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淞神情微肃,颔首应是。
等他离开,沈二爷径自熄了灯,步入后帐内,在榻上合衣躺下,耳听帐顶‘噼啦啪哒’地落雨声,缓缓合上了眼帘。
与此同时,远在徽乡小镇的苏黛,正陷入在梦境中。
梦境与先前她成婚那晚的梦不尽相同。
同一栋青竹小院,同一道唤她‘阿舒’的声音。
这一次,苏黛反应过来的一瞬间,试图不理睬那人呼唤的话语,径直转身,拎着裙裾便奔出了小院。
冲出院门的那一刻,院外竹林间铺天盖地的浓雾将她席卷笼罩,苏黛目之所及处只能看到虚幻的竹竿立影,甚至辨不清方向。
“阿舒,别再乱跑了,快回来...”
呼唤她的男生如影随形,苏黛一手掩着鼻翼,一手拎着裙裾,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往前走,一边冷声回答他。
“我说了,我不是阿舒。”
男声隐含无奈,“阿舒...”
苏黛没听他继续说,“虽然不知你用了什么密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我梦中,但你是古族人,有些常人难料的本事,倒也不奇怪。”
杜淮宴的妹妹杜暖月,还能为人造梦呢,有人能入梦,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不是么?
“你想让我去黎山,对吧?好,我可以去。”
“但是在此之前,你有话就说,别再装神弄鬼,也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那道声音沉默了片刻,最后徐声回应,“你问吧。”
苏黛停下摸索前进的脚步,缓缓转圈,巡视了着身周隐在迷雾中的竹林。
这个场景,她自从上次梦到过后,便不知在心里演练了多少次。
要问的问题,这会儿也一点儿没耽搁时间,直言道了出来。
“上次你说,你那时无意纵火,阴差阳错害阿舒葬身火海的,那阿舒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总模糊自己,唤我‘阿舒’?”
那道男声似是一声长叹,苦笑答道。
“你就是阿舒呀,阿舒就是你。”
苏黛月眸中墨色清泠,“你要与我说‘投胎转世’吗?即便人真是这样转生轮回的宿命,那我也已经不是你所说的‘阿舒’了。”
男声缄默了一瞬,轻声喃语,“阿舒,有些东西,即便是再世为人,也无法改变的,你不记得,这不怪你...”
苏黛眼睑微眯,“好,我不记得,那么请问,你又为何记得?”
倘若这男人笃定她是阿舒的转世,那么至少这个与阿舒处于同一时代的男人,也早就该不存于世了。
更不可能,声音还这样年轻。
男声笑了笑,语态纵容,“你忘了的,这是我的能力。”
他说能力。
古族人的能力...
“你不记得,是因为我的疏忽,我错害了你,那时已经来不及留存你的记忆。但我不同,我当年有所准备,自然有机会从头再来。”
苏黛觉着,他这番话,既玄妙,又令人心骇。
她瞳眸微颤,口中喃喃念叨,“古族人,当真如此神通广大?能借尸还魂,亦能左右轮回转生?”
这等匪夷所思的族群,在当今看来简直是逆天而存。
自是该灭亡的...
“我族本就是天神后裔,自是受神眷顾的,阿舒,你若想知道更多,就回黎山来吧,回来,你自会什么都知晓的。”
苏黛眼眸中墨色微深,抬眼看向虚空处。
“我说了,我会去黎山的,你不必急,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你说。”
“古族人的诅咒,真是因为阿舒的离开,才中下的吗?”
那声音安静了几秒,继而温温吞吞作答。
“不错。阿舒,是第一个离开黎山的人,自她走后,山神便有了现兆...”
苏黛紧接着追问,“什么现兆?”
那人却是没再说下去。
见他突然缄默,苏黛月眸光微动,继续开口。
“你如此笃定我就是阿舒,倘若我去了黎山,你便有办法,能解开这所谓‘诅咒’吗?”
四周继续寂静着,不知过了多久,那男声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回来吧,回来见我,我会帮你的。”
话音落,不等苏黛再开口,四下的迷雾仿若漩涡回流般,瞬间从她周身抽走。
“奶奶,奶奶你醒醒!”
苏黛紧阖的睫羽豁然睁开,她瞳眸微瞠,定定看着立在床榻边的人,好半晌眼睫轻颤,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青鹞望着她雪白的面色,一脸担忧。
“奶奶,您可是身子不适?属下去请大夫来?”
......
第201章 二爷有后了?
是否身子不适?
苏黛喘息轻细,思绪渐渐回笼,在青鹞的搀扶下坐起身,继而摇了摇头。
“我没事。”
青鹞依然不放心,蹙着眉头低声询问,“可您脸色瞧着不好,奶奶可是做噩梦了?”
