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他母妃的寝殿,如今破败不堪,仿佛这里从未有过一个封号为雁嫔的女子。
雨滴越来越密,夏日的雨滴锋利得如同刀锋,打在人身上格外疼。
“你怎么把自己淋湿成这个样子。”钟予槿坐在榻上看见浑身湿漉漉的谢有尘,起身下来走到他跟前。
谢有尘伸出手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冰凉的手掌心贴在热乎的脸上,“无妨,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下几场大雨的,正好庄稼有了雨水浇灌,长得更旺,再说偶尔淋淋雨脑子更清醒些。”
钟予槿没空听他在哪里胡说,一双眼睛在湿透的衣衫上瞅来瞅去,她在想该从哪里解开这身湿衣服。
瞄准腰间的衣带,钟予槿直接上手解开绑结,嗔怪道:“那也不能淋湿成这个样子啊,会生病的。”
就这么毫不顾忌地解开外衫,一直白色的里衣露出来,她打算解开里面的绳结,触碰到了发/热的胸膛,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手停在他胸前,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进行,钟予槿脸色发烫,犹豫地抬头看向他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瞬间收回手。
急忙背过身,纠结道:“我太着急了,还没给你拿衣服。”
心里作祟般迈着小碎步找到站在外面候着的侍女,让人拿了件干衣服递给他。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要不你去换一下吧,我有点不太会,不知道这种衣服要怎么穿。”
谢有尘点点头,平静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屏风后面去更衣。
钟予槿看着他换好衣服出来,急忙送上热茶,“快喝热茶暖一暖。”
随后她把他拉到卧榻上,抱过一床被子盖在他身上,两人隔着一张小桌,她双手托脸静静地看向他。
“嗯,你穿这身衣服真好看。”钟予槿仔细欣赏着那衣服上的绣花,“啊不对,是每件衣服都很好看,还是你生得俊俏,哪怕是穿着布衣,也是风姿不凡。”
夸完她才意识到好像有些夸得太过了,很快便垂下脑袋,略显羞涩地划拉着桌子。
烛光晃动,眼前人身上多了柔和的亮光,胜过春日暖意,适才被雨水淋透的身子慢慢热起来。
她一直都是这般热烈朝气,反观他,总是一块冰,直到这块冰被她眼里的热忱暖化了一角,高筑在心里的围墙从此开始决堤般地崩塌,连什么时候深陷其中都没有意识到。
谢有尘抬手,越到她的后脑勺处,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往前推,隔着小小的方桌,她被一只手控制住,随后迎来铺天盖地的温热,像是两枝疯狂蔓延在墙上的藤蔓某一天两者触碰在一起,之后便交缠起来,缠绵不绝,直到铺满整个屋檐,一起迎来朝阳。
炽热的呼吸久久未能平息,他将最后的温热落在了眉心间,好似冬日里的雪花吻住了枝头上刚刚开放的梅花,她颤动枝头,接受了转瞬即逝的柔意。
她听见他在耳边呢喃:“阿槿,你想做皇后吗?”
第82章 徘徊
“阿槿, 你想做皇后吗?”
已经过去两日了,可耳边还是反反复复地响起这句话,钟予槿闭上眼睛卷着被子在床榻上滚了一圈, 她横躺在床间, 乌黑的秀发逶迤在地上。
头顶飘逸的幔纱层层叠叠, 从烟火人间到处处浮华的皇宫,宛若幻梦般不真切。
这两日, 谢有尘一直在前朝处理朝政, 可能也是在给她考虑的时间。
钟予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空灵的眼里闪出他俯身吻住她的模样,她也曾想过这张清冷孤冷的脸上会不会出现别样的情愫,直到看见他因极度克制而皱起的眉宇, 和炽烈的眼神, 让她不由得心头一颤。
半睡半醒到外面的花鸟叽叽喳喳地闹腾,钟予槿呆望着外面的院子,她在床上躺了将近半月,看见窗外的绿荫和繁花, 心口舒畅不少。
书画在膳房里煎药, 一丝苦药味弥漫在空中,钟予槿从床上坐起, 简单地理了理衣服,簪了一根无暇玉簪。
“我出去走走。”她对着门口的侍卫说道。
侍卫并未阻拦, 只是示意旁边跟随着的掌事嬷嬷, 回禀道:“还请姑娘带着侍女,以免走丢。”
钟予槿点点头, 转头对着侍女说道:“有劳帮我带个路。”
出了小院, 外面的宫殿花苑多了独属于皇家的威严庄重, 一花一木都被修剪得错落有致,规规矩矩。
顺着宫道往前走,钟予槿听着不远处流水的声音,找到了一条河道。
侍女提醒她道:“这是从宫外引进来的河水,前几日刚下过雨,故而河水漫涨,姑娘可别往河边去,小心脚下滑。”
钟予槿站在桥上四处张望,满目绿树繁花,桥下潺潺流水,随波逐流的花瓣一摇一晃地跟着河水流淌。
她院子里的木槿花怕是早已落满地。
想到家里的小院,又记起去年雪夜,她从门后小心翼翼地望向谢有尘孤冷的眼睛时,觉得心尖颤动,想着该如何引这位郎君为她折腰。
只是她从未料到最后还要面临这样进退两难的抉择。
钟予槿对皇后的身份不感兴趣,可是要想嫁给心爱的人又只能是皇后,而当皇后意味着要困在这如盆景般的牢笼里,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像从前那般自在快活,又是一个未知数,而她讨厌未知。
她在炽烈的日光下,权衡着利弊。
想起后世的某节心理课上,有老师问如果自己和爱人的人生道路相背,是选择跟随对方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自己的路。
钟予槿的回答是她喜欢他,爱着他,并不影响她去思虑以后的日子,爱他和做自己并不冲突。
若是对方不满意这个答案,恰恰说明两人并不能走得长远,因为连对方的全部都接纳不了,何谈往后。
可是如今她又如何确定谢有尘真的愿意接接受她的思量,毕竟二者之间其实隔着千年距离,他不再是南街坊的教书先生,而是站在权利顶峰的亲王。
钟予槿想得头痛,太阳晒得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前面的园子里种了一大片的花树,各色各样的花朵在骄阳下盛开,晃得人眼花。
大片的紫藤萝花架下忽然闪出一道亮光,似是珠钗折出来的光。
钟予槿站在绿荫木架下,静静地看着凤仙花丛里身着浅绿色衣衫的女子。
“你要染指甲吗?”
