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叶寒川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着光。千娆走近前去察看,暗惊:川哥哥练功出纰漏了么?怎的出这么多汗?
正想着,叶寒川忽然睁开了眼,与千娆四目相对。他猛地扑过来,一下子将千娆扑倒在地,一双眼炙热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叶寒川从来沉静如深潭,千娆何时见过他这种神情,吓得尖叫一声:“川哥哥!”
叶寒川蓦地回过神来,竭力跃了开去。他在离千娆一丈多远的地方半跪着,一时站不起身,却又感觉随时都会跳起来做出疯狂的举动,体内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肆意游蹿,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苦受炙烤,只想尽快释放摆脱。
千娆从地上爬起来,也不敢走近去扶他,担忧地问:“川哥哥,你怎么了?别是走火入魔了?”
叶寒川望望她,似乎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她比一年前初见时的样子变了许多——身材高挑了,身形也渐显凹凸,稚嫩的面孔里甚至多了一丝妩媚的味道……
体内的烈火突然爆裂一般疯狂肆虐,冲击得他险些又乱了神志,他赶紧收回视线。他想起早上的蛋羹,不由遍体生寒。
“今天早上,”他沉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千娆不敢再隐瞒,连忙老实交代:“是……是我娘给我的药,我娘说这药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她还要我滴三滴鲜血进去……”
“你……”叶寒川的声音微微发颤,“你加了你自己的血?”叶家虽已多年不再炼药,但他对自家的毒物还是有所了解,听千娆这般说,已猜到了八九分。
“我娘说不会伤到你,我才会照做,”千娆慌忙解释,“她从来说一不二从不说谎。我怕她有更坏的手段对付我们,所以……”
“你娘怎么可能……让你给我下这种毒?”
千娆忽觉脸上寒毛根根竖起,问:“哪种毒?我娘说只是一剂效过即消的惩戒方,不会伤人,她从不骗人。”
效过即消?叶寒川心中苦涩,这药效怕是再没机会过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千娆闻言忽然醒悟,以叶寒川的性子,就算明知下了药,倘若千娆言语相求,他未必就不肯吃。叶寒川一向赤诚待她,她却欺瞒以报。
“我错了,川哥哥,”千娆懊悔不已,连声说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你要不要紧?”她朝他走过去,想去扶他。
“你别过来。”
千娆立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川哥哥,”她问,“这到底是什么药?”话一出口,她也觉得自己真是荒唐至极,连是什么药都没搞清楚,就敢偷偷往叶寒川的吃食里放。此时她心里只存着一份指望:娘不会说谎。
“你走吧,”叶寒川并不回答,只是说,“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千娆听他清冷冷说出这样一番狠话来,暗暗心惊。“川哥哥,我知道错了,你打我骂我吧,你不要赶我走。”她说着又想朝叶寒川走过去。
“站住!”叶寒川厉声道,“马上走!”
叶寒川从来温言款语,何曾这般疾言厉色?千娆吓得浑身一颤,泪水便滚了下来,她不敢忤逆,转身跑了。
千娆悔恨无已,洒着泪在山林里漫无目的地跑了一通,渐渐平静下来,想:川哥哥此时虽生气,但娘终究不会骗我,等这药效过去,我再好好地跟他认错。川哥哥最是心软,一定会原谅我的。
她心中计较已定,又慢慢地往回走,想去看看叶寒川的情况。走不多时,忽然在一棵落英树的树脚下看到一丛小小的彩色蕈菌。
落英山中多见各种奇形怪状的花草,但这么精巧绚丽的彩蕈还是头一次见。这种彩蕈多半有毒,千娆情知如此,还是忍不住蹲在一旁细细观之。
这丛彩蕈原来是从一个根上长出来,长成了七朵尾指大小的蕈伞,各朵蕈伞各是一个颜色,共有七种颜色,堪堪从铺满地的落英花瓣中冒出头来,晶莹剔透,娇艳欲滴。
千娆看得出神,不知觉间伸手摸了摸那朵紫色的蕈伞,谁知这蕈伞嫩得出奇,只这么轻轻一触便就烂了,紫色的汁液留在了指尖。
许是天道报应,偏巧不巧她的手指上有伤。
几乎是在那紫色汁液漫进指上伤口的同时,千娆突然感到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咽喉,同时似乎有千万柄刀子在喉口攒刺。她极惊怖地号呼起来,成片成片的林鸟惊惶四飞。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嘶哑、陌生而恐怖,好像来自别人口中。
她狠狠地抓自己的喉颈,疯狂地想要将喉口的刀子揪出来。视线朦胧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川哥哥救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嘶哑,最后只剩下了虚空的气流声……
千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她睁开眼,看着久违的房间,愣了许久,才惊觉自己回到了蔻园。柳儿告诉她是阿陶将她背回来的,她想问问叶寒川,但刚一张口又无奈地闭上了嘴。
她趁着柳儿不注意,偷偷出了门,路上碰到的庄人无不用怜惜的眼神望她。她装作没看见。
她径直往落英山去,循着熟悉的路径,来到叶寒川的住所。门像往常一样虚掩着,她走进堂屋,没有看到叶寒川,她走进里屋,惊讶地发现,里屋的屏风已经撤去,她的床铺已经拆除,叶寒川替她搭的梳妆台也不见了踪影,这屋里已经丝毫没有了她生活过的迹象。
只短短一天的时间,叶寒川就抹去了所有她留下的痕迹。
她走出屋子,去往瀑布水潭,依旧没有找到叶寒川的身影。她重新回到屋子,静静地坐在大门的门槛上等着。
过不多时,柳儿由薛伯领着找来了。看到千娆好好地坐在门槛上,柳儿松了一口气,说:“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川公子在不在?”说着往屋里张望。
“少主平日不喜欢有人打扰,”薛伯说,“我们走吧。”
柳儿看看千娆,千娆别着脸不睬。“薛伯,”柳儿说,“您先回去吧,我和小姐随后就走。”
薛伯点点头,往来路而去,柳儿又说:“真是劳烦薛伯给我带路。”
待薛伯走了,柳儿问:“小姐,你这一年就和川公子住在这里?你可怎么住得惯?”
