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月的态度坚定,言辞凿凿道:“有创世娘娘庇佑,便是要一行人,也不过是娘娘施手之事,我们推心一句,由娘娘再造之人,至少心是纯的。——若夫人担心娘娘累着,便做一双金童玉女瓷陪着,也是善。”
乔月的主意十分周全,一句句笼过去,倒教主母也跟着陷入了沉思。
“夫人,请创世娘娘庇佑,便不能再拿人命陪葬了。这是规矩。要如何行事,还请夫人与家人好生商议吧。”乔月说着便起了身,双手合十,再念:“无量天尊,慈悲,慈悲!”
“慈悲,慈悲。”
一番软硬兼,乔月从李府出来后,径直回了第一瓷局。
想到将行之事,毕竟是逆道,不敢说不会阴沟里翻船,乔月连着放了几只信鸽,又在卧房几处分别藏了十几封信,收拾好了,才去了文协学堂。
学堂里的师父正在教大家捏瓷,直到日落西山,课散了,乔月才进去。
乔月脸上带着笑意,她招了招手,将几十个孩子拢在一起。
乔月:“大家都知道要请一座创世娘娘殉葬是十分难得的吧?第一点便是:有创世娘娘庇佑,便不能再拿人命陪葬了。第二点便是:若起了念想请创世娘娘的庇佑,又弃了这主意,光是这份算计与背弃,也是要遭神记上一罪的。”
其实乔月从未提及过这些,毕竟这些规矩对于这个时代而言还是为难的,若说了只怕没人敢来问。
只是今日终于开了笔,有些合辙的算计,便得跟着一道道往外泼。
“不能再拿人命殉葬了!那岂不是......”有孩子忍不住兴奋惊呼,为奴为仆离他们不远,若能撤了这道规矩,对他们才算是好事。
也有没听懂的小孩子忍不住问:“啊?哪来的算计与背弃?”
一旁的大孩子便解释道:“就是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求于人时才敬娘娘,无事时又熄了香火,这不就是算计娘娘了?”
乔月忍着忐忑,说给大家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李家心诚,老祖宗去了,如今愿意来请女娲娘娘,相信娘娘定会记李家善念,护佑李家后世子孙的。”
什么天意,乔月不敢等,但只要李家肯弃了人葬,日后在金陵,乔月愿意做李家的贵人,也必会从中帮忙。
有孩子忍不住问:“所以他们不会再要下人们陪葬了?”
乔月点头,“是!”
“李家真好!”
“李家真好!”孩子们忍不住认同,更忍不住感叹。
乔月:“是希望日后世家都能效仿李家善举吧!孩子们,要记住李家的恩情。回去吧!”
“是!”孩子们互相讨论着,边往外走。
“我回去就要告诉我娘,你说,咱们日后是不是就没有人葬了?”
“不用死了,真好!”
乔月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离去,夕阳渐落,黑暗将至,她们的未来究竟是什么呢?
如今先斩后奏,乔月是想以世道将李家捧起来,也架起来,得了善人名声,再逼他们从。
她不准备隐藏自己的心思,是因为知道她根本隐藏不了,若李家要与她秋后算账,她也得受着。
瓷师们也都听到了,他们毕竟也有阅历,便不似孩子那般单纯。
见人都走散了,大家一起聚过来,围着乔月,也是等她吩咐。
乔月:“如今兵行险棋,也是迫不得已。还望大家谅解。”
“看你一直没买铺子,我们还奇怪呢,如今看来,不开是对的,万一李家记仇,寻流氓来将铺子砸了,才真是折本。”
“我们落在金陵不足三月,到底规模不大,又没找到当地的依傍,这次,真是悬了!”
