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以田产相报,又怕此举唐突无礼。思来想去说道:“我受将军大恩,如今幸得昭雪,只是我孤身一人,也没有家可归,若蒙将军不弃,我愿为将军执鞭坠镫,赴汤蹈火。”
姜严著听他这样说,笑道:“我若还在军中,也有能用你之处,只可惜我现在被撤了职,此刻也没有什么你能帮得上忙的。”
姒孟白听她这样说,吃了一惊:“撤职?”
她这才将武举舞弊案缓缓说给他知道,话毕她又忽然想起,北庭都护府草创未就,必有大量用人用钱的去处,若能投些钱给姚苏兰,等燕北牧场碧草丰茂,定能培育出大量上好战马,为她来日所用。
遂问他道:“我听涵姨妈说你,颇通经济,不知你懂不懂钱庄是如何开起来的?”
姒孟白点点头:“从前家中的钱庄当铺,都是我在打理,知道一二。”
姜严著一拍桌子:“好,好,不如你就开个钱庄,请个掌柜在台前,你在幕后打理,将来于我必有大用处。”
姒孟白听她这样说,也不多问,郑重说道:“就依将军之言,往后但有我能报效之处,必倾囊相助。”
过了几日,姜严著托了一位典狱官,悄悄将姒孟白身上安阳大牢的油印去除,他从前油印处的刀伤,幸亏姜严著那瓶金疮药,不曾留下疤痕,现在去了油印,锁骨下皮肤光洁如初。
姒孟白母姊留给他的房屋田产,他从衙门处交割清楚,领了赏银。又将他母姊尸骸重新成殓,在洛阳城外点了福穴下葬,他将昭雪诏书在墓前烧了,哭拜了一番。
回到城中,他请了人将大祖母姒太师从前留给她母亲的大宅子,从里到外修缮一番,因园中动工不便住人,他还是住在鹤园。
姜严著见他住在鹤园这段时间,园中各处有他照料修补,已是焕然一新,也乐得留他继续住在这里。
这一日,姒孟白请姜严著去看他选的钱庄铺面,两个人刚从铺里出来,走在街上说笑闲谈,这时旁边路过一辆华贵的马车,车上人听他们谈笑,掀开帘子看,见是姜严著走在一旁,欣喜唤住她道:
“见微妹妹!”
第26章 心意
姜严著听到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见竟然是姬夕,他先后因老燕王薨逝和新燕王遭贬, 现下受封燕安郡王世子。姜严著忙停下行礼, 笑道:“世子邸下怎么来京城了?”
姬夕摇摇头笑嗔道:“一别数月, 妹妹倒和我愈发生分了。”又说:“我正要往鹿园去见郡公,你这是要回去吗?上来一起吧?”
他一斜眼又瞧见一旁站着的姒孟白, 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见他比之前穿着忠毅候府执事服时, 更加英姿超群,衣着打扮更是一副富家公子气派, 略带醋意地笑道:“你这伙计数月不见,也出落得俊逸起来。”
姜严著笑道:“你既去鹿园, 我与你同路回去。”
姬夕笑道:“快上来吧, 只是…”他顿了一顿,看着姒孟白, “车厢毕竟狭小, 恐容不下那许多人。”
姜严著看他坐的这辆华盖翠幄青绸车,分明宽敞舒适, 莫说三人,就是六人坐也富余。但她深知姬夕小性儿, 也不点破他,笑道:“他不和我们一起。”
遂转头吩咐姒孟白道:“你先去吧。”姒孟白点点头, 又朝姬夕拱了拱手,径自去了。
姜严著这才上了车, 在姬夕右手边坐下, 笑问道:“这次是奉召进京吗?是几时到的?我竟丝毫不知。”
姬夕右手边有个楠木小榻桌, 上面摆着一套茶具,也就是这车极稳,才能让他在车上也能悠闲喝茶。他给姜严著倒了一杯,幽幽说道:“我父王坏了事,不奉诏,焉敢进京?”
