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记糖铺——唐半双【完结】
时间:2023-04-30 23:14:55

  “与其在这里悠闲自得说这些,不如回去捐钱捐粮,或是收拾行囊,跑得远远的。”
  钟予槿对着外面的船夫喊道:“掌船爷爷,把船开回去吧。”
  “还要谢谢陈姑娘送我解药,至于要如何抵挡叛军,不是你我能决定的,在这里商讨不过徒增烦恼。”
  “不过你要是还和你的旧情人有联系,记得告诉他,早日投降,别做助纣为虐的事,连个尸骨都没人替他收。”
  陈白梅默不作声地低头,此番前来她并非只是来邀人喝酒赏花,而是为了心里沉寂许久的往事,若是还有机会,既可以保全傅竞松,也能让她赎罪。
  “是我言语不妥,不该这个时候灭士气。今日前来并不是来说这些无用话,而是尽自己一份力,想让眼下困境多一分转机。”
  说完,陈白梅看着钟予槿扶着桌案缓缓跪下,她像是一个藏尽心事的孤客得以释放压抑许久的秘密,眼中全是坦然。
  “我想有些事还是说出来比较好,说不定能让天下人免受颠沛流离之苦,也能让他有条归路。”
  船只停靠在了岸边,夜幕已至,星辰繁乱,两人在河岸边寻到一家茶摊。
  说是茶摊,其实主卖些饼子,或是糖水,茶不过是个点缀之物,但客人不论是吃饼还是喝糖水,最后总要饮下几口茶再走。
  陈白梅坐在对面,面色平静地看着水汽袅袅升起,好像她这半生年华,有来处,无归路。
  钟予槿抬头看了眼陈白梅,先替她开了口,“先前陈姑娘说曾和傅竞松是旧情人,你手里才会有解药,我那时没问,只当你们是萍水相逢,他拿这些讨美人一笑。”
  “现在看你念念不忘,我分外想知道你们是如何相识相熟,值得你来求这一回。”
  陈白梅想了又想,往事过去太久了,忽然从头讲起,心里一片茫然。
  “我第一回 见他,是在我祖母的寿宴上,那年我七岁,是个顽劣的娇小姐。”
  “他比我大一岁,却比我沉稳乖巧,穿着青色的外衫,很是正经地向我父亲作揖,我靠在祖母怀里,问他叫什么,要不要做的玩伴。”
  “他们都笑,他也不敢看我,站在跟前,手抓着衣袖。我娇纵惯了,才不理会这些,只管上前牵他的手,把他拉到园子里玩。”
  “我们的爹爹都在朝中做官,彼时两家交好,时常来往。我和他时常见面,后来还在同一个教书先生下读书识字。”
  “学堂是我爹爹专门给我修的,院子很大,种满花草,我不爱念书,经常在院子里玩,先生也不敢拿我怎么办,只有他不厌其烦地教我。”
  “我年少不懂事,天真地把他当作我的童养夫,拉着他要拜天地。他傻乎乎地跟着我胡闹,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陈白梅眼中噙泪,苦中作乐般自嘲道:“现在不行了,我说什么他都不听,偏要和我对着干。”
  “靠着这些琐事,我才能从流放路上撑到现在。”
  “我母亲甚至有意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只是没想到朝中党争会闹得越来越猛烈,关系甚好的同僚也会因为党派纷争,利益纠葛站在了对立面。”
  “我父亲被另一派的大臣诬告进了大牢,全家战战兢兢,四处求人,两个月后我父亲才被赦免。”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牢里受不住刑罚,就拉了傅家垫背。”
  “那年春日,我拿着他做的纸鸢坐在院子发呆,我的丫鬟告诉我,傅家满门,男子全部斩首示众,女子为奴,她说刑场地上的鲜血流了好多天都没消掉。”
  陈白梅尽力压着心里的苦痛,无奈泪珠大滴大滴地落下,“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恨我自己是个废物……”
  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两年后,报应就来到了我家,我和母亲先是被流放,后来我又落入教坊司,三年前,宣帝登基,大赦天下。”
  “我独自一人来到临州,进了思芳阁。本以为这辈子孤苦伶仃,走时能有个人为我收尸已是大幸。”
  “说来人到绝境的时候,总能遇见些希冀。再次见到他时,我愣了许久,他也看了我很久,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
  “直到看见他身上无数道伤疤,我才明白他从未忘记过仇恨,甚至把他刻在身上,此生都要受这些恨意的折磨。”
  陈白梅压下了哭声,这么多年,她已然学会如何把苦痛吞下去,被泪水浸过的眼睛明亮耀眼,钟予槿盯了她许久,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想不出来什么好主意让这对有情人消掉十几年的仇恨,重新归好。
  钟予槿看着她道:“所以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陈白梅眼中似是看见了前路,握住她的手恳求道:“这么多年,他所求的不过是为自己的家族洗清冤屈。”