瓷师们心里唏嘘,他们睨着乔月,却不知她作何想。
为首的苏故心里思量半晌,“咱们在金陵琢磨了两个月,好容易做出了些作品,如今模也开完了,万事俱备。”
苏故肯跟着乔月来,是因为他确信乔月不可能让他们白费功夫,她带他们走的每一步,必定有数。
乔月抿了抿唇,承诺道:“金陵的第一瓷局可能会乱,可金陵的瓷器生意,一定会一往无前的。”
乔月的话没有说尽,是因为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后续会发展成什么样。
乔月的言语含糊,可苏故是见过她在京都是如何翻覆的,他将这句话好生琢磨,心里也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有你这话就够了。”苏故插着腰灿笑,没再追问。
如今,他身为金陵所有瓷师的领头,更知道自己得担起来,便朝着所有瓷师说笑道:“要是怕也可以和我说,想调去海州、津门、还是京都,也不是不能办。”
“是。”乔月肯定道:“只是我也希望大家能早日明白一件事:我们第一瓷局,既然选择了做正确的事,便会不计后果,势达目的!金陵是个开始,往后,所到之处,我们都会秉向正道而行。”
“向正道而行!好!”苏故只觉得心里一振。“人活的好好地,谁想殉葬?还不是被强权按了头?往日都是他们逼我们的,今日,我们也按一回他们的!”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热血与纯粹,苏故才能做成最好的瓷像,走到这一步。
可乔月再看了一眼其他人,也不是不能察觉异心。
若是过着苦日子,生死便能看的轻,可如今好不容易活出滋润,谁舍得去死。如今在这里越活越真实,说不能体谅大家不敢与强权碰头是假。
“第一瓷局从来不强留任何人,大家有家有室,就算有别的选择,也没关系的。”乔月这话说的含蓄也直接,是想大家若有旁意也该早日有个准备。“留下来我也欢迎,大家可能会受些委屈,但一定要咬牙熬下去,不会很久的,有天黑就有天亮。”
第85章 阳奉阴违
满城都浸泡在李家的善举里,到了下葬之日,乔月得偿所愿,以一座女娲娘娘,救下了十二人命。
跟着道长再进李府,乔月双手合十,立在庭中,陪着李家亲属迎接吊唁。
李家请来的八名道士已经做完普渡和拜七斗,如今正在堂内排位前念经,从超度经、解冤咒、救苦经、弟子经、酆都谶,报七经......道长们会一直念到吉时。
乔月不会念经,可这一刻,想到李家竟未责怪她一句,反接受了她的要求,能如此顺遂,她也忍不住念了句“慈悲、慈悲”。
“乔月。”这声音竟有些耳熟。
听见有人叫自己,乔月抬眼一瞧,竟是正披麻戴孝的李温瑜。
乔月颇感意外,她上下打量他,又眨了眨眼,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李温瑜:“很意外?这是李府,去世的是我家三祖父。——虽不是同支,可好歹未出五福,我是李府大公子,自然要来。”
李温瑜面色有些憔悴,他匆匆望了眼四下,脚下逼近乔月,欺身迫她往后退了几步。
倒是没那么多人能瞧着了。
李温瑜望着她,语气冷漠又带着几分难掩的焦灼,“我昨日到金陵,便听见市井中的流言......乔月,你以为这里是京都吗?顾怀玉如今已回京复命,再返回来,至少需五六天的功夫。你......未免太大胆。”
乔月忍不住微微颦眉,她望向李温瑜,半晌才道:“李温瑜,李家是讲道理的,夫人也是道教信徒......他们不是你。”
李温瑜悲喜莫辨地冷哼一声,他上下睨着她,仿佛在笑她天真,又仿佛是准备重新认识她。
与乔月的种种过往仍是历历在目的,如今说起来,李温瑜自己都分不清是恨她多还是怨她多。
李温瑜:“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所以你是觉得,只有你能算计他们,他们就不能哄骗你吗?”
“什么?”乔月心里隐隐不安,她下意识看了四下,却没察觉出任何奇怪。
李温瑜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手抓着乔月的胳膊,提醒道:“立刻离开这里。”
倒是乔月忍不住反攀住李温瑜的胳膊,“你知道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李温瑜看了眼乔月抓着自己的手,白皙,细瘦,又有力。
“你很爱多管闲事。”李温瑜压了压心思,忍不住喃喃:“你看不起我们,所以你从未看清我们。”
“李温瑜!”乔月的语气染上几分警告。
还是这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啊。李温瑜本想赶乔月走,是为了给顾怀玉一个面子,也省得给李府惹上麻烦。
可乔月的语气又惹着他了,让他耐心不起来。
李温瑜冷笑一声,“你总是想教我些道理,觉得我这不好那不好。乔月,念在昔日,念在你心不坏,我也教你一个道理吧,不要自作聪明。”
狠狠将手抽了出来,李温瑜的眼里带着薄情冷意:“记住了,乔月,今日,都给我记住了!这是你自大的代价!”
李温瑜低下眼,毅然离开。
“嘀——”一声悠长诡异的唢呐声响起,乔月望去,便听丧乐已然炸开,八仙开始围棺。
“老爷!”
“老爷!”
“让老奴随你去吧!”
只听见十几声痛呼,本就跪守在棺材旁的妾、奴们一个个竟撞了上去,下一刻,便瘫软下身子。
当家老爷见状高声道:“忠心可鉴!吾怎可不全其心愿!来人,入殓随葬!”
所有变故,几乎只在瞬间。
“瞧着数目,仆人便有八男八女,再加上四妾,合二十余人......”家里有老人的,倒能余出心思记着这些数目,准备留作日后下葬的参考。
从十二人,到二十人,竟多添进去八人?为什么?为什么?
乔月望向厅里所有人,有人意会般冷笑,有人满意颔首,却无一人在意这场变故,仿佛早已知晓。
“听说本来只预了十二口棺材,想再随一座女娲瓷,只是......你当各世家权贵听了那些流言,不来数落他?”