又笑叹道:“我父王现如今迁宫到了云中城,那城池年久失修,一片荒凉,我虽进京做质,不得自由,到底也比他享福些。”
姜严著见他这样说,原想安慰他几句,他明白她的意思,抬起手阻止她道:“也不必安慰我,老子作孽,儿受罪,原该的。”
姜严著见他不愿多说,遂换了话题问道:“可曾去见过晋王殿下么?”
姬夕放下茶杯,翘起脚,大大咧咧摇头道:“竟休提起!我一早进城,先拜见了陛下,午后就去了随园,谁知那里大门紧闭,门上说晋王今日不见客,也是怪我没提前打发人去送拜贴,所以才吃了个闭门羹。这不出来想去瞧瞧你,可巧路上遇着了,否则又是扑了个空。”
她们一路说笑到了鹿园,此刻郡公正在家中,陪着姬夕在花厅上说了好一会儿话,郡公又留他吃了个便饭,饭后又再三款留吃茶,至晚才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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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日下午,随园大门紧闭,是因为姬燃接待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这来人名叫妘萧景,是姬燃继母后妘萧媚的弟弟。妘萧媚此刻正同废帝一起被幽禁在皇宫北苑,她因思念幼子豫王成疾,辗转托人带了信出来,叫家里人想法子救她出去。
她家里人找了几条路子都走不通,妘萧景便想到了晋王,所以前来相求。
姬燃听他说完,一声不言,低着头沉思,按说这十来年妘萧媚做皇后,其实待她很不错,虽然说不上是亲如母女,但该她有的,从不曾苛待半分。
就连她如今住的这随园,也是妘萧媚向废帝求来的。原本废帝要赏给姬燃的,是一个获罪高官的园子,那高官获罪已久,园子虽大却破败不堪,民间还传说其中闹鬼。
妘萧媚见他欲赐这样的园子给刚成亲的晋王,实在不成体统,好说歹说才使废帝改变主意,赐了这个皇家园林给姬燃居住。
妘萧媚从前这样护着她的事,不胜枚举。所以她对妘萧媚虽不亲近,但心底还是有感激,又因为一些从前的事,她心中也有些愧疚。
姬燃沉默了一盏茶的时间,缓缓说道:“妘娘娘从前待我很好,如今你求到我这里,我断无袖手旁观之理。只是恐怕陛下怒气未消,我要想想怎么从旁劝说。”
妘萧景前面听她说会帮忙,心中激动,后面又听语气中略有迟疑,忙跪下道:“殿下仁德,今日既肯见我,就必不会见死不救。家姊在北苑每日受尽折辱,遭郢昏侯朝打暮骂,生不如死。还请殿下看在昔日的母女情分上,救她一救!”
姬燃眉头一皱:“竟有这样事?”
妘萧景眼中噙泪,重重点了点头。姬燃将他扶起,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这件事我自有道理。”
妘萧景见她答应帮忙,十分感激,深深作了个揖离开了。
他走后,姬燃盘膝坐在榻上,以手扶额,沉思不语。
过了半晌,从屏风后面转出一个面目清秀的华服男子,他穿着轻纱罩衣,身姿飘逸,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碗百合莲子羹。
姬燃抬头见是姜云璎过来了,微微一笑,示意他在旁边坐下。他将羹端到她面前,笑道:“这莲子是我清早去前院湖上,看着他们摘下来的,你尝尝,可好不好?”
又伸出手来给她看:“每一颗都是我自己剥的,瞧我这手指还红着。”
姬燃一面喝,一面伸过手来,帮他揉了揉手指,笑着说道:“得夫如此,吾复何求。”
姜云璎也笑着看她,却感觉她气色不大好,便问道:“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姬燃轻轻叹了口气,将方才妘萧景来访一事说给他听。姜云璎听完想了一想,说道:“依我看,殿下倒不必管这闲事。”
姬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哦?你怎么看?”