川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怎么会住不惯。千娆心里想着,不理她。
“小姐要等川公子回来?”柳儿又问。
千娆只是不理,柳儿无奈,只得坐下来一起等。
落英花瓣雨已逐渐稀疏,林中铺着厚厚的殷红色的花瓣地毯。两人默不作声地等到日落西山,叶寒川仍不归来。柳儿劝说千娆回去千娆终归不理,柳儿无奈,看看厨房里有柴粮,干脆在屋里生火做饭。
两人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山林沉沉地暗下来,千娆就是不肯走,柳儿无法,点起蜡烛陪着千娆接着等。直到夜深,两人不知不觉间靠在一起沉睡过去。
当暮光透进春意盎然的山林,千娆醒了过来,她看了看燃尽的蜡烛和睡在一边的柳儿——叶寒川一夜未归。
她便知道了,是叶寒川有意躲着她,他说的再也不想见到她不是一时气话。
她不由落下泪来,泪水扑梭梭地滴落到铺着落英花瓣的地上。柳儿醒了过来,见千娆落泪,刚想说话,却先“阿嚏”一声打出个喷嚏来。她毕竟没住惯这山林,何况夜里露重,便害了风寒。
“小姐,”她宽慰道,“我听说川公子修行刻苦得很,兴许一时也不得回,我们还是先回庄吧,免得又累人找我们。——阿嚏!”
千娆看她病了,想想叶寒川终究不肯现身,只得跟她先回庄子。
第二天,千娆又在落英山中搜寻等待,依旧一无所获。她不相信叶寒川当真这般狠心,在屋里留下字条:“川哥哥,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我真的好想见你。”留了字条,她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晚上,千娆枯坐屋中发呆,不经意间扭头,忽见院子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叶寒川是谁?只是这身影似乎清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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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叶云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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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娆立马跳起身,冲出房门,跑进院子,那熟悉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她追出院子,又见夜色深沉,树影招摇,还去哪里找叶寒川的踪影?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屋里,忍不住又是一通落泪。
此后,千娆每天都在落英山中转悠,指望何时能与叶寒川碰面。一日,正好是月市,千娆趁着柳儿赶月市,又来到叶寒川的住所,坐在门前枯等。阿陶恰巧经过,见了千娆,奇道:“娆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千娆见了她,扭过头不理。阿陶又说:“你来找川公子?你不知道川公子已经出谷去了吗?”
千娆闻言又是震惊又是疑惑,直直地瞪着她。阿陶接着说:“就在昨天,川公子来找我,叫我领他穿过谷道。他看着憔悴得很,还叮嘱我说,如果途中他突然想要掉头回去,就干脆将他推进谷道以外的毒地,也不知是个什么缘故。你不知道他穿行谷道时的脸色有多吓人!好在总算是平安通过了。我想他这样苦苦支撑也要出谷,总不会是为了在外面遛个弯再回来吧,再说他也没跟我约定什么时候再领他进来。——所以我猜,他必定是不打算回来的。”
千娆越听越惊,听阿陶说完,忍不住无声地大哭起来,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哭叶寒川似乎中毒未解,自己实在害他不浅,难怪他不肯原谅她;更哭叶寒川不肯相见,他若气她,为何不打她骂她,而要避而不见,不辞而别?
阿陶见千娆突然痛哭,不由慌了神,忙改口说:“娆小姐你先别急啊,我是说他昨天肯定没回来,但没准下个月的开放日他就回来了呢?”
千娆想到至今也不知道叶寒川究竟中的什么毒,不理阿陶劝慰,起身往庄子跑去。
自打记事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去见娘,但她没想到,她还没进院门,就被楚婶拦了出来。
“小姐,”楚婶奇怪地压低着声音,“你怎么来了?”
