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细微的差别,乔月认真想了想,却再记不起自己当时的感受,只记得大叔叔和张叔的眼神,“他们更难过。为了作品。”
“你们的心境不同。”陆白的胆子很大,他并不了解乔月,但他就是敢坦然道出来:“商业是有腐蚀性的。追名逐利,日子一长,手里想的便是商道,而不是匠道了。”
乔月只觉得好像听见了冰裂纹的声音,细细的裂痕蔓延而上,破镜难圆。
陆白的每一句都太真实,一根根扎进乔月的心里,让她甚至无法反驳。
她是商人,她是营销上的天才,可在陶艺上,她是钝的,所以连伤了其他瓷师的心,她都从未察觉。
真抱歉啊,叔叔们。
陆白:“你不止是瓷师。所以,纵然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你还愿意参加这一届的陶艺比赛吗?或者说,你要不要以其他的身份参加?”
乔月心里清楚,陆白是个匠人,更是个心思不会拐弯的人,能为她想到这一步,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
可他却不明白她的道心。乔月凝望着他,她摇摇头,语气却很坚定,“不用,我乔月赢得起,也输得起。”
“可如果你输了,这个结果会被很多人知道,也可能会影响你以后的生意。”
“能借我的名头宣扬你们的德化瓷,不亏。”乔月从地上爬起来,她望着天色,讪讪笑道:“陆白,我为瓷的道心不是我自己,我想推广的是陶艺,我想要看到陶艺灿烂发展,未来一片光明。”
所有人的匠心都是为了艺,他们将文化、将心血都投注于瓷艺中,他们创作出了很多优秀的作品,却得不到支持。
乔月看过太多,她不是个艺人,可她愿做他们的伯乐,不再让他们隐于大世,隐于暗淡,她要做灯,照亮这个行业的每一个角落。
“你......你......”陆白诧异望着乔月,他没想到乔月竟然要肩负一个行业。
“我是个厉害的商人。但也请你放心,我不止是商人。”乔月在烈阳下微笑道:“陆白,我相信在你带领下的德化瓷师一定都很优秀,也请你相信我吧,我会带着你们找到适合扎根的沃土的。带你们找到伯乐,从此不再孤单。”
这才是乔月这一场攀谈的目的,她想更了解德化的匠心、精神、风骨,同时也想让陆白认识自己。
她不是很优秀的瓷师,但对瓷艺,她足够真诚。
而这场明知必输的比赛,她也必须参加。她要用自己的名声,向德化的所有匠人展示她对瓷道的诚意。
她想让每个匠人的心里都能踏实。只管去打磨自己的作品,以后,她会为他们撑腰。
乔月抬头望向陆白,好半晌,她笑道:“比赛嘛,总归是百花齐放的,技艺上我比不过你们,我给你们看些别的吧。”
乔月最终选择了在釉色上做独调,那是系统带给她的优势,这一回,她展示出来,也想给大家一些启发。
她做了一个青花缠枝天球瓶,并配以铜红单线勾勒瓶口。
因为制作工序很多,又害怕出错,乔月始终保持缄默,足足做了十个,直到最后送进去烧制。
她用心专注,陪在一旁的陆白也没说什么,直到五日后瓷器出炉,陆白才跟着松动起来。
这一刻,乔月不是商人,所以陆白只与她谈论艺。
见乔月围在炉台边一一查看瓶子的最终上色,陪在一旁的陆白问她,“同一道工序,你为什么要做十枚?”
乔月拿起一支颜色烧制失败的瓶子给他看,“这个颜色很容易烧飞,也很容易晕开、暗淡,做十个是为了以防万一。”
“可这不是好习惯。”陆白几乎语重心长,“乔月,当你开始努力用其他方式去弥补你的出品成功率,这反而会成为你前进的阻碍。”
“什么?”乔月手里一顿,她望向陆白,却见他眉头微皱,仍是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你需要做十枚,是因为你对窑内不同位置的温差并不了解,也许你经历过很多遍失败,但你却并没有总结出不同窑窟的温度特点,你的经验不够。”
身在局中,要看清优劣总是艰难些的。只有一只巴掌大,拼命盖住眼前的,便会不慎忽略另一边的缺漏。
乔月只觉得自己像个管中窥豹的看客,从未意识到危险已经逼到眼前,她看着手里瓶子,又看向每个瓶身的摆置,心里颤了颤。
其实这已经是她根据以往经验所总结出来的位置了,但正如陆白所说的,她总结的是位置,看的是结果,却从未试图解答过这道题。
窑窟的呈温到底是受什么影响而变化的呢?规律是什么?特点是什么?她其实从未思考。
所以当她还在试图战胜窑温,用十枚保一枚的时候,其他人早用其他九枚去研究不同的内容,比如刻画的深度,比如釉色的调比。
她有系统识别,有测温计帮忙,这些所谓的捷径,反而让她距离终点越来越远。
乔月紧紧握着手里的天球瓶,她望着陆白,却有些茫然。
陆白见她这样,也自觉言多已失,他将她烧制最成功的的那枚挑了出来,憨笑夸赞道:“这枚做的不错。”
“真的吗?”乔月接过陆白手里的瓷器,那枚的确是所有呈色里做的最好的,但是最底下的还是有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晕色。
乔月用拇指将晕染盖上,她将瓶子好生看了看。想起陆白与她说过的话,曾经的坚决也跟着松动。
“如果是以前,我会将这些瓶子全部淬了。”乔月轻笑了笑,“但是现在,我留下这枚吧!”
