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儿只剩沈二爷和陆乘行,两人并肩坐在火堆旁,陆乘行似笑非笑瞥着沈二爷脸色,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掌相互搓着,声线低低沉沉。
“是有那么点儿事儿跟你聊聊,上回送你那儿那个戏子你也见了,你让他带的话儿,我也听了。”
“诶!眼下就咱们俩,我敬你是一方军帅继位人,同处其位,咱有一说一,今儿这话传不到别人耳朵里,传出去了,我陆乘行遭老天爷降雷劈!”
沈二爷不吱声,侧目盯着他看。
陆乘行扯了扯唇角,收起发誓竖起的三根手指,悄声问他:
“沈帅那是你叔,又不是你老子爹,说难听了他是没儿子,他要有儿子,这少帅轮的着你?他谋害你亲大哥,沈二,老子不信你心里没绊子。”
沈二爷面色波澜不惊,盯着他看了几秒,薄唇淡掀。
“老子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乘行一噎,挑眉咽了口气。
得,他也学会自称‘老子’了。
不过这会儿,他无语归无语,倒也不是跟沈顷计较这些琐碎的时候。
“你沈家的事儿,是跟我没啥关系,咱这不是事儿论事儿的说了么,我没你谨慎,这话当着你的面儿我敢说。”,说到这儿,他冷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早晚,老子得反了于成舜那老东西。”
沈二爷听罢,依然没什么表情,只转目看向眼前烧的‘噼啪’响的火堆,语调冷淡。
“你们家的事儿,爷不感兴趣。”
陆乘行反不反于帅,两人鹿死谁手,那是于系军的事儿,对他构不成什么影响。
同理,沈系军的事儿,也轮不到陆乘行来插嘴。
陆乘行呵笑一声,嗤道,“谁们家的事儿?老子可不姓于,以后老子的儿子,更不可能姓于!”
话落,他转脸凑近沈二爷,语声阴沉,“于系军要到了老子手里,咱们俩日后捆在一起,所向披靡,沈二,你我处境相似,多个盟友,必要时搭把手相助,总比多个敌人有益的多,你说是不是?”
沈二爷不置可否,修眉轻挑,面上笑意未入眼底。
“什么盟友?结盟篡位?”,他摇摇头,转脸看陆乘行,语声云清风淡,“要‘篡位’的是你,老子还没到那一步。”
陆乘行虎目中墨色暗了暗,“上位者,运筹帷幄,常算百步之余,我不信你如今不防着沈帅。”
沈二爷不欲再听他嗦,长腿杵地徐徐站起身,丢给他一句,“爷从不多管闲事,祝你心愿得偿。”
陆乘行盯着他渐行远去的挺拔背影,面上最后一丝笑痕彻底消匿,骤然提了提声,“潜心修身放权多年,前头那位刚死没多久,如今想要尽早在军中接替他的位子,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吧?”
沈二爷步下微顿,驻足静听,却并未回头。
陆乘行似笑非笑扯了扯唇,拍了拍手,跟着站起身,双手撑在胯骨上,踱步到他身边,接着压低声。
“别逞强了,我可听说,沈尧死后,他的人都被沈帅拢到了身边去,想也知道,你这位新任少帅孤立无援,私家兵是这样,要想扎稳根基,不是你打几场胜仗,建多少功勋就能轻易得军心的。”
“眼下你手里这些兵大多是听军令受你调遣,沈二,军中骨干是因着沈帅认你,才敬你一声‘少帅’。”
“你若是学沈尧,潜心筹谋,建功立业,再娶个有兵势依仗的媳妇儿倒还好,就如胡家或者杜家那类,说不定还能腰杆儿硬棒些,跟沈帅杠一杠。”
“只可惜,听闻你家中娶的那位,给你也带不来任何助力。”
与沈二爷分析了一番,陆乘行笑的气定神闲,抬手拍了拍沈二爷肩,语重心长道。
“大家都不容易,相互扶持一把,益大于弊,是不是?”
沈二爷眉眼淡淡听完他这番话,鼻息间浅舒口气,语声冷沉地开口。
“男人谋大业,没得必要提女人。”
陆乘行眼睑微睁,正欲说什么,却被沈二爷冷冷挥开了手。
掸了掸被陆乘行搭过的肩头军章,沈二爷步下轻侧,目无波澜与他对视,“倘若娶个有家势依仗的妻子有那么大益处,今日先死的就不会是沈尧。”
陆乘行,“......”
“你陆乘行,倒是娶了于帅的独女,可最后,不还是要未雨绸缪,准备反了你那位好岳丈?”
