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白天听了底下小丫鬟们说起绿萝的惨状,唏嘘不已,“我听她们说,绿萝可惨了,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还没出二门就咽了气。”
时婳侧过身,平躺着,把双手放在小腹上,淡淡地说:“这也是她的命。”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桃枝来了精神,抬起胳膊用手撑着脑袋,借着窗外的月光,端详时婳的脸蛋。
时婳无奈一笑,“我哪里会知道,我又不会算命。”
“我只是知道,给人当小,大多没有善终。”
桃枝趴到枕上,声音闷闷的,“我虽一直讨厌绿萝,但是乍一听到她死了,心里还是不得劲,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听姥姥说,她亲娘死了,爹娶了后娘,生了弟弟,为了给弟弟娶媳妇才把她卖了。”
“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时婳突然想起文娘说的这句话。
桃枝嗯了一声,“她虽爱显摆,攀高枝,但是骨子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坏,我觉得,那药应该不是她下的……”
“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大……”
时婳一把捂住她的嘴,郑重其事地叮嘱她,“小枝,谨言慎行!”
“你也觉得对不对?”桃枝伸手扒拉开时婳的手。
时婳摇摇头,“不好说。”
她觉得这事儿,归根结底,是男人的错,如果陆曜臣对大奶奶一心一意,哪里会有这些?
话又说回来了,这世上哪有一心一意的男子呢?
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人的幻想罢了。
死了一个奴婢这事,在陆府就像是一个小石子投进汪洋大海里,连个浪花都没掀起来,就消失不见了。
反而是大少奶奶周氏,越发受到众人爱戴与尊重。
人人夸都她仁慈,贤惠,不仅是为绿萝那样的人求情,还对痛失孩子的彩禾照顾有加。
秋去冬来,岁聿云暮,又是一年年末。
腊月十八这日,是陆老夫人六旬之庆,本来二老爷陆泽,想着大操大办一场,老太太信佛,不喜太过奢靡,加上年岁渐长越发不喜太过于吵闹,又临近年末,过些时日就要过年,里里外外还有许多事要忙,没的因过个生辰惊师动众的,扰得众人都不得安生。
于是发了话,一切从简,一家子骨肉热闹热闹便完了。
大儿子陆澜在任上回不来,特地千里迢迢派人送了书信与寿礼,见老太太有些落寞,陆泽为了体现自己一番孝顺之心,特地命小厮买了一些天上飞的,地下游得,来放生。陆老夫人见了果然开怀高兴。
来庆贺的宾客,皆是一些知近亲戚,周氏遵从了陆老夫人的意思,就在老太太内院里,搭了家常的戏台,定的也是老太太爱听的那班小戏。
陆泽生恐太过于简朴让亲戚们看了笑话,因此又派下面的人找了一档子打十番鼓的。吹吹打打的倒是热闹不少。
天气寒冷,女眷酒席就置在了老太太的上房里。
陆老夫人一身编织针广袖罩印大红袄子,头戴枣红如意绣抹额,红光满面地由时婳搀扶着来到正堂受礼,正当中设了一张罗汉榻,早已有小丫鬟摆好了引枕与靠背。
时婳扶着陆老夫人落了坐,另有小丫鬟跪在脚踏上,整理好了老太太的裙摆,这时众女眷方来行礼。
而后便是二老爷陆泽携着孙辈,曾孙还太小,被小厮抱着一起来行礼。
陆曜臣年长,就跟在老爹后头,跪下磕头行礼,起身给祖母说寿词时,一眼望去,就见老太太身边站了一个风流婉转身穿素绒绣花藕荷色花袄,下系澹澹色百褶长裙的丫头,这丫头不仅仅身段窈窕,生的更是面似芙蓉,眉似春山,双眸恍若盈盈春水。不由得酥倒。
暗叹,家里何时来了这么一位花容月貌的丫头,他竟不知啊?
昨日陆老夫人贴身大丫鬟喜鹊的娘病危,接了她家去,老太太因想着等过了年就把时婳给了陆时侒,所以就把她提上来先伺候着,让她多在陆时侒面前露露脸,今日也就由她在身边服侍着。
等拜完寿,爷们都一一退出上房,陆曜臣临走时又多了两眼时婳。
隔天,陆曜臣给陆老夫人请完安,没立马走,反而悄悄扯了一个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到一僻静处问话,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开门见山地打听时婳。
小丫鬟千恩万谢接了,把时婳从进府到如今,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陆曜臣心中了然,想着得寻个机会弄到手里来才好。
第十四章 清白
转眼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陆府新换了门神、联对、灯笼,新油了桃符,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皆是焕然一新。
祠堂大开,一应上供的鸡鸭鱼肉,各色菜品等摆了满满一供桌。
陆老夫人在前拈香下拜,家下众小辈们在后,一齐跪下,等祭拜完,方回到老太太院里,大开筵席。
因没有外人,一大家子就坐在一桌上,今儿比不得平时那般规矩,席上,大家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陆老夫人更是抱着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的曾孙子喜笑开颜。
饭后大家在老太太房里说了一会子话,男人们便辞了出去,女眷留着继续陪老太太说话取乐,守岁。
陆老夫人最是心慈,见眼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特给一干老妈妈,大丫头们放了假。
桃枝要家去过节,她本想邀着时婳一起,时婳坚决不肯,难得这种节日能与家人团聚,她觉得自己去不合适。
桃枝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强邀,约定回来给她带她娘做的玫瑰松糕。
时婳送她到二门上,桃枝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再三邀请:“姐姐,你就同我一起家去呗,我家还有个小弟弟,胖乎乎的可好玩了。”
“好了!快走吧!王妈妈在门上都该等得着急了!赶明儿一早你不就回来了?”
