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的一瞬,恰好撞进他墨色的眼眸,钟予槿也不躲,车厢里肆意流转的花香让她的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劲。
“殿下,你以后还会留在临州吗。”
谢有尘往前凑了凑,对上那双狡黠灵动的眼睛,平静地说道:“不会。”
“那去哪,回中都吗?”
“没定数。天下那么大,不用总呆在一个地方,算来,临州是我这么多年来住得最久的地方,这个地方很热闹,也很静。”
钟予槿点点头,“心静之人哪里都是静,临州是个好玩的地方,想热闹就去热闹,想静就找处僻静的茶馆坐下喝茶,怎么过都行。”
谢有尘微笑道:“由着自己过的日子确实好玩,槿姑娘像是天上的鸟雀,飞去自如,让人羡慕。”
钟予槿注视着谢有尘,对他笑道:“何必羡慕,我倒觉得你像飘来飘去的云,跟着风飘荡,比我这个每日努力扑棱翅膀的雀儿要轻快许多。”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谢有尘抬手捏了捏眉心,脸上浮现出笑意,“以后就会轻快了,我会再去请旨多请些工匠,多派些银钱。”
钟予槿眼睛直冒金光,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说道:“那就多谢殿下,哦,还有陛下。”
下马车时,谢有尘转身伸出手,“来吧,扑棱翅膀的小雀,本王扶你下来。”
钟予槿紧张地握了握手掌,随即将手掌交到他的手心里。
跟在后面的卫寅卫锋像是打了胜仗一般,大摇大摆地走到书画跟前,“愿赌服输啊,你家小姐和我们家王爷都这样了,掏钱吧。”
书画撇了撇嘴,从兜里掏出两枚银钱放在他们手心上,“不一定能成。”
卫寅啧了一声,弹了弹钱币,“襄王有意,神女有情,怎么不能成。”
-
阴暗的牢房里,传来各种老鼠和爬虫悉悉索索的声响。
郑氏倚靠在墙边,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像是贪婪的财狼,恶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直到房内的地砖上响起一声声敲打,她才动了动身子,从草垫子上爬起来在地上到处搜寻着。
靠着窗户的地砖石松动了一下,一颗圆润光亮的脑袋钻了上来,郑氏撩起头皮看清眼前的人后大惊道:“你怎么溜进来的。”
“魏老狗请我挖的暗道,可算是派上用场了。”玄明拉住她,“快,跟我走。”
“魏老狗给自己留了不少后手,还有个皇亲国戚罩着,我们可什么都没有,等他们翻过身,就没有我们的活路了。”
郑氏却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我不能走,我走了,我那两个儿可怎么办。”
“他们两个如今过得好着呢,你不必费心,现在先保住自己再说吧,留在这里迟早是死路一条。”
郑氏犹豫道:“可是走了,我这么多年辛苦谋划都白费了,什么都没有了。”
玄明将她拽进砖石下面的暗道:“以后都会有的。”
地砖缓缓地落下,玄明拉着郑氏的手说道:“你知道傅帮主如今跟着谁混吗?”
“燕王殿下,他要跟着燕王造反,我们这么多年的筹划全是为了他一人。”
“造反,天大的胆子。”
“造反怎么了,天下造反的亲王还少吗?我们为他做了这么多的事,日后等燕王登基,我们跟着也沾光啊。”
郑氏很快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从心底涌升出更大的欲望,“在离开临州前,还有一件事要办。”
“想法子也要毒死那个丫头,我不会再跟她耗下去了,干脆一了百了。”
第80章 共赴
“来份冰汤圆, 多放点红豆。”
一双灵巧的手抓起案板上的糯米圆子挨个放入锅里,一串串气泡拥挤在糯米圆子四周,不多时便漂浮起来, 钟予槿用漏勺捞起圆子, 放进凉水里。
从冰红糖上切下来少许冰沙铺在碗底, 捞出糯米圆子铺在第二层,煮熟的红豆, 各类果干, 少许甜酒酿,最后浇上一层红糖水。
“您的冰汤圆。”
天热,铺子里顺势出了好几样的冰镇饮品,这碗冰汤圆很是畅销, 既去暑消热, 也能饱腹。
招待完客人,钟予槿接着听赵大娘唠家常。
赵大娘侧身坐在椅子上,说话间挥舞着手绢,“以后可得离你那些白眼狼亲戚远点啊, 别接他们的烂摊子事。先前他们跟着郑氏把你害成那样, 现在那毒妇坐了大牢,他们又眼巴巴地跑过来, 下次要是再来就喊我,迟早把他们都撵走。”
钟予槿将白糖倒在纸上, 对折翻转几次, 用绳子系紧,装进赵大娘的篮子里。
“放心吧, 赵大娘, 如今我一身轻松, 铺子里的生意这么好,哪有功夫去蹚浑水,对了,您最近是又给哪户人家说亲啊。”
说起本行,赵大娘更加激动,拍着大腿说道:“这半月都在跟陈家二公子说亲,这家是临州最显赫的世家,挑姑娘的眼光确实高,我忙前忙后,累得够呛。晚上我做梦都在跨人家的门槛,这些高门大户规矩多,地方也大,每次进去都要行好多礼,走好多路,见这个太太,见那个老祖宗。”
钟予槿端出一碗冰汤圆,“来,吃碗冰汤圆好好歇一歇。”
赵大娘端起碗,抬头看着她道:“说来,你这个年纪也该找郎君了,先前我看咱们南街坊的谢先生就不错,可是后来看他整日不在家,就有点不大放心,不着家的人以后过日子不安稳。”
钟予槿眨巴着眼睛,搪塞道:“还早呢,不着急。”