沈二爷语调未有起伏,“爷那位二婶儿倒是胡璧山的嫡亲妹子,但沈延该提防胡家,倒一点儿也没含糊,胡家也与他不一条心。”
“什么姻亲相好,不过都是两家糊弄人的面子功夫,跟军权大业比起来,一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没猜错,胡璧山这趟借着来送军粮的机会,还私下与你接触过了,不然你也不能敞开心扉地来试探爷。”
陆乘行之所以跟他说出这么隐晦的心思,不过也是断定了,他沈顷眼下并非如过去一般不争不抢,随波逐流。
让陆乘行能断定这一点的,正是因为他不止让柳念给沈顷带了那些话,还知道沈顷有了软肋。
苏黛是沈顷的软肋。
这件事,沈家的人都清楚,有眼的人,也都看得出。
陆乘行看着沈顷冷静自持地眉眼,突然就笑了,他叉着腰,笑意十分愉悦,大大方方承认。
“不错,胡璧山见过老子。”
......
第199章 大可不必如此信我
沈二爷闻言,没什么表情。
陆乘行笑罢,伸手拐住他臂弯,将人又拽回火堆前,笑语压低。
“实话跟你说,他跟老子谈条件,老子还不屑搭理,随便应付了过去,这等自私牟利,没什么忠义气节的背后小人,老子还看不上。”
“但至少让老子知道了,你若在意你那小媳妇儿,便会比先前看重安危潜心筹谋,是不是?男人自己腕骨不硬,怎么护得住身边人?”
沈二爷不置可否,轻扯薄唇,“你倒是颇有心得。”
陆乘行一点儿不遮掩,嗨笑点头,“唉唉,有心得有心得,男人么,就那么回事儿...”
能说动沈二这冷心肠稍稍松解,陆乘行自然赶快趁热打铁,将人按回石头上,一副掏心掏肺感同身受地姿态说道。
“不瞒你说,于成舜那老东西,就一个亲闺女,他为这闺女可算煞费苦心,养了一帮的义子百里挑一。”
“烽火乱世,我一孤儿,铮铮铁骨流血流汗替他打江山,我对得起他多年教养,我图个什么?就图个家!”
“男人,什么是家?在外头流血流汗,回去娶个美娇娘,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说我拼搏大半辈子,不也就图个这?他于成舜养废了闺女,凭得他妈什么端着顶大帽子就逼老子戴!!”
他越说越上脸,破钟嗡咙似的嗓音都压不住了直拔高。
沈二爷被他聒的耳根子嗡了一下,扫了眼远处遁声观望的那些人,继而抬手压了压,淡淡提醒他。
“小点儿声,都听着呢。”
陆乘行梗着脖子咽了口气,闻言看了看远处,抬手在脸上扑啦了一把,声调降下来。
“我陆乘行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人,这么些年,老子替他办差,尽心尽力绝无二话,听他指挥娶他那水性杨花的闺女,这也能忍,但他妈不代表老子能给人当狗耍着玩儿!”
说到这儿,陆乘行眼眶微微猩红,声线阴凉,“我那夫人,给老子戴绿帽子,于成舜那老东西还逼着老子忍气吞声,给他于家养野种,这些老子看在兵权的份儿上都忍了。”
“但有一件事儿,老子忍不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咬牙切齿地对着沈二爷比划了比划。
“他灭老子香火,断老子后!”
“他要老子生不出自个儿的儿子,以后这帅位,只能传给他闺女生的那野种!”
沈二爷修长眉峰轻挑,似是十分理解了陆乘行这份怒恨的心情。
是个男人,谁也忍不了自己的子嗣被人害。
“知道我为什么躲?那老东西学精了,他接连处治了我三个孩儿,其中两个都还在娘胎里,如今知道忌惮我了,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派他闺女追在老子屁股后头,要给老子生儿子。”
“嗤,想的倒是真他妈挺美的,真当老子是泥人儿心性了。”
陆乘行唇线绷直,抬手拍了拍沈二爷肩,“这次攻下淮北,老子就不回G西了,领着手底下这帮兵就盘踞在此。一句话,你帮我,我帮你。”
沈二爷眼睫下压,眼尾余光睨了眼陆乘行搭在他军装肩章上的大手,缄默未言。
......
大军启程后的第三日,苏黛收到了沈顷的亲笔书信。
信上说,让她安心等他消息,照顾好自己,其他的竟是什么都没交代。
苏黛坐在窗边,视线远眺,眉眼舒浅柔丽,好半晌,将信纸重新叠好收了起来。
寄往雾城的家书应当已经收到了,不过可惜,为了谨慎起见,刘良不会透露她的住址,所以她娘定是没法儿给她回信的。
除此之外,原先刚忙活起来的旗袍宣传与售卖的近况,她也就不得而知了。
还有她亲手包的粽子,小哥也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苏黛趴在窗台上,月眸半敛,无精打采地想着些有的没的。
走神了小半日,直到天际不知觉间暗下来,又飘起淅淅沥沥地雨丝,这才渐渐回身。
纤细的腰背徐徐坐直,苏黛望着冷不丁就下密了的雨帘。
心道,这地方可真是多雨,地面就没瞧见晾干过。
也不知道江对岸是什么气候,她小哥有没有挨雨淋?