“好吧……”桃枝一边走,一边冲她挥手,“那明儿你早点起!我来闹你哦!”
时婳目送桃枝走远,直到看不到身影才慢慢往回走,这么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她这个没有家的人,只能孤零零一个人。
天阴沉沉的渐暗,各处锦绣灯笼早已点燃,灯火辉煌照的各处亮如白昼,她沿着游廊往后覃房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以往除夕当晚阿娘会剪了梅花插瓶摆在屋子里,说是这样,新的一年里整个屋子都会梅香扑鼻。
时婳知道,这不过是阿娘的说辞,爹爹最喜欢梅花,她不过是为了让爹爹开心而已。
她改了主意,顺着游廊往花园子走去,想必这会儿园中的梅花肯定开得正好,她想折一支拿回屋。
她连最后一件爹爹给的物件都没有留住,想到这里,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冷风一吹满是泪痕的脸颊变得冰凉冰凉的。
很快她就到了花园子里,西北角上有一小片红梅,此刻开得正艳。
在折之前,时婳先对着西边方向,跪下,虔诚地磕了一个头,“愿阿娘平平安安。”
陆时侒没有想到,不到半年时间,这个笨丫头就在花园子里求神祈祷两次,且次次都被他撞到。
难道她不知道,神仙很忙吗?
老太太屋里烧了地龙,又拢了焚着松柏香、百合草的火盆,熏得他有些头晕脑胀,本想着顺着花园子走,透透气,没成想就又碰到了她。
不过这次她不是笑脸,在寒风之中,她跪在梅花一侧,单薄的肩头不停抖动,强压着哭声,无声无息流了一脸泪痕。
她那双眼睛里蕴蓄满了泪水,蹙眉强忍的模样,让他不禁想起母亲。
那年他还小,只记得父亲领回家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母亲就是在那个下午,躲在东厢房里悄无声息地哭了一大场,他那会不明白,为何母亲不将抢了她丈夫的女人赶走,却只能躲在一边偷偷地哭。
后来他明白了,母亲却病危了。
陆时侒往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停下,“为什么哭?”
时婳刚从梅花树上折下来一支梅花,惦着的脚还没有放下来,被冷不丁传出来这一句话吓了一跳,踉跄了两步才站稳,抬起朦胧泪眼去看来人。
只见几步之外,陆时侒正站在那里,他穿了一件墨青色的貂裘大衣,银冠束发,面如美玉,目似明星,说不出的风流俊逸。
时婳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下意识地把折下来的梅花往身后藏,弯腰屈膝给他敛衽,“二……爷。”
她似乎是有些惧怕他。
陆时侒瞧见她一只手背在身后,便问:“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没什么……”时婳头低得越发低了,此刻伤心已经被惧怕所顶替,她没想到能遇到陆时侒,更没想到会被当场抓包。
不过她只是折了一支梅花,应该不至于,他堂堂一个二爷来兴师问罪罢?
“拿出来”他声如击玉敲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
时婳踌躇一番,还是乖乖地将手中梅花枝到面前,“是梅花,请二爷恕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还当是什么好东西,至于躲躲藏藏么?
“为什么哭?”他又问了一遍。
“啊?”时婳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抬起脸来看他。
他不是来怪罪她乱折梅花?
“我问你为什么哭?”真是个笨丫头,不光笨,反应也慢。
时婳低头狡辩,“不曾哭的,只是风迷了眼睛。”
半晌都没有动静,就当时婳以为这个走路没有声音的二爷,已经走远了时,面前却多了一方青帕。
“擦擦吧。”
时婳不敢去接,连连摆手,“不用了,多谢二爷。”
只听他不轻不重的道:“什么时候连主子的话都不好使了?”
