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来日再见。”乔月抬手抱拳,行了礼,她毅然转身登船。
甲板上早站满了德化人,此趟出行代表德化,他们一个两个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
“儿!一路当心!”
“爹!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船底下送行的家人忍不住呼喊,甲板上的众人忍不住红了眼凑到船边,朝底下人挥手。
乔月站在船边望着,如今天涯依旧,船开始往海里飘行。
“瓷娘!谢谢你!”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人群里闯了出来。
“瓷娘!我们在德化等你!”
“瓷娘!对不起!”
一句两句,如浪花般荡开,此起彼伏。
如今,他们眼里的敌视与戾气终于散尽,只觉得像将冻僵的手浸泡在热水里,终于能温软了下来。乔月听着听着眼眶也红了。
一旁的苏学金见状,也领着甲板上的众人朝乔月行了一礼。
乔月抬手朝众人行礼,望向海岸边诸人,她高声道:“诸君放心,第一瓷娘,绝不负德化。”
——
海上走了四天,直到重返之江,才靠岸休整。
得到消息,田小娟早早领着新招的两个伙计在码头等着呢,见乔月带人下来,田小娟忙迎上去。“师父!”
“小娟。”乔月将田小娟上下打量,见她好像胖了些,她捏了捏她的脸笑道:“之江都好吗?没人找你麻烦吧?”
“这边都好。”田小娟见装瓷的箱子已经运下来,赶忙招手让拉板车的马夫过来。
“各位师傅,劳烦你们再将箱子都搬上车吧,都是矜贵心血,只有交给你们才放心。”田小娟面上笑容依旧。
“行!”苏学金也没矫情,指挥年轻的瓷师们上车装箱,再拿麻绳捆结实。
见近前没人听话,田小娟才开始与乔月交代。
“乔府的宅子我买在了市中心,又在东南西北向各买了间旺铺子,大小都是合您吩咐的,只是......价格高出不少,缺的部分,我悄悄向王爷借了。”
买东西,除了实价总还会存在一部分的虚价,走之前乔月就打探过行情,留给田小娟的银子实则也比实价高出五成。只是没想到竟然还不够?
田小娟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道:“师父,这价格肯定是被抬过的,只是......我也试过了,可盛府没准备卖我们的面子。至于王爷那边我还是照您吩咐的:咱们自己的生意,绝不将王爷扯进来。”
“是,能护你安全便足以。至于这些事......若也让他出面,那些铺子只怕还会有人送上门呢,可这么一来,反而是误了他清誉。”乔月笑着轻拍了拍田小娟的手,“在这样的局面下还能将铺子都买下来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都明白!”田小娟腼腆一笑,“只是......说他们没听过京都的风声,那都是假!可大概也是见到王爷在之江却也没向我们伸过援手吧,所以那些察言观色的,反倒也......”
“捧高踩低,也是人之常情了。远近亲疏,新欢旧爱,毕竟隔了一段日子,谁知如今天色呢。”乔月转头,见车装的差不多了,她笑了笑,“那些都不急,来,先认识认识大师们。”
从下船开始就一直在装运,如今备好了,跟来的百余人才算凑齐,一众老少爷们儿站在一起,还真是颇有气势。
乔月带着田小娟过去,与大家介绍道:“各位瓷师们,给大家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徒弟田小娟,接下来咱们会在之行停留十日,大家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找她。”
“怎么要留这么久?”许友义满心想去京都跟第一瓷局的瓷师们比试。
“去京都的路途颠簸,真要将这些作品都带着上路,反而容易出了意外。”乔月解释道:“我们在之江也有第一瓷坊,所以接下来这几天,还要辛苦大家一起将作品都装进瓷坊。”
苏学金也有些意外,“这就开始买了?”
“不是。”乔月道:“目前只是以作品展览馆的概念对外开放而已,我要向之江所有人展示德化的瓷艺,德化的匠心,以及——德化的瓷师。”
许友义只觉得心里的火焰被乔月点燃了。他挥了挥手里的拳头,兴奋道:“好!好!”
乔月:“所以未来七天,还是需要请两位先生帮忙,将作品及对应瓷师的名字都一一标注核实清楚来。我们第一瓷坊在之江有四间馆子,后面怎么分展,也可以一起商量。”
苏学金再一次掏出他的烟杆,他盘在手里转了转,思索道:“那那些瓷器......后面还会卖吗?”
“金叔!你怎么总是这样利益熏心!”倒是许友义忍不住呲了他一句,“这可是在为德化啊!你也要计较吗?”
有许友义撑着,后头人也忍不住道:“就是!再说了,该给你的银子早也给你了吧!卖或不卖,又与你何干?”
