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杜淮宴浅抿的唇角扬了扬,在杜聪的伺候下,脱下了自己的鞋子,并对苏黛温声解释。
“暖月自幼便爱舒适,这楼阁初建时,便应她的要求,架起吊脚,铺就木地板,且桌椅布置一应席地,夏日里还会铺满屋子的竹席,她说不准哪时哪刻,便随处趟坐在屋子里哪一处看话本子,画丹青呢。”
说到这儿,他已经穿着罗袜立在门栏里,静等苏黛进来,还和声细语地安慰她。
“不必担心地凉,日头晒了大半日的,不会。”
苏黛菱唇微抿,本着入乡随俗的念头,只得在青鹞的搀扶下脱下鞋子,这才跟了进来。
浅踱两步,苏黛再环顾一眼,见果然如杜淮宴所言。
屋内桌椅低矮,箱柜花瓶皆席地而放,且墙面四下挂着许多的水墨丹青,画的皆是竹子。
杜淮宴在旁贴心的解说,“她心性高洁,喜爱苏东坡,追崇他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平素最爱赏竹。”
他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点了点东方,“东窗外那丛竹,是她亲手栽种的,时常亲自浇水,十分爱护。”
苏黛遁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东墙那面敞开的六角洞窗外,正是那丛青竹。
不止如此,室内摆置的三樽盆景,皆是{竹。
这住所的确清雅非常,处处可透漏出主人清高亮节的风骨。
不似个闺阁女子的住处,半点胭脂秀气都没有,更像是个闲适于此文人墨客的居所。
苏黛眼睫轻眨,若有所思,转身看向杜淮宴。
“我猜,令妹当年,十分不愿履行婚约吧?”
这住所处处显露出其主人的清高散疏,这样的人,大多颇有主见,且本性爱自在。
杜淮宴深暗如古井的瞳眸微阖,面上的温润肉眼可见的消散,他缄默了半晌,面无表情清淡开口。
“大家族里,子孙自出生起便事事受拘束,她正是为这桩与帅府的婚约而生,别无选择,暖月识大体,并非任性的姑娘。”
他似是有许多话想说,故而话说到一半,喉结轻滚,转脸吩咐杜聪。
“你们先出去吧,在外头等着。”
杜聪点点头,冲青鹞使眼色。
青鹞直接无视,只看着自家奶奶,“奶奶?”
没等苏黛开口,杜淮宴便插声道:
“上次在雾城一别,弟妹想从我这里打问的事,因着时间短,无法长话短说,眼下你已经到了杜府,我们是该抽个空好好聊聊,对吗?”
苏黛视线盯在他温隽含笑的面上,月眸微动,轻点下颌,侧首柔声交代青鹞。
“去吧,在外面等我。”
青鹞没再说什么,跟着杜聪转身离开。
杜淮宴笑了笑,虚空伸过一只手。
“故事长,我们坐下聊吧。”
苏黛看了看那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迟疑了两瞬,卷着袖管将他手搭在腕上,引他往不远处的矮桌前走去。
......
第207章 我没法不爱她,我爱她入骨
堂屋里,两人隔着矮桌面对面席地而坐。
杜淮宴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袍,这才牵了牵唇,声线清朗娓娓道来。
“先头你曾问我,暖月身上属于古族人的血脉起源,我说我清楚,那能力,是来自于她的母亲。”
苏黛眼皮一跳,眸光微凝,语声迟疑打断他,“你说,她的...母亲。”
“不错。”
杜淮宴温润噙笑,眼梢牵出浅浅细痕,说出的话令苏黛惊诧非常,“实则,我与她,并非双生子。”
惊诧之后,苏黛眼睫眨了眨,抿唇缄默,素手托腮盯着杜淮宴看,静心听他继续说。
“杜家富贵,人吃穿用度上富足了,就会衍生出更多的欲望。”
“我祖父那时,看中沈家世代执掌兵马,沈家男儿铮铮铁骨重情重义,为攀上沈老将军,破釜沉舟,散尽家财,在此前,自然也费尽心思打听过许多沈家的事。”
“沈家只有儿子,要攀亲,未免夜长梦多,杜家就得尽快生个女儿出来。”
“我的母亲,是杜家童养媳,但她与我父亲自幼一同长大,还年长父亲几岁,故而父亲对她其实没什么男女之情,更多是亲情与敬爱。”
“暖月的母亲,才是父亲真正喜欢的女子。”
“据闻她是个异族女子,生的明媚娇丽,还十分聪颖深沉,父亲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即便认识她时,她已经有了身孕,但父亲依然不顾族人劝阻,要娶她做平妻。”
“只是她命不好,怀的是女儿,偏还碰了个好八字,又难产而亡。”
“父亲一定要养大暖月,祖父也因暖月生的是时候而动了心思,故而将她挪到我母亲膝下,为作周全,我母亲也被迫提前几日生下我。”
“就这样,暖月原本是长姐,却变成了‘妹妹’,而我的生辰,也因为她,而对外早说了几个时辰。”
苏黛听到这儿,纤密睫羽微动,唇瓣轻抿,“这么说,她的生父也另有其人?”