赵大娘劝道:“十七还不着急啊,你生辰也快到了吧,过完就整十八。你心里要是有如意的,就跟我说,我就先去探探风。”
她思虑道:“你开着铺子,每日都挺忙。最好找个会持家做饭的,那些眼高手低只会在酒桌上吹牛的咱可不要,不实在。这条街上不就有个开酒肆的小娘子,厨艺好还会做生意,相公生得白净,还听话肯干,每次我路过,都能看见那郎君给她娘子捏肩倒茶。”
钟予槿神色凝重起来,她仔细想了想那个场面,她一手算账一手盘着银子,谢有尘在她边上研磨,时不时送茶送点心,捏她肩膀,说着好话。
这个白日梦做起来心里美滋滋的,可很快她就自己把梦敲碎了,高岭之花变成人夫,这个过程有点不太现实。
门口的铃铛急促地震响,焦大娘面带急色冲到钟予槿跟前,喘着气说道:“姑娘,出事了,书画,她被人绑走了。”
“什么?”钟予槿怔在原地。
“她说她要去布料铺子逛逛,等我买完货去寻她时,就找不见了,转了一圈只在地上发现她的手帕和这封信。”
钟予槿夺过来信纸,“清风观,她在清风观。”
“赵大娘,让我用用你的驴车。”来不及多想,钟予槿直接冲到门外的驴车旁,伸手解绳子,越心急越是觉得慢,她拼命一扯,缰绳从桩子上脱落下来。
赵大娘安抚道:“槿丫头,先别冲动,你不能一个人去啊。”
钟予槿牵着驴车,焦急地大喘着气,“我先赶去看看。”
驴车才刚拉到街上,迎面遇上一辆马车,谢有尘从车里出来,上前拦在了钟予槿面前。
“阿槿,别慌。”
钟予槿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怎么不慌,书画,他们把书画抓走了。”
谢有尘握住她的肩膀,耐心地说道:“是我的失职,没看住他们,你一个人去不行,我带着你去。”
—
清风观是一座许久未供香火的道观,如今已是破败不堪。
郑氏盘腿坐在蒲垫上,直盯着昏倒在草席上的书画,时不时从怀里掏出瓷瓶摩挲,眼中全是算计。
正打坐的玄明忍不住开口劝道:“你说说,你折腾这些做什么,我们好不容易从牢里逃出来,要是再被抓回去可就真的死路一条。”
郑氏握住手里的药瓶,“你不是说傅帮主会派人接应我们吗?”
玄明挠了挠光亮的脑袋,为难道:“信上是这么说的,可我心里还是不放心。自从咱们的事败露后,傅帮主和他手下的兄弟就再也联系不上,这段时日我在外头东躲西藏,根本找不到他们的人。”
“金钟寺里的仓库也被你和魏敬亭供了出来,我们手里也没了筹码,要不是我亲自去山寨里求饶,恐怕已经把我们忘在脑后了。”
郑氏冷笑道:“亏你带我出来的时候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带着我飞黄腾达,原来是这么个出息。”
“山匪就是山匪,这么多年我们任劳任怨地为他办事,最后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早知如此当时就该留一手。”
玄明起身上前,为自己开脱,“我们要看长远点,傅帮主是给燕王办事的,换言之我们也是燕王的功臣,等日后燕王登基,还愁我们没好日子过,我们暂且忍忍,不过是个热脸贴冷屁股的事,真要成了你想要什么都有。”
郑氏狠狠地拍着他的脸,后悔道:“当初我就不该和你这个没本事的和尚在一块,张口闭口都是燕王,如今你连个傅竞松都没搞定。”
谢有尘带着一队人马赶到了清风观,将里里外外全都围得水泄不通。
“书画——”钟予槿上前大喊道,“你别害怕,我马上就来救你。”
谢有尘握着剑站在她身边,望着眼前的道观眼里多了狠厉,“她绑来书画一定是有所图,未达目的前她不会伤害书画的,我们先和她谈一谈。”
钟予槿焦灼地点点头,对着道观喊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家产地契铺子田产。”
郑氏和玄明早已听到外面的动静,将躺在地上的书画弄醒后,又把她死死地捆了起来。
玄明扣住书画的肩膀,将她推在前面,郑氏跟在后面走出来,看了看四周的官兵,“我都到这个份上了,我要那些家产也没什么用处,先给我备一辆马车,我好出城。”
谢有尘示意卫寅牵过来一辆马车,“已经备好了,只要你把书画放了,我们的人不会对你做什么。”
郑氏掐着书画的脖颈,盯着钟予槿说道:“你这话我可不信,想让这个活命,那就把你边上的丫头送过来。”
“一命换一命,要么看着这个丫头死,要么她乖乖过来,等我们出了城自然会放了她。”
“不准。”听见这个要求,谢有尘怒视着对面的一男一女,“得寸进尺可没有好下场。”
郑氏知道书画有多重要,说话毫不客气,“我有没有好下场尚且不论,只要我手里的刀划过去,这个丫头可就没命了,到时候殿下旁边的意中人心里怕是更难受吧。”
看着远处被两人挟持的书画,钟予槿握紧双手,“我换就是了,你先把书画带过来。”
“你先往前走,我们再动。”
听到这里,谢有尘立刻抓住她的手,此刻他万分不想让她独自犯险,“别去,你会有危险的。”
钟予槿看向他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从谢有尘的眼里看到了极度不舍和担忧,奋力地把手抽了出来,“我一定会没事的,你信我。”
谢有尘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慢慢地往前走去,恨不得此刻冲上去将她拉回来,可是这样只会让她更加伤心,。
往前走了几步,钟予槿谨慎地停下,“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们还不过来吗?”