陆白听乔月让步,反而有些脸红。他又拿起其他的瓷器,问她:“那这些呢?”
乔月歪着脑袋想了想,“到时候丢进海里吧!飘到哪儿便是哪儿了。”
天际的烟云散尽,星月现身,乔月抬眼望去,明明才不会半个时辰的功夫,换了心境,再看景色却如此不同。
乔月:“陆白,我的这枚作品,你是不是很快就能复刻出来?”
“你的釉色配比,我可能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研究出来,可如果有釉色,我只用一枚就可以烧制出来。”陆白没有骗她。“乔月,在陶艺上,你才刚刚入门。”
这一刻,乔月算是真正见识到:假的就是假的,明眼人一眼便知。
乔月:“陆白,你很厉害,真的很厉害。——你是德化的大家长,你想过要带着德化陶瓷走出去吗?走向全国,走向天下。”
乔月在风里含糊地笑着,腼腆、热情,也诚恳:“我的意思是:我想跟你合作。——如果你愿意的话。”
第52章 一通恶战
七天也不过是一晃眼,这天一大早,乔月便跟着陆白去了陶艺大会。
因为没什么银子,德化的陶艺大会近乎寒酸,比赛是在海边举行的,家家户户各自拿出一张桌子,罩着一块暗红棉布,便是一处展台了。
虽然简陋,可一眼望去,见作品百花齐放,只要是有人来看,便没有不惊讶的。
一根竹签便是一票了。乔月握着手里竹签,跟在陆白身后,一路往下看。
知道大家没钱,乔月早早便将银锭切成了好些碎银子,看到哪个喜欢,她便往里头丢一枚,也算是尽点心意。
这里的每一个作品都不算常规,与各地主要创作生活器具不同的是,德化的瓷师更喜欢也更擅长刻划不同人物的特点,由表及里,尽显细腻生动的神情风韵。
乔月:“这观音做的真好。眉目慈祥,形神兼备、无论是肌肤纹理,还是衣褶层次都有深浅变化,大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的韵律。”
陆白:“刀法确实不错,犀利流畅。”
乔月静静想了想,她抬头与陆白调侃道:“你说花十两银子能买下它吗?”
德化的瓷器还没卖出这么贵的价格呢,陆白诧异地抬了抬眉,又想表现的淡然些,只点点头道:“能吧。”
乔月忍不住喃喃:“可第一瓷娘的作品也在呢。”
“有什么区别?”陆白无辜地皱了皱眉头。
知道陆白心思干净,不懂人心,乔月只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
今儿还有一出大戏呢!往投瓷中丢了些碎银,乔月继续与陆白往前走。
“京都第一瓷娘乔月?不就是那个把作品卖出两万两的瓷师吗?这是她的作品?”
听见议论,乔月抬头,便见自己的展台渐渐有被包围的趋势。
见一个个往那头涌,乔月在人群中与几个人目光相碰,她拽了拽陆白的衣服,也跟了过去。
“呵,瞧瞧,连控温都还没学扎实呢,这三脚猫的功夫,也不知道京都的人怎么肯认。”
“就这手艺,还能卖出几万两银子,天妒人愤啊!”
瓷师们围着乔月的作品指指点点,乔月面色如常,还能跟着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什么?这儿竟然有第一瓷娘的作品?我看看呢!”人群里一个锦衣玉服的商客挤上前来捧着乔月的作品看。
“是不是真的啊?她的作品可值钱了!而且又难买!要是真的,我愿意买!”另一个商客拥过来,毫不犹豫加入追捧。
围观的人几乎错愕,一个个面面相觑,便见这两个商人自顾自地开始研究起来。
“是,是真品,这儿有第一瓷娘的印章,她没文化,写的都是错字,就是这几个字样。”
印章都能刻错字?陆白听着脸不由地一黑,嫌弃地督了乔月一眼。
“第一瓷娘的制瓷特点就是釉色难得,放眼望去,的确是这枚厉害些。”
“厉害?你们瞎了?”苏学金敲了敲手里的烟枪,眉眼不善提醒道:“看看瓶底右下角!晕色了!”
“没事儿,瑕不掩瑜!”拿着瓶子的商人说着举起瓷器,朝人群笑嚷道:“瓷娘?瓷娘您在吗?我今儿个带的银子不多,就五百两,您看看能不能割爱卖给我?我是真的喜欢!”
“什么?五百两?”许友义也待不住了,“就这么个残废玩意儿卖五百两?你们疯了?”