苏黛点点头,披上衣裳站起身,“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青鹞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陪着她洗漱,又递上擦脸的棉帕,见苏黛纤眉月眸耷拉着,一脸倦容,不由抿抿唇,继续劝着。
“这些日天儿也不好,奶奶心里又记挂着二爷,加之睡不好,说不准真的身体不适,自己也忽略了呢?属下还是让刘良去请个大夫吧,倘若奶奶一切皆好,属下等也能安心了。”
不然照顾不好二奶奶,回头让二爷知道了,他们仨且得受顿皮肉苦罚了。
苏黛看她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她到桌前落座,不经意扫了眼今早的饭菜,顿觉没什么胃口。
捡起箸子的素白素手顿了顿,苏黛笑意微敛,若有所思。
说到身子不适。
自小哥走后,她这些日总是神思不定地惦记着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憋在屋里闲坐无趣时,就只能让青鹞出去买些针线布匹来,做做针线活儿。
人许是一不走动,就会开始犯懒,一犯懒,胃口就不好。
仔细想想,好似吃的有些少了,身上没力气不说,连月事都...
想到这儿,苏黛月眸中乌黑瞳珠轻轻颤了颤。
她捏着箸子的指尖微微发白,缓缓侧首,柔声问青鹞。
“我们哪日到的小镇来着?”
青鹞眨巴眨巴眼,下颌微歪,回想了一下,才答道,“四月廿五?”
苏黛浓睫低敛,如蝶翼般颤动着,声线更轻柔了些。
“今日是六月十八?”
青鹞眉心轻耸,迟疑道,“奶奶,是六月廿了。”
“哦...”,苏黛轻吟着,搁置在腿上的那只素手动了动,缓缓覆在小腹间,喃喃自语,“可真快,竟是来了快两个月了。”
每日盼着沈顷,陪着沈顷,与他厮守的时日,竟过得如此快吗?
她恍惚觉着,才不过十日半月似的。
可竟然已经,快两个月了。
她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思及某种可能,因为沈顷不在而空旷旷的心里,似是被什么瞬间溢满了。
苏黛浅浅舒了口气,月眸中清泽柔润,殷红菱唇抑制不住地弯了弯,启唇时语气依然沉静软和。
“我是有些不对之处,去请个大夫来吧。”
青鹞听言,连忙点头,转身脚步匆匆的去了。
屋内静下来,苏黛侧耳听着外头传来渐弱的‘咚咚’脚步声,继而是楼下隐隐约约的对话声。
她收敛心思,垂目看了看自己素手抚触下的平坦小腹,不由自主地弯眉而笑。
笑罢,她神态娴稳,端正坐着,慢条斯理地用起膳来。
许是最近吃腻了鱼虾一类,今早刘达煮的是鸡丝菜叶粥,味道偏咸,但十分软糯清滑,配着素菜虾米的小包子,苏黛前所未有的胃口好,接连吃了三个包子才停下。
等刘良领着小镇里的大夫疾步匆匆返回时,她已经拾掇齐整,自楼上下来了。
堂屋里的青鹞抬眼瞧见她,连忙迎上前两步。
“奶奶怎么下来了?”,她说着指了指院外,“大夫刚进院儿,属下正要带上去,您不如回房...”
苏黛眉眼间笑意柔和,一手拎着裙裾,一手扶着栏杆,一步步下了楼梯,口中婉声安慰她。
“不必如此小心,倒似被我吓着了似的,我身上没有哪里不适,就是找个大夫瞧瞧,好安你们的心罢了。”
听她如此说,跨进门栏的刘良不由偏头,仔细打量了眼苏黛的神情面貌,继而稍稍安心,又赶忙反手招呼身后的青年大夫。
“快,把脉。”,这两句用的地方话。
这段日子,刘良跟着在这边安置,这里的乡话倒是说的有模有样了,出门办事,采买东西,与镇上的人们交流起来,毫无障碍的。
苏黛稳稳落座,将素腕搭在诊垫上,自己在腕上铺了方丝帕。
那大夫见她举止如此细致讲究,不由也谨慎几分,在刘良三人的盯视下,抬手为苏黛把起脉来。
不过几瞬息,苏黛眼瞧着青年大夫微蹙的眉心舒展开来,心下已经有了底。
大夫尚未开口,她已然敛睫浅笑。
“喜N,恭喜哇!”,那青年大夫一收手,便面含笑意,拱手冲屋里几人道喜,“贵娘子已有喜咯,不足两月嘞,要万事注意,切记小心将养伐!”
青鹞和刘达齐齐眨巴眼,而后齐齐侧头看向刘良。
刘良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大夫,又看看浅笑端雅的苏黛,磕磕巴巴张了张嘴。
“当...当真!”
青年大夫唉笑着,揣着手点点头,“当真哈,当真!快去买鱼,滋补娃娃的!”
刘良‘啊哈’一声失笑,连忙抚掌应和,“唉好!好好,买鱼,买鱼!”