杜淮宴下颌轻点,“不错。”
杜暖月不是杜家的孩子。
许是苏家落败的早,她爹跟她娘也夫妻恩爱,所以她不是很能理解,这些人为了一桩婚事,还能如此费尽心思瞒天过海。
杜淮宴停了停,侧脸对着苏黛,再次徐声开口。
“暖月的生父是谁,连我父亲都不知晓,这件事无法追溯。”
“她很像她母亲,美丽,聪慧,善良,即便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我并非兄妹,知道自己身世成谜,但她从没有因此而困惑迷惘。”
“她记着我父亲收留她母亲的恩情,记着杜家养育她的恩情,也记着自己的使命,是替杜家跟沈家联姻。”
“她一直很冷静自持,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我。”
他说到这儿时,本就静谧无波的眼眸越渐黯淡阴翳。
苏黛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乌澄瞳珠轻转,她细声低语。
“我听说,那时你经常去湖城探望她,她也曾时常与你哭诉...”
杜暖月既然失态,又怎么能说她一直冷静自持呢?
杜淮宴似乎有些走神,听到她的话,才缓缓偏过头,唇瓣牵起的弧度苦涩僵硬,“她哭,不是因为沈尧,都是因为我。”
“因为你?”
“嗯。”
杜淮宴手腕搭在膝头,指尖微握成拳,深提口气,继续说道。
“我天生有眼疾,识字习礼,学任何事都难,全凭借听和抚触,来读懂周遭一切。”
“幼时她日日都陪着我,如影随形,便如同我身躯上不可分割的那部分。”
“她拥有为人‘造梦’的能力,我是最先知晓,也是唯一一个知晓的。”
“没到入夜,在我的梦里,我的眼睛,能看得到。”
“我看得到暖月,看得到这人世所有我想看的人和东西,清晰而具体。”
“她总是乐此不疲地为我实现一个又一个的奢望,即便那是梦,但我通过她为我营造的一切,才对我无法看到的这个人世,有了跟你们一样的清晰印象。”
“当我醒来时,没有人能与我感同身受,唯有暖月,这世上唯有她,是不同的。”
苏黛听的心下动容,莫名有些眼热。
是对杜淮宴的怜悯,是对杜暖月的崇敬。
没有她,杜淮宴一生都处于黑暗中。
杜暖月用自己的能力默默为杜淮宴营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营造出一片光明的人世。
这于杜淮宴来说,无疑是将他从黑暗里拉了上来,让他活的更鲜活。
杜暖月,可谓是杜淮宴此生的救赎。
杜淮宴喉结轻滚,眼睑微红,“我不及她自持,我没法不爱她,我爱她入骨。”
苏黛看着有些失态的杜淮宴,不由心酸的蹙了蹙眉,喃喃接道。
“但你们是兄妹,即便是...,也没有人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杜淮宴眼眶猩红,缓缓颔首,声线哑了几分。
“不错,她一出生就是沈尧的未婚妻,杜家不会让婚事生变,暖月也不会纵容我胡作非为,她是个看似柔和却极有风骨韧性的人,我时常是拿她没办法的。”
他怅然牵唇,浅舒口气,“不过万幸的是,沈尧不喜欢女人,这件事,在两人成婚前,我便知晓。”
这句话,苏黛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心头情绪怪异,表情难免复杂了些。
这种事,也只有杜淮宴会觉得是‘万幸’吧?
“于是,我主动找到沈尧与他谈判坦白,我接掌杜家后,会倾尽全力支持他,为他效命,作为条件,我只要暖月。”
“沈尧看重权势财力,一个他并不喜欢的女人而已,大不了他继任帅位后,便跟暖月和离,只要不将事情闹开,伤及他的声誉和面子,他自然欣然答应。”
苏黛表情更复杂了。
没想到,杜淮宴跟杜暖月的私情,作为杜暖月丈夫的沈尧,竟然一清二楚。
且还默许了。
恐怕连她小哥,都没能料到这一步吧?
杜淮宴看不到苏黛的神情,继续自顾自说着。
“但我没想到,我会将暖月逼死...”
苏黛闻言,月眸缓缓瞠开,瞳眸幽圆盯着杜淮宴。
他清隽的面庞越发白皙,浓密眼睫低敛,看不清眼底情绪,声线低平而幽凉。
“我告诉了她与沈尧的交易,她依然不愿意同我相好,她害怕我的执念会将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始终不愿顺从我。”
“我被她的冷漠和疏离快要逼疯了,于是寻了借口诓她回杜府来,逼她就范。”
苏黛听着这一切的荒唐,心口里不由自主地悸跳起来。
杜淮宴强迫了杜暖月...