“你怎么骂人呢?”那商客不高兴了,上去就推了许友义一把,“就你会看瓷?那你怎么连我还不如呢?”
许友义心里本来就妒怨,听这满身铜臭的商客都敢来指摘自己,他也怒了,跟着推了他一把,“我怕你花冤枉钱,好心拦你,你还敢跟我动手?不如你?我看看哪儿不如你!”
“您想干嘛!”另一个商客也涌了上来,指着许友义的鼻子道:“我们好心来你这儿买瓷,你敢动我们试试!”
“哟!买瓷,那你说说,我们的瓷,你要花多少银子买?”许友义言辞讽刺,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心里是期盼多,还是绝望多。乔月的残次品都能卖五百两,那么他们的呢?
“佛像那些就拿十两银子一个吧,至于其他的瓷器就三五两吧,别说我欺负你们......你们自己也是知道的,德化的瓷可从没卖出去过好价格......哎哟!”
那商人话没说完,许友义的拳头已经挥了出去,“猪油蒙了心的,你这双眼睛不要也罢!”
只是刹那的功夫,所有人都乱了。
见一个两个奋不顾身加入这场斗殴,乔月早有预料,在挥拳之前便拉着陆白退了出去。
人们对于世道的怨恨从来不会消失,只是为了继续生活,将它藏在心里的角落,可只要它在,遇到点点星火便能一路燎原,将人烧的面目全非。
乔月知道,所以乔月故意扎了道口子,让大家借此发泄心里的情绪,有些事还是早点看清的,总好过出去闯祸。
“大家都太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当一回事了,却忘了怀才不遇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一切尽在掌握,乔月低声与陆白谈心:“其实我只是一个例外。——但不该是被大家恨着的例外。”
陆白紧紧盯着大家,因为深知大家为什么而暴走,他迟迟无法喊停。
听乔月还有心情闲话家常,他捏着拳头,红着眼对乔月低低怨吼道:“你为什么没有战胜我们!你站的那样高,为什么不够优秀!”
乔月没想到曾与自己深聊过的陆白也会这样,猝不及防地,她只觉得好像有一根冰凌扎心了心里,又冷又疼。
那一刻,她的心里除了委屈无助,更有些不可名状的惶恐害怕。
为什么要站的这样高呢?一开始是因为系统逼她,到后来是因为她想给瓷师们更好的生活。
为了这个结果,她用的招数算不上光明磊落。就是营销、营销、营销,将声量做起来,将名望做起来。
她在用她的商人思维保护他们的匠人精神,不知不觉她就走到了这个高度,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在艺术造诣上,她就是不够优秀。
“对不起。”乔月只觉得眼角微热,她赶忙擦掉,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应他:“我会努力成长为你们认可的人。”
陆白没想到乔月会失态,他匆匆别过眼,似躲似藏,没再看乔月,他走进人群里,边将人拉开 边呼和道:“够了!住手!”
大家长的威望还在,一声呼呵下去,人们也没再继续为难。
只是彼此狠狠斗了一顿后,心里的气焰也都跟着卸了下来,一个个瘫坐着,一眼望去如搁浅海滩上被暴晒的鱼虾,没有活力,只剩萎靡。
那两个商人被打的鼻青脸肿,却好好护着手里的瓶子,见众生疲惫,两人鹤立于人群中,却有几分风骨。
“可笑!可笑啊!”
“你们想要我们花大价钱买你们的东西,可你们真的受得住吗?”那商人轻笑道:“银子是好东西,富贵也是,可乱花渐欲迷人眼,就你们现在这幅德行,你们真的能在大起大落中守住自己的道心吗?你们可知欲壑难填,一笔银子买下的,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祸!”
“那我也乐意!你只管拿银子砸我......”
“乐意?可如果存着这样的念头,是以这样的道心,你所做的任何东西就都是不值钱的!”商人气愤打断瓷师,“难道你们瓷师评比瓷器,比的就只是技术上的完美吗?”
“糊涂啊!在我们看来,一件瓷器若是没内涵,一名瓷师若是没大义,哪怕技艺再厉害,也只是庸人!只是俗物!”另一个商人愤怒道:“有形无灵,很完美吗?”
最难为的是,一句句质问竟真的能将他们逼得哑口无言。谁能想到是由两个商人来教他们“艺”呢?
如今以人正衣冠,许友义也忍不住低了低头,冷静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问那两人:“乔月......是个怎样的人?”
那两个商人忍不住望向乔月,这是她没有与他们推演过的问题,可他们却不是没有答案。
“她办了顿顿包餐的免费学堂,邀平民家的孩子来读书习字,学艺学德,到现在她收了大概三百个孩子。”
“她以能力用人,不分男女贵贱,哪怕她知道聘用女人做事有很多不方便,也很容易惹祸,但她还是聘了。”
“她是京都所有人最信任的东家。她从不舍弃任何人,哪怕是要跟权贵斗,她也会为她手底下的人秉持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