苏学金被大家围着呲哒,只低着眼,面色如常不露气恼,也没再反驳。
乔月一一看去,见瓷师们有的抱头有的捂脸,竟然是在为金叔的言辞而难堪,她忍不住讥笑。
“在追求热爱的路上,人与人的确是有不同。”乔月的目光微冷,“在我看来,有像许友义这类愿意为瓷艺倾注心血,不计得失的人。也有像金叔这样忠于陶艺,但更精于计较得失的人。你们想过你们各自能带领瓷艺走上怎样的未来吗?”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想过这个问题的,所以大家面面相觑,眼里却空空无物。
“许友义可以用一腔热血,浇筑出陶艺的无限光彩与可能。而金叔则是唯一能带领瓷艺在任何时代苟幸长存的人。因为只有他永远清醒,也永远在尝试利用自己的言行,强泼冷水浇灭人们心里太理想化的付出,他生计取舍,他周全后人,他在走一条很难的路,但也是一条唯一的生路。”
“今天,面对大家的质疑,他沉默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错了,而是因为他想保留你们身上的热血。”乔月深吸了一口气,“而我告诉你们这些,则是希望你们能够真正担负起瓷艺的未来,少一些天真,要牢记:追求梦想,不能只是无悔,更要为梦想负责!”
第55章 我去开山
乔月的这番话砸下来,那些年轻之辈,其实是接不住的。
也只有像苏学金这般有着三十年阅历的人,才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接受了其中的转变。
他甚至有些钦佩乔月,能在大家对她的维护中,保持冷静,并且看透他们的稚嫩以及看穿他的用心。
也许正是有着这样的格局与远见,才能领着瓷道走向今日的繁华吧。
望了望呆傻的孩子们,又望向乔月,苏学金拿烟杆子敲了敲许友义,圆滑笑道:“小许也好,我也好,想要走的长远而精彩,我们都是缺一不可的。”
“金叔说的对!也谢谢金叔道义,能替我们想着生计。”田小娟跟着维护,又解释道:“不过大家请放心,这展馆只头一个月不对外开售,等进了第二个月头,客人有喜欢的便可向我们提出收买了。”
关于乔月在之江的生意规划,目前能知道全局的人并不多。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除了向之江百姓展示瓷艺的风采,乔月也是希望能给予更充足的时间让百姓们都知道:第一瓷坊已经在之江落地了。
在第一阶段,第一瓷坊主要还是做私人接待,利用这种私密的、提前尊享的优越感,招揽并稳下第一批客人。
大概再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等乔月备足了人手,才会进入第二阶段:大张旗鼓,正式开张营生。
而第三个阶段,也将继续利用会员模式,筛选出一批高端客户专门定制瓷器......
当然,太长远的计划便意味着处处都可能存在变动,乔月不公布,也是想先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找出来了更好的答案呢?
“有第一瓷局负责,我们自然是放心的!”苏学金拱手赔礼,“在村里呆久了,见识闭塞,今日多问也是想请教一下,闹出笑话,也请瓷娘别见外。”
乔月知道苏学金其实并不在意大家怎么看他,若不是她今日硬要出头替他正名、挽尊,他更不会特意解释。
苏学金的隐士做派,让她敬佩,让她惋惜,更让她愿意给她这个面子。她默了默,只顺水推舟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
反正如今气氛被圆回来了,反正该说的都说了,又何必再耳提面命的惹人讨厌。——响鼓不用重锤,更别提这里的许多人日后还不一定会跟着自己呢。
乔月静静望着大家,见瓷师们自觉跟着拉车,便于一路护送,她心里才满意了一些。
“师父,咱们的马车停在外头呢。您放心,这回我吸取了教训,买的是匹稳健的大车,坐着肯定不折磨人了!”田小娟风趣调侃,还想逗逗乔月。
想起来时的路,乔月也没忍住讪笑,才走了几步,她想起要事又回过头。“金叔,你跟着我坐马车吧,我有事要与你说。”
苏学金望了望身后众人,见没人敢应他目光,他含糊地笑了笑,才埋头跟上乔月。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沉默,直到进了马车里。
马车上路,四平八稳。车外的繁华喧闹变了一阵又一阵,一处有一处的滋味。
苏学金与乔月对面而坐,田小娟则默默陪在一旁,给两人煮茶。
“咕——”茶水刚出壶,茶香便飘满了整间车厢。
苏学金轻轻一嗅,笑侃道:“之江真是个富饶的、会过日子的地方。日后瓷器定也能卖的好。”
“金叔吉言。”田小娟将茶递到他杯前,“这是今年的第二茬雨前龙井,您尝尝。”
“好。”苏学金笑应着,待田小娟给乔月也看了茶,他才掌握杯沿。
端在手里,他默默打量着手里瓷具,从杯口到印花纹饰,洞悉着地方风情。
乔月:“金叔,你有没有想过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后,我们的瓷艺会有怎样的局面。”
苏学金还是那副老成在在的模样,他圆滑笑了笑,“三到十年,也许会出现一个关于陶艺的盛世,二十年后的话......就不知道了。”
“哦?你在担忧什么?”乔月抬手半贴在桌面上,将撑着她的疲惫身躯。
苏学金将茶一口饮尽,“士农工商,咱们占了最贱的两头,毕竟是商艺两顾的本质,就算一时被举国认可,可他日若涉及利益冲撞,咱们势单力薄,如何保证不出现朝荣夕辱的现象呢?”