“也不能就全了李家心善罢?那往后那些还想殉葬的,就是恶人了?”
“瞧着时辰,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人拖下去了,还得灌朱砂呢,省的没死绝,倒诈尸吓人。”
乔月只觉得刺耳,再忍不住冲过去,她抬手阻拦旁人,尖叫道:“慢着!他们不过是撞晕了过去!她们还没死!郎中呢!郎中!救救他们啊!”
“噗嗤——”院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李温瑜没想到乔月竟会为了几个奴才如此失态,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先扯下她。
“我竟不知李家何时由一个商女来做主了?李老爷!要不要叫郎中啊?”
“好歹是出殡之日,怎么哪个不长眼的都能来了?宾客的名单竟也不筛选一番吗?这主母是怎么当家的?”
“让一个下九流的骑到头上来作威作福,这李家如今真是败落了!”
四下的宾客不掩声音,言辞讥讽。
李温瑜清楚,他们是有意要打李家的脸,愤他竟敢答应取消人葬,另一方面,则是有意要逼李家,处置这个不懂规矩的乔月!
大家肆无忌惮,是因为不知道乔月的背景,可李温瑜心里清楚,更怕众口铄金,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李温瑜沉了口气,将伸出一半的手藏进袖里,他当机立断高声道:“还愣着干嘛!入殓!”
“是!”下人们赶忙从乔月手里抢人。
乔月被下人们推来搡去,她不肯松手,直到手里一痛,几根手指再动不了,她低眼看,手背上也都是被人以指甲剐出的血痕。
“乔月!”李温瑜喊了她一声,“先下去。”
所以......所以......乔月呆呆望向李温瑜,这一刻,乔月终于懂了他刚才与她所说的话。
正因为她排斥权贵,鄙夷他们,她才从未看清过他们,未看清这件事的本质。
原来人葬,不只是个人身死的心理补偿,更是当世权贵的阶级象征。
如今,真是明白的太晚。倒是她,自作聪明害了他们。
灌下过量的朱砂,便是她第一时间去挖坟,又如何能再救活?
乔月深深吸了口气,她从地上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她带来的女娲像就在贡桌前,依然慈眉善目,慈眉善目地望着她。
她以为她能成功的,她以为.....
“你们......根本不配老天眷顾!”乔月面冷声硬,她抱起女娲像,高高举起,又朝着地上重重一砸!
“砰——”她要争!
“啊——”离得近的吓得尖叫,直往后头躲。
“疯子!疯子!”
“灵堂之上!难道真要老祖宗死了也不能安息吗?”李家老爷终于怒了,“来人!将乔月押下去!绑好了,听后发落!”
“是!”下人们心里也生了怒,一个个冲上来,下手狠戾,将乔月死死押着往下拖。
见乔月被毫无尊严地拖拽,李温瑜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开口:“大爷!”
“有什么事都等晚些时候再说!就要下葬了!耽误吉时,我拿你是问!”李家老爷瞪了李温瑜一眼,满是警告意味。
在一众宾客的冷眼中,他再次抬手示意,唢呐声奏起,响彻满堂。
乔月红着眼死死望着这一室的荒唐,她觉得自己的魂也跟着走远了,只剩无知无觉地被人押着,拖往后院。
李温瑜跟着送葬团队前行,他忍不住转头看了乔月一眼,眼里竟有担忧。
乔月静静望着他,心里想起的,是他曾冷眼冷情,让她记住她自大的代价。
今日的确是李温瑜给他上了一课。她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笑。
一切渐渐远了,她看见八仙抬棺,开始往外去。人们鱼贯而出,哭声震天。
好不虚伪。
今日的阳光其实很好,灿如蛋,云如棉,风轻轻,往人身上扑,不生燥热。
“贱人!”拖着她的人骂她:“老李本不在随葬的名单里,若不是你出的馊主意,他也不用死!”
“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李家本没答应你!倒是你,逼着她们答应!”
“什么创世娘娘,呸!”一口唾沫吐到乔月身上,乔月下意识侧过头去躲。
“贱人。”见她躲,又有人狠狠朝着她的腹部踹了一脚。
“咻咻咻——”离了人前,暗中护着乔月的护卫终于可以现身。
几个下人,护卫们倒是轻松收拾了,为了给乔月出气,他们毫不手软,倒打的几人鼻青脸肿。
将乔月护在中间,护卫们见她面如死灰,心里才生出害怕。
“别听他们胡说,这事儿就算怪,也该怪这吃人的习俗,又与您何干?您不过是想救他们!”
“瓷娘,节哀。我已经传信小王爷,这期间,咱们还是暂避风头吧?金陵的权势毕竟不是等闲。”
“大丧之际,只怕有人趁乱暗算,此地不宜久留,先行离开。”
话音刚落,便见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手起刀落,惧是杀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