玄明松开刀子,抓住书画背后的衣领,“敢耍花样,我一刀下去你们两个人都没命。”
“慢着。”郑氏掏出来怀里的药瓶扔到她跟前,“以防万一,你先把这个给我喝了。”
钟予槿捡起地上的瓶子,“可以喝,可是我要知道这里头是什么。”
谢有尘抽出剑赶到钟予槿身边,“不能喝,谁又能保证这里头不是毒药。”
郑氏瞧见这帮护着她的人心里就冒火,“我们还没那么傻,她要是此刻死了,我们也活不长,里面装得只是普通的毒药,等我们顺利出了城我就给她解药。”
谢有尘看了眼瓷瓶,“这药叫什么名字。”
“往生,喝下后要等半个月毒性才发作,我这里有解药,只要我们出城就给她解毒。”
谢有尘握住钟予槿拿瓶子的手,“既然你是想出城,谁喝都一样,我替她喝了,我的人不会动手的。”
郑氏宛如发疯一样斥声道:“我就要让她喝。”
玄明在旁边小声说道:“我看不如让淮南王喝了,那丫头喝了万一不管事怎么办,搞不好淮南王根本不在乎这个丫头。”
郑氏瞪向他,“他要是不在乎这个丫头,能陪她来这里,我就是要看着她受苦受罪,这样我心里才好受点。”
玄明被郑氏说的恶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颤了颤手。
书画眼里噙泪,绝望地看着钟予槿仰头喝下药。
钟予槿将空瓶子扔在地上,“现在放开书画,我过去。”
—
“都不准过来。”郑氏和玄明一起钳制住钟予槿的双手,谢有尘紧紧地握着剑,身后跟着百来个侍卫。
双方就这么一退一进,直到郑氏坐上马车,飞快地驶出去,后面的侍卫跨上马,紧追不舍地跟上去。
马车颠簸,后面的侍卫一路追赶,钟予槿看着警惕的郑氏,忽然意识道:“其实你根本没有解药吧。”
“没有。”
郑氏回答得干脆利落。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情况,可真发生了,钟予槿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谁不怕死呢,她也怕。
“所以你费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让我死。”
郑氏眼里此刻全是不甘,“我就是要让你死,你要怪,就怪我不够心狠,你小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和你娘一块毒死,省得我后来费这么大的力气。”
“我在钟家任劳任怨十多年,却落得一场空,你叫我如何甘心,若是没有你,我就可以拥有钟家的一切。”
“当初我跟着家人一起来临州逃难,吃不饱穿不暖,差点饿死在半道上,好不容易到了临州,还要在街上讨饭,我爹先是卖了我娘,我娘不愿意,就上吊死了,后来又想把我卖给一个糟老头子。”
“这么想你爹娘确实是个好人,把我救了回来,给我衣服穿给我饭吃,还要给我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可我就是不愿啊,钟家已经发迹,马上就要住进大宅院,有下人伺候,有山珍海味,凭什么把我嫁给一个普通的小民。”
“他们不带我去住大宅院,我也只能自己想办法,为了这个,我甚至找了一个癞头和尚,怀了身孕后好不容易嫁到钟家,偏偏所有人都冷落我,我在钟家的日子还是小心翼翼的。”
“好在后来你娘死了,我可以出来当家了,我费了多少功夫,我一个外来人受尽委屈,才在钟家站稳脚跟,本以为你爹会把家产给我的儿子,可没想到他一直都没把我们母子三人放在眼里,我怎么不气。”
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厚脸皮的人,钟予槿别过脸说道:“你倒是会颠倒黑白,做了错事还要给自己加这么多的理由。当日你沿街乞讨,被人卖掉时是我爹娘把你救了回来,以真心对你,你却以怨报答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