看他傻笑,苏黛莫名地就想看看沈顷知晓这消息后的脸色。
她不由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自顾站起身,便留下几人,独自上了楼。
青鹞拧着眉瞪了刘良一眼,手肘狠狠戳在他腰侧。
“他说什么了?!还不快说!”
一旁的刘达倒是垂着手嘿嘿一笑,当先与她解释了一句。
“大夫说,咱们奶奶有喜了。”
刘良自顾自笑着,闻言,反手拍了拍刘达胳膊,继而招呼送大夫出去。
“我去送大夫,顺带给二爷送消息去,然后买鱼回来,你俩照看好奶奶,啊!”
话落,见刘达笑应了,这才领着大夫大步离开。
青鹞呆立原地,半晌反应过来,也忍不住嘴角直咧,不敢置信地问刘达。
“有了?奶奶有喜了?二...二爷有后了?”
刘达嘿嘿一乐,提脚离开了堂屋,闷头扎进了厨房里。
看来他还得继续琢磨菜谱了,得把奶奶养的圆润白胖的,才好跟二爷交差!
青鹞一个人在堂屋里,喜得握着手转圈儿。
转了几圈儿,又突然想起苏黛独自在楼上,连忙三步两步跑上了楼,然后杵在苏黛房门外,就那么直勾勾眼巴巴盯着她看。
苏黛正坐在窗边看风景,遁声回头,见她这副表情,一时好笑。
“杵在那儿做什么?进来啊。”
青鹞抿嘴笑了笑,捏着手跨进门,低声解释。
“属下没事儿,属下就是陪着奶奶,奶奶有话,随时交代。”
自此时此刻起,她绝对不离开奶奶身边一步的,睡觉都守门口!
她们那佛子二爷不止开窍了,竟还有后了!
这再过去多少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啊!
青鹞忍不住就替主子欣喜高兴。
见她如此,苏黛眼角眉梢笑弯起来,单手托腮趴回窗棱上,软声轻问。
“你说,小哥若知晓了,会不会派人来接我呀?”
这个问题,青鹞答不上来。
二爷怎么想,那谁能知道?
苏黛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因为她自己也觉着,不太可能。
小哥要带兵打仗,长途跋涉,指定不会来接她去到他身边的。
......
第202章 爷必须回去一趟
同一时刻,淮北营地这边,下了一夜的雨总算停了。
朴淞收到了盯梢陆乘行的探子来回信儿,赶忙到帅帐回禀。
“二爷,陆乘行今日一早直接回了营地,昨晚他去见的,是个女人,看样子是一直坠在部队后方的,行军打仗还带着的女人,铁定不一般。”
沈二爷正坐在桌案前写信,闻言眼皮子都没抬,只淡淡嗯了一声。
朴淞见状,默声立在一旁等着。
没一会儿,沈二爷撂下笔,慢条斯理将信纸叠起来,徐徐站起身,信纸夹在修长指缝里递给朴淞。
“你亲自去给大帅打电报,将近来军中近况交代清楚,另外这封信,派人送去潞城,亲手交给杜淮宴。”
朴淞双手接过信纸,低声应是,转身欲走,又听沈二爷清声问了一句,“雾城那边,你安排的怎么样了?”
朴淞步下顿了顿,想起是二爷先前交代过,处理胡莹的事儿。
他连忙垂手回话,“那边已经使人盯着,算日子,胡璧山也该到雾城了,若是有异动,咱们的人会来消息,目前还没有。”
沈二爷淡淡嗯了一声,“去吧,顺便交代下去,拔营。”
朴淞点点头,“是。”
话落,疾步匆匆转身离开。
雨后日阳高照,但道路泥泞不堪,行军速度因此耽搁下来。
这次,沈系军都已经赶了一刻钟的路,后方陆乘行才策马奔腾的追上来。
隔得老远,便听见他扯着破锣嗓子喊骂。
“沈二你丫小肚鸡肠的!报复老子是不是?!说拔营就拔营,老子人还没等齐呢!你给老子停了!”
他嗓门大如洪钟,渐行渐近,伸手一把扯住了沈二爷的缰绳。
‘吁――!’
马儿被他扯的头一偏,马蹄子也乱了步调。
沈二爷眉心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一手抻住缰绳安抚座下黑马,一手抬高掸开陆乘行,清润的声线透着三分凉淡。
“你的人不齐,自己派人找寻去,碍得着别人?”
陆乘行喘着粗气叉腰笑斥,“干什么你这是?自个儿守身如玉,就见不得别人逍遥快活了?泥泞扒池的急着什么赶路啊?晚一日就不成?”
沈二爷薄唇冷牵,“你晚两日也成,自己晚自己的,别耽误别人正事,我先行,你随后吧。”
陆乘行嘿了一声,舌尖儿盯着下颌线忍下气,眼瞅着沈系军的大部队停都不停地,径直直越过他身边往前赶路。
他气笑点头,抬手指了指沈二爷,“你他娘就是报复老子上回不等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