姜云璎正了正身子,说道:“妘娘娘人虽好,但她毕竟是豫王生母,从前豫王曾被议储,如今换了日月,他没有了母家照拂,本是前程渺茫。但若妘娘娘得出,必会有前臣来攀附,拥立豫王,借势起复。”
姬燃听他说完这番话,点点头,这方面她也虑到了。只是她又考虑到自己目前在朝堂中,有些过于风光了,皇上钦点她督办几件大案,又屡次受赏,早已引来祁王的不满。
她想救妘萧媚出北苑,一方面为报她从前之恩,另一方面,豫王年幼,所谓拥立其实很难,若妘萧媚母族势力能为她所用,便能以此分担些祁王的注意力,掩盖她自己的锋芒。
只是此招甚险,一不留神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她必须要仔细盘算一番。
姬燃将羹喝完,放回托盘上,没再同姜云璎细谈,只说:“你先去吧,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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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夕初来京师这些日子,倒是过得十分逍遥。他进城那天,到宫中拜见了凰平帝,她见他答对合宜,又见他眉眼处颇有几分先燕王的风采。
凰平帝从前极疼爱先燕王这个妹妹,如今见了她的长孙,心中喜爱,便赐了他一座风景上好的园林居住。虽不准他离开洛阳,但也不限制他走亲访友。
起先凰平帝还曾派人盯着他,看他是否会为其父亲,在侯门贵胄间奔走,托人讲情,求复其藩王之位。
却不想一连数日跟踪下来,他只在旧日亲友府中闲坐,不过谈讲诗书风月,再不然就是讲些北地趣闻,每日自在享福,从不曾跟人提起获罪的燕安王。
时日长了,旁人都道:“原以为这燕安王世子是装傻,现在看来却是真傻,全不把爵位前程放在心上。”
这一日,姬夕命人到鹿园去请姜严著,说他园中池塘里,有成群的大鱼长成,请她来他园中钓鱼。
姜严著这些日子仍旧赋闲在家,每日除了照例在家中耍棍练箭,就是和鸾镜儿、嬴崔雪相约聚会,偶尔再去姒孟白新开的钱庄瞧瞧,这些日子钱庄生意红火,有时候她去,姒孟白都忙得无暇陪她喝盏茶。
今日她到姬夕的园中,两人并排坐在池边钓鱼,不上一个时辰,她已钓了十几尾大鱼,喜得连连拍手。姬夕在一旁温柔地笑着看她:“见微妹妹,你道过这样悠闲日子,可好不好?”
姜严著想了想,笑道:“好自好,只是时间长了,也没意思。”
姬夕追问:“没意思?我们有多的是花样消遣,垂钓,打猎,看戏,蹴鞠,就日日换着玩,也能好些日子不重样,怎么会没意思呢?”
她将刚钓上来的鱼拿下来,换上新饵,将杆往湖中一甩,回头说道:“每日玩乐闲荡,漫无目的,花样再多,终究只是打发时间。人若没了抱负,没了志向,岂不成了废物。”
姬夕哈哈大笑:“我倒乐得做这样的废物。”
姜严著笑着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姬夕又问:“若你一直这样被革职不用,以后怎么打算呢?”
姜严著想都没想,说道:“不会的,等晋王查明真相,我自然官复原职。”
姬夕叹了口气:“我是说如果…”
“没有这样的如果。”
姬夕低下头,似乎是在酝酿什么重要的话语,半晌缓缓说道:“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样事,你都不会放弃武将这条路。那既然武将不得与宗室结亲是金规铁律,若是我放弃宗室身份呢?”
姜严著听他这样说,皱眉看着他,似乎是没料到,从前的事,过了十年他都还没放下。
姬夕见她皱眉不语,急切说道:“这个世子我也不做了,这皇姓也可以不要,我也可以改姓姜,那样…”
“姬夕!”姜严著厉声打断他,“别说胡话!”