以势压人,时婳只好乖乖地接过来。
见她只是一手捏着帕子,并不往脸上擦,陆时侒又道:“哭得脏兮兮的,有碍我赏梅。”
时婳觉得他好莫名其妙。
但谁让人家是爷呢?她只是个丫鬟,哪里有反驳的余地,既然如此,她就丝毫不需要客气了,眼泪清涕统统擦在了他的青帕上。
“谢谢二爷,只是帕子脏了……”
原以为他会说,脏了?那就丢了吧,你用过的东西我是不要的。
不料他却说:“洗干净,再还给我。以后不要大晚上出来哭,怪吓人的。”
时婳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应是。
他见她穿得单薄,唇色都冻得有些发白,又说:“没事就赶紧回去,挡在这里打扰我赏花。”
“是。”时婳对着他福了又福,赶忙告退。
陆时侒看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发出一声浅笑,反应慢吞吞的,走路倒是挺快。
第十五章 如愿
时婳一手拿着腊梅,一手捏着陆时侒的青帕,生怕被别人瞧见,低着头只顾脚下,丝毫没瞧见迎面走来一人。
她走的飞快,在转角的时候就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不长眼的东西!”陆曜臣垂下眼弹了弹胸前被腊梅染脏的衣袍,呵斥道。
时婳直接被撞得打了趔趄,一下就摔倒在了生硬冰冷的青石板上,她听出是陆曜臣的声音,顾不得被撞疼的手腕子,赶忙跪立低下头赔罪,“大爷,恕罪!”
她声音软甜,隐约还带了一丝丝哭腔,任谁听了都心生怜意,何况是久经花丛的陆曜臣,当下他便消了三分火气,抬眼去瞧眼前的丫鬟。
“抬起头来回话。”
时婳只得抬起来,陆曜臣这一看不要紧,这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美人吗?
当下便换了一张面孔,连忙伸手扶起时婳,语音很是关切,“是我莽撞了,摔疼了吧。”
他虽不如陆时侒那般品貌非凡,却也是风流英俊,只是这眼中的垂涎之意太过明显,恨不得将时婳吃了。
时婳连连后退几步给他纳福,告罪,“奴该死,冲撞了大爷。”
“不妨事,来让我瞧瞧哪里摔疼了?”陆曜臣往前走了几步,凑近时婳,伸手就去拉她的胳膊。
时婳吓得脸色发白,看着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头两眼发红的大灰狼,连忙把胳膊放到身后,一边往后退一边连连摇头,“大爷,真没事,您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就退下了……”
面对送上门的小白兔,岂有放过之理,陆曜臣更爱她这副模样,比那些上赶着浪荡女人更多了不一样的趣味,他右手拽住时婳的手腕子,右手就要去摸她的小手,“别怕,我又不吃了你,爷就是瞧瞧你摔得怎么样。”
时婳奋力挣扎,眼眶都红了,“大爷,请自重!”
“呵……小东西,装什么装?”陆曜臣欲擒故纵见得多了,见她还如此装模作样眼下便有了几分脑意,“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时婳吓得手脚发抖,挣扎几下都没能挣脱,就在这时,忽然从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陆曜臣也一愣,就趁这个空当,时婳奋力对着他的脚狠狠踩了一下。
陆曜臣吃痛,时婳趁机挣脱他的控制,跌跌撞撞地就跑了。
“小蹄子!下次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陆曜臣捂着被踩疼的脚,愤愤道。
时婳跑回房间,将门锁上,不放心又拉了桌子顶着门,气喘吁吁的倚着桌子席地而坐,两手抱着膝盖,小声地哭了起来。
她真是吓坏了,她不敢想,倘若没有人过来,她的下场是什么……
这一晚,时婳做了好几个噩梦,一会是在苏家被卖的画面重现眼前,画面一转是她被陆曜臣强迫,然后大奶奶周氏,带着五六个小丫鬟将她捉住拿了棍子打她。
棍子打在身上的皮肉之苦,远不及那些恶言恶语,她们不听她的解释,一口咬定是她不知廉耻勾引大爷,画面又一转,陆时侒站在她面前,颇为厌恶看着她,用凉薄至极的语气道:“原来就是个爬床丫鬟!真是脏死了!”
孤立无助,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的话,那些刻薄歹毒的脏话说得她羞愤欲死,恨不得一头撞死,也到干净!正在打定主意一死了之时,恍惚看见桃枝出现在眼前,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拉住她的手,“桃枝,桃枝,你是相信我的对不对?”
却不料,桃枝挥开她的手,冷冷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姐姐,开开门呀!”桃枝一大早地就回了府,手里垮了个小包袱,直奔时婳房里,却不料她锁了门。
时婳猛然从梦中惊醒,枕边已经湿了大半,梦中画面还历历在目,顿时心痛神痴,失魂荡魄,桃枝在外喊,她恍若未闻,一时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婳儿姐姐!你怎么了?”桃枝喊了好几声,不见回应,心下有些担忧,正想着叫人撞开门,就听见时婳小声地回她,“来了来了。”
时婳披了一件袄子,把桌子挪开,开了门,桃枝进门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你睡得也太沉了些,害得我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