绿衣女子转头对她一笑,“是啊,凤仙花开得这么多,不摘点可惜了。”
旁边的侍女则按规矩行礼:“淑嫔娘娘金安。”
钟予槿走下台阶伸手仔细地挑选着较为干净的花瓣,“哦,那我也帮你摘点吧。”
淑嫔侧脸打量着她的脸,“你就是那位槿姑娘吧。”
钟予槿嗯了一声,手里忙得不停,很快就抓满一大把凤仙花。
“近来陛下圣体欠安,多亏淮南王殿下处理朝中事务。只是苦了你,初来乍到,处处都不熟悉,如今又闷在宫里,皇宫虽然大,可一步一行全都受限,没有宫外自在。”
钟予槿摇摇头,“不闷,他的事比较重要,我就等等他。”
淑嫔转身坐在石凳上,随手将篮子放在一旁,“那就好,要是真的想见他,就找个人给你带路去找殿下,有时候等久了,两人之间的情谊会越来越淡,你多去几次就知道路了。”
钟予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淑嫔把一篮子的花瓣全都放进捣臼里,一下一下地敲打出汁水。
她自言自语道:“以前我就是等,呆呆地等他来找我,等来等去就入了宫,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后悔都来不及。”
钟予槿察觉到她眼底的悲伤,默然不语,只缠着手,听着各种鸟叫,风鸣,和流水潺潺。
“你每日都做什么?”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钟予槿只好问她的生活起居。
淑嫔摇摇头,“我自己就捣弄些胭脂水粉,一天到晚地养花摘花,有时候会和其他的姐妹聚在一起绣花,作诗,或是织布,逗鸟,养花,舞剑,反正总有乐子玩。”
“陛下不陪你们吗?”
淑嫔迟疑地想了想,“陛下忙,偶尔来几次,我们还嫌他来了不自在,往后他就很少来了,陛下是个好人,但是好人命薄,前几日我们去看他的时候,都没说话,也不敢哭,让人知道了不好。”
“我上一次见到陛下还是两年前入宫的时候,当时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在,我都不敢抬头看,没想到才过了两年,我却觉得好像把半辈子都过完了,宫里的日子太磨人。”
“等熬到陛下驾崩,我们要么出宫进庙里祈福,要么就住在宫里,新帝登基,新后住进椒房殿,又会有一拨姑娘进宫。”
钟予槿用手沾了些鲜红的汁液,碾在手指头上瞬时被染上了红色,心里空落落的。
淑嫔羡慕地说道:“长在河边的花树很是幸运,至少可以随着流水飘到宫外,我们这辈子都没办法见到外面的光景了。”
“我许久没见到人,见了你说了一箩筐的话,我真是烦人。”
钟予槿对她浅浅一笑,“不烦,我听你们讲话心里舒坦不少,我在屋子里闷了许久,也好久没和人讲话了。”
“小姐。”书画喘着气小跑过来:“殿下过来了。”
听罢,钟予槿将自己怀里的凤仙花瓣放进淑嫔的篮子里,“这是我摘的,你回去染指甲吧。”
“你带回去点吧。”
“不用了,我家里种得也有。”钟予槿摆摆手,跟着书画回了小院。
谢有尘正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上,脸色平静,可藏不住眼睛里的忐忑。
“你忙完了?”
只有这一张靠椅,钟予槿顺势扑到他的怀里,嗅着谢有尘衣服上的墨香。
方才她去了许多地方,可回到这里才能安心,她喃喃道:“这间小院真好看。”
谢有尘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这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院子里的花草多半都是我种的,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长得这么好,以后我们也可以住在这里。”
钟予槿呆呆地望着天,一群花鸟扑棱着翅膀掠过她的眼睛,“我们可以住在这里吗?不会有人说这样不符合宫规。”
“不会的。”
“你以后会不会有很多妃子,多久能看我一次。”
“宫里只有你一个,我还能看谁?”