国有皇商,如今能忍下乔月,不过是因为她挣得才牛九一毛,可待日后,当她的资产膨胀磅礴,惹人眼红时,如何让所有权商容她,让国家容她,才是更大的考验。
万一行差踏错,不慎倒台,繁华破碎后,她,他们,陶艺,谁知道又会何去何从呢?
苏学金放下手里空杯,见乔月低着眼,淡然顺目,捏着茶杯口,他静静望着她,只觉得此刻的她心思深不可测。
乔月:“若是被天下追捧呢?若是利用远销陶艺将我们的文华传递出去,让天下看到我们的风华,让陶艺成为国家的名帖,这样,能不能换一个永垂不朽?”
好一句永垂不朽。
苏学金知道乔月会将生意越做做大,他也相信十年后,瓷艺会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只是他没想到,她的野心远远超过他们对她的预估。
才十五岁的姑娘竟能有这番气魄,苏学金诧异望着她,“你......你......当真?”
乔月抬眼望他,如利刃出鞘,刀光逼人。
“陶艺必须走出去!”乔月掷地有声,“金叔,我要的盛世,从来不是安于一国,而是扎根天下。——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薪火相传,只要人心里的希望不灭,二十年,四十年,又有何惧?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天下何其大,面对浩瀚人间,二十年又算什么?
乔月的宣言令苏学金心里震撼,他静静握着手里茶杯,突然觉得虎口一烫,他抬眼,见是田小娟不慎将茶水倒在了她的手上。
是啊,激动的又何止他一人?好半晌,苏学金欲言又止,迟迟说不出一句。
“金叔,与您,我便有话直说了。”乔月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我需要您。我希望您能留在京都,至少待上两三年的时间跟我们学做生意。”
苏学金想了想,问她:“你......你想往哪儿走?”
“不是我想往哪儿走,是我们要往哪儿走。”乔月开门见山,“待国内的布局安定后,我会将其全权交给我的徒弟庆喜,我去大邺,而你......金叔,两年后,我会先买三五辆商船,就从德化出发,远赴海外。”
远离故土,还要面对全新的语言和全新的生活环境,又是开疆扩土的活儿,这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事。
特别是当两三年后,在乔月给陶艺彻底灌入蓬勃朝气,本就有着高超手艺的他们只要继续留沃土里生长,一定能有非常好的生活。——正如很多人也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甘赴此行的。
可是......他们都只是为自己而来。而在任何道路上,都不能只有一味索取的人,总有人要以身饲源。
心里的百感交集一味按下,苏学金问她:“挣外头人的银子?你想怎么做?”
乔月:“待您与许友义都能独当一面了,我希望你们能扎根海外,建窑厂,开瓷坊,一步一步,做大做强,发扬我们的瓷艺文华。钱,我出,商船,我来负责,你们只管放手一搏!”
“扎根海外,而不是带着他们过来......”苏学金心里不安,手持烟杆杵在桌面上,他不掩眼底忧虑,问她:“在海外的事,是不是不能与第一瓷坊扯上关系?”
苏学金能清楚洞悉到她言语里的后患,乔月并不意外。
娇憨笑了笑,将杯里茶喝尽,乔月望向他,目光谦逊感叹道:“金叔,若我这边出事了,您要记得壁虎断尾,与我们彻底断掉瓜葛啊。”
苏学金沉沉叹了口气,“真有那么悬?”
乔月端起茶壶给彼此将茶满上,“在京都人眼里,碾死我如同碾死一只蝼蚁。金叔,百姓的命是奴才命,不值钱的。”
生死一念。田小娟与苏学金听的都是一惊,她们抬眼看她,却见谈及生死的乔月目光依然冷静漠然。
“我们唯一的正道,就是努力将头上的‘民’字改成‘皇’字,给天子办事,谁挡谁死。——可若真只靠钱,有那么多商人在,这又算什么堪入目的功劳?”
苏学金向后一靠,将今日的这番话反反复复的想,他恍悟道:“这也是你一定要让陶艺走出国门的原因吧?不是努力,而是一定要做到。宣扬国之文华,总归是不一样的。”
乔月浅浅一笑,“金叔,海外之事可否交给您?——若这里功败垂成,您蛰伏修养。若这里一切顺利,我去助您!”
苏学金不是糊涂人,这里面的隐情好生想想,也是一点就通的,他叹了口气,意有所感自嘲道:“同甘不共苦,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样易毁名声的事,也只能交给不在乎名声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