杜淮宴低垂着眉眼,侧颊突生一片阴影,殷红薄唇抿成直线。
“这种事,有一便有二。”
“我已经断了回头路,就容不得她逃避了。”
“她避着我,她不来,我便亲自去找她,她永远也没法再躲开我。”
“渐渐地,她便也平静下来,不再抗拒我。”
“再后来,暖月便有了身孕。”
他说了如此多,外头的日头都渐渐西斜了。
但苏黛却莫名间觉着。
杜淮宴真正要说的事,从这里,才刚刚开始。
......
第208章 杜淮宴会的
“暖月有了身孕,这其实令沈尧十分不悦。”
“他默许我与暖月的私情,但却容忍不了一个私生子,冠上他沈家嫡长孙的身份。”
“没有父母不爱惜自己的骨肉,因为对沈尧起了防备心,故而我将他和男戏子的悖伦之事,暗中派人悄悄放出风声。”
“沈家人必然被那风言风语所惊动,沈尧是十分在意那男戏子的,就算为了护着那男戏子,也势必不会承认那事。”
“于是,我又明着借由暖月有了身孕一事,助他和那戏子避开那次风波。”
“沈尧的妻子有了身孕,这对沈家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外头传言他与戏子有私情,且还是男戏子的谣言,自然而然就揭了过去。”
“这事虽平息了,但暖月还是担心,沈尧会暗中害了孩子,大约女人做了母亲,都会变得事事谨慎。”
说到这儿,杜淮宴唇角淡勾,缓缓掀起眼睫。
这时候,他面上神态已经恢复如常,眼眸乌黑如潭,也再不似先前那样猩红失态,甚至还有心情与苏黛戏语了。
“也不对,我说错了,男人做了父亲也一样会变得心思谨慎细腻,如我,如沈二。”
苏黛看他一眼,不由抿抿唇。
小哥知道她有了身孕,的确也在第一时间,就开始对不确定的因素竖立起防备的高墙。
就如同方才杜淮宴说的那句,做父母的,没有不爱惜自己骨肉的。
小哥防着大帅,防着大帅夫人,都在情理之中。
“沈二防着那么多人,却如此放心,将你送到我身边来。”
苏黛澄净月眸动了动,启唇道。
“你当初与他坦白沈翊的身世,便已经是一种交出把柄以换信任的作为,何况你如今还用的到我。”
这如同当年杜淮宴用杜家向沈尧表忠心,以换取杜暖月的交易,是一样的。
就算沈顷和他彼此间都做不到全然的推心置腹,但至少眼下的利益,是互不触犯的。
故而她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杜淮宴听完,牵唇笑了笑,“你说也对,但不够全面。”
苏黛纤眉轻挑,没接话。
杜淮宴,“我是个生意人,做任何事,比起讲情分,我的意愿,实则更受实际利益所左右。”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翊的安危捏在沈二手里。”
“为了小翊,我愿意替沈二做事。”
“其二,不论沈二帅位继任的是顺当还是不顺当,我都笃定,他一定是下一任沈系军统帅。”
“卖他人情,绝无坏处。”
说到这儿,杜淮宴话头顿了顿,突然问苏黛。
“你说,等他做了大帅,你们的孩子生下来,我将小翊接回身边,这事是不是还挺有把握的?”
想将儿子接回身边抚养,想要父子相认,这于世上每个父亲来说,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苏黛抱着膝头,下巴搁在手背上,不答反问,“你要让他认祖归宗吗?”
杜淮宴点点头,眼帘低垂,“最好是这样,他已经不小了,要让他忘记已经存在的记忆,我还需花费很多心力。”
“接他回来,越早越好。”
苏黛明白,他想要接儿子回来,但又绝不希望儿子知道,他是父母背负着‘悖伦’负重而生下来的。
每个孩子,都应该拥有爱他的父母,和无懈可击地童年。
到时候,杜淮宴的确还需要花费很多心思。
她没有回答他这事究竟有几分把握,而是轻声将话题拉回去。
“你说暖月还是会担心,沈尧会暗中害她腹中的孩子,所以呢?所以...”,她低声猜测着,“你是不是为了暖月和你们的孩子,不得不害沈尧?”
杜淮宴听得眉心一蹙,转脸对上她,语气平静淡漠。
“我害沈尧吗?不,是沈大帅要他死。”
苏黛心下微惊,看着杜淮宴的眸色隐隐暗晦。
那晚沈顷从军营回返小院时,与她说‘二叔杀了沈尧’。
后来她一个人时,就难免会想。
大帅对沈尧有杀心,沈尧在军中沉浸那么多年,会丝毫没有察觉吗?
势必是因为什么原因,两人才私下底撕破了脸的。
大帅是大帅,可沈尧这个少帅,又怎会是吃干饭的呢?就算被杀之前,也定然跟大帅在暗中交锋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