  “姑娘与陛下深交许久,陛下也愿意听你的。我想请姑娘去和陛下开这个口,若是能成,傅竞松必定会为了翻案站在陛下这边。”
  “他这些年为燕王筹谋不少金银货物,以他行为处事,这些东西肯定不会都交给燕王,若是能断了叛军的财路,对朝廷有利无害。”
  听完这些,钟予槿心里也燃起些许火焰,可仔细想想还是不敢轻易答应,“你说他为燕王办了许多事,肯定也是因为燕王允诺为他洗刷冤屈,十几年的谋划,此刻却要他重新站位,怕是不能如愿。”
  陈白梅微微叹气,“他赢不了的,燕王并非明君,成败已成定局,就算燕王真的成了,他那种暴君,又怎会真心真意为傅家翻案,说不准过桥拆河,落得一场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只是执念太深,所以糊涂到了现在。我思来想去,不想让他一错再错,就来找你。”
  “陛下要是肯允诺,我会亲自去和他谈,事到如今他要是还不肯醒悟,那就任由他去吧。”
  燕军从昌州一路攻打,已取了好几座城池,很快就要逼近临州。
  新任知府带着百姓和州兵一直在加强城防,饶是如此,城里还是乱了起来。临州是块富庶之地,燕王要来打临州也是为了站稳脚跟,好去攻打中都。
  既是两相争夺之地,中都皇城同样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承殿内,谢有尘正和武将们商讨各州的兵力。
  “燕王那个草包我是想不明白,可宇文克那个老贼臣是再清楚不过,他必定是要先拿下临州这块富庶之地,再往前进攻。”
  “临州四周地势平稳,不利隐蔽,他若是求稳,肯定不会走这的。”
  “山路行军困难。”
  “他们难道就不会做两手准备了,这两个地方都要防。”
  “兵力不够啊,宇文氏这次可是十万大军,我们只有五万。”
  谢有尘听着这些武将的争论,往地图上挨个做标记。
  慈安太后带着韩相进来时,两个武将正吵得面红耳赤。
  殿内霎时静下来,慈安太后走上前劝道:“如今朝中兵力不足,若是真的开战,劳民伤财是一回事,要是败了,天下可就真的要落入宇文氏的手中。”
  “哀家和朝臣商议过了,如今打起来只会落得两败俱伤,宇文氏还是守卫边疆的主力,此次不过是燕王一时冲动,宇文克将军忠心耿耿那么多年,也不像是要做反贼的样子,多半是被他的侄儿给蒙骗过去了。”
  “不如我们同他们议和,给燕王分一块好地方,让他消停住,都是兄弟,何苦兵戎相见。”
  谢有尘没转头,只盯着地图上标记的临州冷冷回道:“要是能用一块地就能平息此战,儿臣就不会和武将们在此商议许久。
  “有这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往后他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父皇赐给他昌州,才过几年昌州就民不聊生,他既没有治理之才,也没有怜悯之心,不如就此收回,以绝后患。”
  “人一旦生了反心,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母后能担保日后他不会再起兵造反。”
  “今日贪生怕死求安逸,明日燕王的军队就会兵临皇城脚下,到时候你们还能有求和的机会。”
  谢有尘直盯躲在后面的韩相,毫不客气地讽道:“韩相,到时以宇文氏和韩氏之间的怨念,你觉得你还能安稳地站在这里?”
  朝廷的军队前来增援临州时,满城的百姓都围在街上,目送着一众将士入城。夜里,城中操练军队的声音也让百姓们安心不少。
  虽是如此,商户们还是忙着收拾家当,存粮存货。一旦双方交战,这些货物就算带不走也不能轻易落入敌手。
  “新皇才刚登基,就遇见这种事,也不知能不能抵得住,真打起来没完没了,这日子可怎么过。”
  “慌什么,这回可是御驾亲征,士气有,粮草也有,不比对面那个什么燕王,什么宇文氏强。”
  几个商贩聊了没几句,瞅见前来巡逻的官兵便都不做声回了铺子,钟予槿站在门口一直等到为首的侍卫长停到她面前。
  卫寅眼尖地认出她,上前寒暄道:“槿姑娘,近来可好。”
  钟予槿从怀里拿出来一纸包的糕点,“好着呢,给刚出锅的点心,又甜又香,你尝一尝。”
  卫寅手握着兵器,憨憨一笑:“姑娘客气了,这些您留着吃吧,待会儿我还要去陛下跟前回禀,不能带着这些去。”
  钟予槿收回点心,回道:“我知道,只是想请你帮忙给陛下传个话,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第84章 有情
  垂日落霞, 山风阵阵,密林里响起行军的步伐,紧密快速, 站在山头上眺望远处, 便是临州城。
  按照燕军这几日的行军速度, 不出十日便可兵临城下。
  几只白鸽在老槐树上盘旋。
  茂密的树荫下坐着一个粉白衣衫的少女,逶迤在地的裙摆边绣了几朵荷花, 秀发披肩, 眉眼如画,似是荷中仙。
  张锦玉的膝盖上放了一摞信纸,被翻得皱巴巴的,一手捏着毛笔, 一手摁住纸, 停顿许久后才写下了一行字。
  万事安,不日即归,兄勿挂念。
  张锦玉把纸条卷起,塞进鸽子腿上的小竹管里, 吹了声口哨, 信鸽扑腾着翅膀逐渐化作一点。
