裙,瞧着宛然一个富家小姐,气度典雅,眉目如画。顾姣看呆了半晌,才道:“像是很合适了。叫他们来看,也一定说好看。”
明卿雪好笑道:“换个衣服而已,哪里值得特地把其他人叫来看。顾大嫂,多谢你费心为我做这些。”
顾姣道:“我只怕自己糟蹋了料子呢!我手艺也只是一般,可全被小雅学去了,小雅还缠着我学那些神乎其神的绣技,我哪里会?说不得,将来小雅能给你做更好看的衣裳呢。”
妹妹居然学起了刺绣制衣?明卿雪暗暗留了心,又取了一个黄花梨木盒来,交予顾姣,道:“正巧,我也有东西想送顾大嫂,便当是这件衣裳的谢礼罢。”
顾姣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明卿雪含笑送别。盒子里是韩顾夫妻销掉的卖身契。她早有放他们自由身的想法,在被韩维舍身相护时,更是下了决心,只是那时困在细柳村养伤耽误了,一回城,她就悄悄去官府办好了这件事。
那边韩顾夫妻一看了盒子,匆忙敲门求见,明卿雪开门出去了,又是好一番感谢宽慰。
“两位品行温和敦厚,本就是为救爱女才卖身为奴,我若凭这个拿捏二位,我成什么人了?韩大哥舍命护我,我不在的时日,顾大嫂又把我弟弟妹妹好生照顾着,这点谢意不足为道,还请好好收下。”
韩维郑重道:“东家,虽然你没有我们的卖身契了,但你大恩大德,我们夫妻记在心里,永远认你为主。”
明卿雪便没再推拒,而是含笑应了。
正说着,阿意过来了:“朱颜又给你送帖子来了,你去不去见见?”
明卿雪点头道:“自是要见的,正好问一问婉妍的消息。”
她去前面见了朱颜,这丫头一看到她,咋咋呼呼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直问她是哪家流落在外的大小姐。明卿雪伸手要拧她的嘴,她才止住了,规规矩矩递上帖子并一个木盒。
明卿雪有些诧异,朱颜解释道:“我们小姐听说你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急得不行,幸好有萧将军替你主持公道。盒子是赵小姐给的,叮嘱务必交到你手上,说是给你的赔礼。”
她这么一说,明卿雪就明白了,看来两位小姐没能帮上忙,对她都有些愧疚。她内心感动,又打开帖子来看。
“赏菊宴?”
“是啊,往年菊花盛开的时节,江州城内的夫人小姐都会举办一场赏菊宴,今年是卢家主办的。赵小姐想着你这次受了惊,就提议邀你来赏菊,我们小姐也觉得是好主意,就让卢二小姐给你下了帖子。”
明卿雪对这些宴会并不感兴趣,刚想推拒,忽然又想起自己那遥遥无期的声望升级,于是道:“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
朱颜又是好一番关切,这才走了。
赏菊宴定在五日后,明卿雪收好帖子,决定先好好做她的生意。
新烛轩倒了之后,原先庞大的客户群体,一部分流向了江州城内原先就实力不差的灯具商,一部分流向了新起之秀长明居。章巡检的职务由工曹尹鹏暂管,在尹鹏的公平主持下,明卿雪的手电筒稳稳胜出,成为江州府衙新的供应商。
按照约定,她要在半月之内,交付数百个手电筒供江州府衙使用。与此同时,她还要尽快给萧珩做好战术灯。
因此这几天她是忙得昏天黑地,城外有耿青在,源源不断的蓝硚矿经过初步加工,运送进城,城内明卿雪和耿明月、韩维等人加班加点,制作各色灯具。
明卿雪直到忙完,才有空向耿明月提起:“明月你可知,那每日派人送来矿石的耿青是谁?”
耿明月原本没有多想,毕竟她也从未谋面,现下听东家提起,才觉得有些惊异,她怔然半晌,没有答话。
“他是我在城外细柳村遇到的,”明卿雪柔声道,“他一个人从城里偷跑出来,吃了不少苦,我见他有些学识,又沦落到这等境地,就雇他为我做工。昨天他听说城内你告倒了魏家,就想来见你,只是又不敢,托我先问问你的意思。”
耿明月沉默良久,才低叹道:“他原是贵公子,自小娇生惯养,又何苦如此?何况我也早已决心休恋逝水,苦海回身①。”
明卿雪道:“他托我一定转达,死生契阔,与子成说。②”
耿明月道:“我前几天回家,崔云崔月虽没说我什么,可我能看出来,她们都惊奇得不得了。从前父亲娇惯我过甚,让我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个衙役的女儿,自视甚高,竟然惹了巡检家的公子,招来这么一场祸事。假如不是卿雪你救下我,我早已没了命,徒留老父一人在世,何等不孝。如今回首前尘,只觉从前万分不该,把一切都改了罢。”
“原是他父亲不配做巡检,你何苦怪到自己身上?”明卿雪劝解道,“这绝不是你的错。何况不管如何,我很赞成你们俩见一面,把事情好好说清楚。”
耿明月转而道:“他逃出章府,化名耿青又如何?说不得一见了我这张脸,就吓得转头跑了。”
明卿雪微笑道:“我不是说过我可以治?你既这么说了,不妨就趁这个机会考考他。”
耿明月也展露笑颜:“好,若是他仍然死生契阔,那才是我当初没看错人。”
两人说定了,明卿雪遂安排道:“那么我去叫人传信,让他明日进城来。明日正是卢家赏菊宴,我不在长明居,你自己看着办罢。”
耿明月点点头:“多谢掌柜的。”
次日明卿雪就换上顾姣做的新装,妆点齐整,又带上许多新鲜灯具,这才赶赴卢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