千娆不理她,想径直闯进去,楚婶忙将她扯住,关上院门,说:“小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夫人还生着你的气,你可千万别这样闯进去。等夫人气消了,自然会见你。”
千娆暗想:她要我给川哥哥下药我都照做了,她还有什么可气的。她不理楚婶,想强行推门进去,楚婶赶紧拦住,说道:“小姐,夫人现在不想见你,你听婶婶的,赶紧回去。”
她见千娆仍没有就此罢休的意思,又说:“就算见了夫人,你又能说什么呢?”
千娆被说到痛处,心里泄了气,沮丧地离开了。
夜里,千娆在梦里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叶寒川,他神情痛苦,瘦骨嶙峋,但一双眼依然纯净,他问:“为什么骗我?为什么害我?”
千娆惊醒过来,可怕的愧疚感和无尽的担忧使她掩面痛哭。
熬到下一个谷道开放日,千娆又去叶寒川的住所苦苦等待。日头偏西,一个俊逸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眼帘。
千娆大喜,赶紧迎上前,刚跑出两步,她微微一怔,这才认清了来人。她不由泪如泉涌,飞奔过去,一下扑进那人怀里。
来人微微笑着望着怀里抽泣着的人,说:“是哥不好,哥回来迟了。”
千娆愈是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身上蹭,哭够多时。他笑道:“哭吧,就当给我接风洗尘了。”
千娆顿时破涕为笑,抹抹泪,打量着眼前这个阔别一年的人。乍看他确实与叶寒川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形偏单薄,不如叶寒川那般颀长健硕,同样俊美的五官更偏柔雅。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叶云泽。
“要回庄了吗?”叶云泽问。
千娆看看天色还早,谷道尚且开放,叶寒川或许还会回来,摇了摇头。
“那就再坐一会儿。”
千娆点头。
叶云泽已在柳儿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见千娆光是点头摇头不吭声,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日,千娆碰到的那株彩蕈叫作七锦魔蕈,是惊奇谷各种奇花异卉中最罕见也最奇特的一种。
每株七锦魔蕈都含七支子株,各支子株各是一种颜色——紫靛蓝绿黄橙红,每色子株可封锁人身一处经络,分别对应喉、耳、目、左腿、右腿、左臂和右臂。这七锦魔蕈更独特之处在于它的解药,它无别药可解,唯一的解药是七年之后的原色子株。而七年之内中双色子株毒者,立死。
千娆中的是紫色子株的毒,因而已经失声,若要解毒,只能等七年之后了。
两人在叶寒川的屋里接着等,叶云泽从谷外带回了一些千娆爱吃的点心,两人一起吃了。
千娆以笔代说,将叶云泽离开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写在地上一一告诉他,包括自己如何躲进落英山,娘亲如何唬骗她下毒,叶寒川如何赌咒不再见她。
看到千娆说给叶寒川下的药里加了自己的血时,叶云泽神色微变。
“他……对你做什么了吗?”他问。
千娆暗觉奇怪,心想:川哥哥会对我做什么?哥哥似乎意有所指。她摇了摇头,写:“做何?”
叶云泽却不答,说道:“就算娘想惩戒他,也不会用让你偷偷下毒的方式;就算会让你下毒,也不会让你下这种毒:你被人骗了。”
千娆想起叶寒川也说过娘不会让她下这种毒,心中一阵发寒,写道:“确实是娘。”写完,她忽然想到,当时日暮昏暗,再加上自己已吓得半死,其实并没有看真切,但那声音确实是娘的声音。不过说到底,自己本就很少与娘相处,就算听错也一点不奇怪。
“你有去当面问过娘吗?”叶云泽问。
千娆摇摇头。
“我待会儿去见她,”叶云泽说,“只是我若直言相问,若此事果真与娘无关,你暗中给叶寒川下毒,娘必然又要罚你。我只能旁敲侧击地问她。”
千娆看他似乎已猜到叶寒川所中的毒,写:“究竟是何毒?”
叶云泽却再次避过不答,只是笑说:“你不用在意,他练的拟佛心经是极上乘的内功心法,他天资又高,练功又勤,身上又有蓄真眼护助,因而年纪虽轻,内力却极深,怕是放在全武林也算出挑,这点毒奈何不了他。”
千娆并不能信服,想:如果真的没有妨碍,川哥哥那样大度的人,又怎会气恼我,不肯见我?
叶云泽似乎猜到了千娆心中所想,又说:“许多年前,我们叶家先祖在南海救了一位高僧,拟佛心经就是那位高僧相赠。这部心经就跟它的名子一样,功成者可臻于佛境,不仅功力无穷,而且磨砺心性。但是它难练异常,我们祖上多的是天资聪颖之人,十重练成者却也唯有一人而已,其余即便是练到三重以上的也寥寥无几。只因为练这心法对心境的要求极其苛刻,叶寒川对你避而不见想必有他的道理。”
千娆想起叶寒川本已练至最后关节,也不知他离开山谷前究竟练成了没有,倘若练成了,是否真会像他说的那样,从此无欲无求,无喜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