  她把这一摞信纸重新折好,塞进鼓囊囊的布袋里, 这些信全是她哥哥寄送到无双宗的,信里全是问她安危和衣食住行, 好在师父及时回复, 不然以她哥哥的性格,就是翻到天涯海角也要把她给翻出来。
  这些日子, 她跟着宁枫在外游历, 见了许多人, 遇见了许多事。短短数月,那个向来藏不住心事的少女,眉心间有了愁绪。
  “师姐。”
  宁枫从树上一跃而下,墨绿叶片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少女眼前,见她不答应,他便径直走到她背后。
  张锦玉一直没转头,等他靠近时,抬手就是一掌,扇得干脆利落,瞬间手掌心又红又疼。
  身后的少年郎被打得偏过头,右脸上落下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宁枫眼中不恼,只轻轻地用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痛感泛滥开。
  “这里离临州不远,你不用送我了,既然师父已经把你逐出师门,我也就不再是你的师姐了,以后——”
  她顿了顿,垂下脑袋,语气落寞。
  “算了。”
  “此后一别,不复相见。”
  她说着最冰冷的话,可眼中泪光闪烁。
  在凤岭山求学的日子依然留存记忆里,可她的少年郎早已不再如当日纯良。
  想起在凤岭山初次见到宁枫时,孤零零地坐在枫树下,落寞孤独,像峰崖边上的一棵草,抬头见他时,甚至不敢直视她。
  张锦玉想起了自己,小时跟着哥哥在家族里相依为命,被人嫌弃的日子,因为庶子的身份,她被禁止学习,不准看人练武,不准拿兵器,她只好爬在院墙上,奋力地撑着身子,默默地记下功法。
  这也是她后来遇见被排挤的宁枫,分外动容的缘故。她伸手拉他一把,就像是拉住过去的她。
  这是一切的开端,可后来将近十年的求学路上,两个年纪相仿的人互相拉着手一步步跨过困难,之前的情谊已无法算清。
  她将最真的心展露在他眼前,她以为他也是这般,真心待真心。
  原来他做江湖杀手,走歪门邪道已经熟练无比,怕是有个七八载的光景一次又一次地瞒着她,在她面前说谎隐藏。
  偏偏她还当他是心思纯良,只是不爱张口说话,性子沉闷些。
  宁枫平静地说道:“师姐,我这次带你去,就是想让你见到真真切切的我,我不是好人,我爹娘也不是好人,就算他们把我丢到凤岭山上,也没打算让我学好。”
  “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可是师姐我对你是从未有过半分算计。”
  宁枫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柔声道:“下次别用手打,会疼。”
  张锦玉皱起眉,快速地抽出手,“行,无双宗近十年的教导你转头就忘,既然如此不想被条条框框束缚,以后就任你逍遥自在。”
  “就此别过。”
  宁枫望向她奋然离去的背影,巨大的失落感猛烈地涌上来。
  “师姐,你要是走了,我要如何潜入燕王军营里,要是我被抓了你会不会来救我,要是我死了你别忘了给我收尸。”
  越说声音越大,逐渐没了章法,只有少年郎悔恨般地挽留,“我错了,阿玉。”
  张锦玉转身,看着跪在地上掩面而泣的宁枫,“你去燕王军营做什么?”
  “你去燕王的军营做什么。”
  宁枫闷着声说道:“师父教我们要为天下人拔剑,你也说过要走正道,不能丢宗门的脸面。”
  “如今燕王起兵造反,马上就要到临州城,你兄长和婶婶还有兄弟们都在那里。我想认错,不能只说不干。”
  张锦玉蹲下身,盯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睛,“我们两个,就算有本事进去,也没本事出来,白白送死。”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两个的路注定是不一样的,不必为了留下我,不要命。”
  宁枫伸手抓住她的裙摆,把一朵荷花拽得皱巴巴的,“不止我一个,你若是信我,就留下来,要是不成,好歹给我收个尸,把我埋起来。”
  “收什么尸,埋你个头。”张锦玉拍打着他的手背,“没那个本事就别揽瓷器活,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装可怜——”
  “阿玉,阿玉,我错了。”
  “不准叫我阿玉,谁准你叫我这个的。”
  槐树林里顿时吵闹得不可开交,吵得树上的鸟雀都噤声不动,只瞪着眼睛看向两人。
  朝廷军队的营帐设在城郊的操练场上,钟予槿跟着卫寅在里面绕来绕去,才到了主帐前。
  将士们训练的呼喊声振奋人心,钟予槿四下张望着,心中乱跳。
  “钟姑娘,您先在这里等着,我去请示陛下。”
  钟予槿点点头,不自在地握紧手里的食盒。
  侍卫为她掀开门帘,帐中干净整洁,只有长桌案上的物件堆积在一处,钟予槿一眼就看见了正对照图纸的谢有尘。
  两人相视许久,谁都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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