姬夕被她喝止,默默看着她,双瞳剪水,似有说不尽的苦楚。
半晌他又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我只问你一句,从小到大,你可曾对我动过情?”他见她没答话,又补道:“曾经有过也算,一瞬间也算。”
她半晌说道:“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他见她不答,急道:“有意义,让我知道了也可以死心。”
她看着他,想起从前在蓟州的年少时光,若说半分情意都没有,是骗人,但情窦初开时的心意早已随时光消逝了。
她实在没有料到,自己早已从过去走出来了,他却还留在原地。
她也轻轻叹了口气:“好吧。”随后放下鱼竿,看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没有,从来没有。”
姬夕听了,倔强起来:“我不信。”
姜严著见他这个样子,无奈地笑了:“你既不信,又来问我做什么?”
说罢她站起身子,掸掸袍摆,拿起装鱼的篓子,说道:“我今日丰收,就此收手去也。”
姬夕望着她的背影,喊道:“你既不要我,明日我出家做和尚去!”
姜严著也没回头,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好像在说:“别闹了。”
她回到鹿园,吩咐执事人将鱼篓交给后厨,让人挑几尾好的做成鲊,晚上下酒吃。
正好郡公忙完公务,从外面回来,手中还拿着一份邸报,见到姜严著,笑道:“可巧,正要着人去找你。”
遂携她手一同到书房里来,将邸报递给她,说道:“武举舞弊案已由晋王查明,原是要给你们这些无关人员复职,但陛下见所剩人数太少,便下旨各军再选将士进京,于下月初五日,重新举行一次武考。”
姜严著细细看了一遍邸报上关于武举重考的旨意,笑道:“也罢,如今没有作弊的了,我也能名正言顺去禁军。”
郡公亦点头笑道:“我也是这样想,从前虽找人谈好了调入禁军,但到底不比从武举进去,于你日后升迁更有助益。”
于是从这日开始,姜严著每天分出了更多时间,为武举重考做准备。
她减少了外出,也不见任何来访,所以对坊间新闻知之甚少。
但这日她还是从郡公处,听闻了一件大事:废帝郢昏侯,殁于北苑了。
第27章 重考
前日晨时, 在皇宫北苑外面伺候的宫人,没有听见往常的召唤,他们也乐得清闲, 直到午膳时分, 送饭宫人推开大门, 见里面悄无声息。
走近一看,郢昏侯已死在床上, 废后妘萧媚倒在床边, 晕了过去。
那宫人赶忙放下食盒, 跑出去叫人,又请来了太医, 将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医院初步传出来的消息是,郢昏侯于午夜死于心疾, 因他与废后分殿而睡, 废后大约是晨起时,走过来发现他身子凉了, 一时惊急, 血涌上脑,晕倒在了床边。
凰平帝听闻这个消息后, 沉默了许久,也许是仍顾念着母子情分, 下旨追封郢昏侯为郢王,并以亲王规制下葬。
晋王姬燃听说了这个消息, 也忙赶进宫来,见凰平帝面带哀伤, 走上前跪在她膝下, 缓缓劝慰了一番。
过了半晌, 姬燃见她心情稍有好转,便趁势劝她将废后移出北苑,劝她念在妘萧媚是豫王生母的份上,赐她别院而居。
凰平帝想了一想,也觉有理,毕竟妘萧媚从前也不曾公开干涉朝政,这次跟着废帝一同受罚已显得十分无辜,又想到豫王年幼,不能没有母亲照拂。
便开恩改封妘萧媚为鲁国夫人,命其随豫王一同移居到了皇宫西北角的永宁宫中。
妘萧媚到这时,才算是重见了天日,她拿着包袱从北苑大门走出来,见养娘带着豫王来接她,豫王见母亲出来,伸开小手,激动地往她这边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