谢有尘捏着她的耳垂,柔声道:“要是觉得宫里闷,我们可以出去看山看水,你的铺子还照样开,我会派人照看,你若是想在铺子里做糖点,我就陪你。”
钟予槿瞪着大眼睛望向他,“之前赵大娘和我讲,你开着铺子,每天这么忙,应该找个会持家做饭料理家务的相公。”
她抬手捧住他的脸,眼睛里亮闪闪地,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相公,你能不能不当皇帝,我们出宫,我的新铺子就要开了,能赚好多钱,到时候你还去教书,我回家做好饭等你。”
“冬天我们就窝在家里看雪,夏天就去河里坐船赏荷,你不用每天都皱着眉头去处理国事,我也不用在这么大的皇宫里每天都找不到路,想见你了还要去好远的地方去找你。”
谢有尘慢慢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滚烫的泪珠快要把他的心都化了。
他怀里这只自由自在的小雀怎么会愿意跳进重重枷锁里。
哭完后,钟予槿恹恹地呆望着院子,许久,她重重地喘了口气,“殿下,我想回家。”
同样,谢有尘也想了许久,他起身扶住钟予槿的肩膀,小心翼翼地用湿手帕把满是泪痕的脸擦干净。
“以后要是我出宫去你的铺子,你不会躲着我吧。”
“不会。”
谢有尘吻上她的额头,“那就好,别躲我,我找你肯定是想你想得失了心,你要是躲我,我心里会很难受。”
钟予槿闭上眼睛,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可是留了一个很大的空洞,永远也填不了。
槿记糖铺重新开业时,正是荷花开得最盛时,新铺子旁边有块诺大的湖泊,和临河想通,能坐船赏荷,品茶吃茶点。
铺子里每日都弥漫着各种凉茶的香气,夏日炎热,但这里总有湖边的风穿过来。
又是一个傍晚,窗外全是绚丽的霞光,钟予槿抬头看着访客,笑道:“陈姑娘,许久不见。”
陈白梅收起眼里的哀伤,“湖里的荷花开得好,想来邀你一同坐船看看。”
第83章 松梅
陈白梅举起手里的酒壶笑道:“许久没和人一同喝酒赏花。”
日暮下的湖水, 昏暗却有波光流动,游船驶离岸口时,重重地晃了一下。
钟予槿把灯点亮, 放在桌上, 一盘盘茶点中放着酒壶酒盏, 有些怪异。
船只划过湖水,哗啦啦地响着, 钟予槿还没吃晚饭, 连着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糕点。
虽说回到了临州,可入夜还是睡不安稳,一闭眼仿佛又回到了中都皇城里的那间小院,时不时梦见他在院子里孤单地走来走去。
天也热, 她心里愈发焦躁, 常常一天都不说话。
酒是倒了,可两人都没喝,陈白梅端起茶杯轻轻地吹拂着,鼻尖缠绕着茉莉花的清香。
“这里的荷花开得很是好看。”
乌船摇晃, 吱呀呀地响起, 钟予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日暮晚霞, 荷花微颤,好似陷进了云霄仙境。
“是很好看。”
陈白梅饮了口茶, 平静中带着少许惋惜说道:“可惜下个月还能不能这般安稳地在小船上饮茶叙话, 就难说了。”
钟予槿垂下眼眸,眉间满是担忧。近日朝廷变动的流言已经在坊间闹得人心惶惶。宣帝驾崩, 还未入陵, 淮南王便已登基, 第一道旨意就是让各州整待军兵,城里时不时听见操练场上官兵训练的声音。
有门道的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前往中都避难,要是真出事,皇城至少还能扛到最后。
“新皇是个明君,他会处理好的。”
钟予槿坚定地看向陈白梅,纵然当局混乱不定,可她还是相信他能赢到最后。
陈白梅看向她,缓缓道:“燕王暴虐,不堪大任,有兵将之力,却无统帅之才,谁赢谁输已成定局。槿姑娘信他,天下臣民多数也都是愿意站在新任帝君身边的。”
“可这仗是一定要打的,打几年也说不准,皇位争斗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两个人打一架,是无数将士和百姓的尸身堆成路,才能换一人至尊之位。”
“要是还有议和的余地。”
渔歌渐渐远去,船夫慢悠悠地挥舞着划桨,船只进到更深的荷花丛里,水鸟从巢穴里扑棱起来,在天边盘旋着。
钟予槿看见了荷叶下的鸟窝,有几只小鸟正滴溜着眼珠警惕地看着她们。
她胸口闷热,一股焦躁的情绪在心口泛滥,说不上是对日后时局的担忧,还是体会到谢有尘处境的心慌。
钟予槿闷了一杯酒,辛辣劲瞬时入到心口。
“燕王反叛,朝廷要镇压,向来如此。不反击我们就要在燕王的□□下存活,求和只能求一时安宁。就像你说的,皇位争斗自古便是血流成河,眼下就要速战速决,一刀剜去坏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