沈二爷自然不会挨雨淋,他除却见苏黛时是马不停蹄地去,不耐烦等人遮伞,那在营地里遇到下雨天,是连帅帐都不出的。
更何况,这次率兵北上,前头又没有战事需得紧急支援,故而并不急着赶路。
天不好,随时扎营。
这日刚扎好军帐,沈二爷刚在位子上坐稳,就听朴淞进来,一脸无奈地禀报。
“二爷,陆爷又来了…”
话音刚落,陆乘行揣着两罐好茶叶便低头钻进了帐子,笑的不阴不阳斥了朴淞一句。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又?老子好心来给你们家二爷送东西,别整的像穷亲戚打秋风似的不耐烦。”
朴淞扯着脸皮笑了笑,抿着唇没言语。
心说,您这一扎营就来,一扎营就来,谁家亲戚也没走这么热络的。
生怕二爷不跟你俩好,跟别人跑了似的。
五大三粗个汉子。
没见过这么拉着脸皮哄男人的,偏还哄得挺上劲嘿…
陆乘行自然是不知道他肚子里的腹诽。
当然,他也没太搭理朴淞,揣着两罐茶叶径直走到沈二爷桌前,随手撂在桌上,大大方方道:
“底下人私藏了孝敬的,分你一半儿,不用谢。”
沈二爷扫了眼那两罐碧螺春,面上神情毫无变化,一点儿都没有要谢的意思。
他还不差这两罐茶叶。
于是,掀起根根分明的睫毛,淡淡盯着陆乘行看。
这货总来,这还是头一次没着空手的。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陆乘行被他黑渗渗的瑞凤眸盯得,嘿嘿一笑,两只古铜色大手撑在桌沿儿上,笑呵呵好性儿的开口。
“有那么点儿私事儿,托你帮个忙…”
朴淞在一旁悄悄撇了撇嘴,默不吭声地退了出去,将帐帘儿拉下。
帐中光线微微暗下来,陆乘行舔了舔唇,手肘趴在桌案上,压低了声与沈二爷打商量。
“反正今儿下午也走不了了,别荒废了时间,请你进城吃饭,去不去?”
沈二爷腰背后倚,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陆乘行咂咂嘴,“好几日了,一个个儿憋鸡子似的憋坏了再,你要不好这一口,那我可领别人去了,你帮我盯着点儿营里事宜,我都交代清楚了,啊…”
沈二爷不置可否,哼笑一声。
所以真实目的是自己想去逍遥快活一把,把杂事儿扔给他。
沈二爷也没惯着他,径自抬手将那两罐茶叶推回去。
“大可不必如此信我,此等重任,爷担不起。”
……
第200章 你就是阿舒
陆乘行看了看被推到手边儿的两罐茶叶,顿时黑了脸,眼睛瞪得如铜铃。
“嘿你这人,暖不热是不是?你怎么好意思辜负老子一番信任?啊?”
沈二爷淡淡牵唇,笑不入眼底,起身迈出桌后,步调不疾不徐往后帐走去。
陆乘行歪着脖子,视线追逐在他身上,粗声吆喝:
“反正老子走了!你不管也得管!老子走了啊!”
话落,也不等沈二爷回声儿,径自转身,不管不顾地大步离开了营帐。
朴淞撩着帘子进来,绕进后帐,歪身子看自家二爷,语声迟疑。
“这陆爷这么大心呢?现今淮北哪处不乱啊,说不准还有鲁系军残续部队留守城郡,伺机而动呢,这竟还有心思跑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乐子呢?”
真是什么人都有呐!
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沈二爷狭长眼梢淡瞥他一眼,“他敢说,你也敢信?”
朴淞瞪着眼懵了懵,半晌反应过来。
二爷这是说他‘蠢’。
朴淞,“……”
沈二爷眼睫低敛,慢条斯理地在一只木箱子里挑拣木块儿,凉声吩咐他,“去,派人盯着他。”
朴淞唉了一声,连忙提脚下去安排。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朴淞大步匆匆的回返帅帐,到近前,压低声禀话。
“真进城了,带了七八个人呢,去了民妓巷,那架势,约莫今儿晚上得不醉不归,说不准雨不停,还不打算回来呢。”
指尖刻刀划拉了划拉木雕缝隙处的碎屑,沈二爷面色波澜不惊,叮嘱道,“继续盯,别打盹儿。”
朴淞垂手而立,闻言眨了眨眼,低声应下。
这晚,沈二爷一直未睡,就靠坐在围椅上削木头,耐心等着朴淞来回信儿。
倒也没等太晚,大约凌晨两点钟,帐外传来疾步匆匆的脚步声。
沈二爷刀尖儿一顿,眼睫掀起,便见帐帘一掀,朴淞大步流星奔了进来。
他一双眼炯炯有神,压抑着几分浅显的兴奋,“二爷!他果真悄悄动身离开了,那几个将官都喝多了,这会儿早睡了,有亲信开车接应陆乘行,车子驶出城,返向回行,车速极快。”
沈二爷淡漠牵唇,“是得快,少说得赶在天亮前回来。”
朴淞抬手推了推帽檐儿,眸光精亮看着沈二爷,轻声低问。
“继续跟吗?”
沈二爷嗯了一声,收起刻刀,徐徐起身,掸了掸衣袖和身上的木屑,“摸清楚他去见谁,别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