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几个月未见的儿子豫王又长高了不少,蹲下来将他一把搂住,泪流不止。
在北苑这几个月是她一生中的至暗时刻,她深刻体会到了失权的滋味。此刻她搂着豫王小小的身体,暗暗发誓要为她自己和儿子,谋一个安稳的未来。
两日之后,已正式受封鲁国夫人的妘萧媚,带着豫王到随园,郑重地让豫王给姬燃磕头。姬燃看着不满四岁的豫王姬青,一脸懵懂地跪在蒲团上,朝着她“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正要磕第三个时,被姬燃蹲下来抱起身,这才作罢。
姬燃将他交回给养娘,朝妘萧媚说道:“他还这么小,娘娘这是何必,倒叫我不安了。”一面说着一面请她上座。
妘萧媚坐下笑道:“若非殿下开口,我只怕要老死北苑,小儿姬青险些再也见不到母亲。这样大恩,他给你磕头,也难报其万一。”
姬燃低头微微一笑,说道:“娘娘不必如此,咱们是一家人,原该彼此帮衬。只是我能力不济,不能早早求得陛下宽恕,叫娘娘受了这许多委屈。”
妘萧媚摇摇头,说道:“天意难测,许多事情亦非殿下所能左右。”话毕她停顿片刻,又正色道:“日后旦有我妘萧氏母家能够报效的,请殿下尽管开口,我母子在宫中无所依傍,唯有靠着殿下,才能有立足之地。”
她见妘萧媚这样郑重投诚,比她预料的还要顺利,便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妘萧媚的手,笑道:“只要我在朝一日,必不叫娘娘母子再受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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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了七月初五,这一日是武举重考的第一场文试。
这次重考与去年那一场的考试项目顺序都相同,记分规则也都一样。初考人数倒比去年还多些,因这次凰平帝下了旨,许新收复的燕北降将来京参加武举,所以这一场来了许多归附本朝的匈奴将领。
文试仍是出自七大兵书,今年新出的题目,倒比去年刁钻一些,策论出自《尉缭子》和《太白阴经》。
这次来参加考试的匈奴将领,基本都识得汉字,熟读汉书,但常读的也不过一部《孙子兵法》,或再多一部《孙膑兵法》。
策论中的这两部,匈奴将领中许多人甚至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写策论,都只好是空着。
一场文试下来,大部分匈奴将领都被刷了下去,但姜严著看榜时注意到,有几位匈奴将领和她同在甲等榜单上,看起来都是不容小觑的强劲对手。
接下来的平射、步射、马射和马枪,姜严著都毫无悬念地以最好的成绩通过了。
这次武举重考,除文试外,其余考试都允许民众入场观考。兵部在校场四周都搭了台子,郡公特意找人占了个视野最好的位置,每日同妫云氏一起看姜严著考试。
鸾镜儿也推了这几天的表演,同善义班的班主一起,在校场的另一侧观考。
姬夕因身份特殊,不便公开出现在校场,但他还是乔装了一番,戴着面纱,悄悄出现在校场一侧角落处,来看姜严著。
自从那日湖边一别,他再没见过她,又因当日自己说了那些冒失的话,恐再见面使她生厌。所以见她下场来同郡公坐在一处谈笑,姬夕远远在另一边看了许久,没上前打招呼,悄悄去了。
鸾镜儿见姜严著发挥出色,也走到郡公这边贺喜,正赶上嬴崔雪和姞项玉也顺利考完,她们便都一起在郡公这边账内,等着最终放榜。
正在谈笑间,姜严著回头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帐子后面一闪而过,觉得那人很像她去年回洛阳路上结识的妘花广。
但她又转念一想,如今妘花广因在汴州从龙有功,现被编入宫禁宿卫,可谓前途大好。姜严著笑着摇了摇头,想她必然难以抽身,该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却不知其实自己并未看错,那一闪而过的身影正是妘花广。这几次的武考她都有来观看,只是她每次看到姜严著考完下场就默默离开了。
今日因是射考和马考的最后一日,妘花广本也想等看放榜,又担心耽误宫中差事,所以这次仍是匆匆离去。
过了半晌,射考和马考的总成绩终于放了榜,仍旧同去年一样分坤乾二榜,其中还分了甲乙两个榜。
这时开始有人在各个看台张贴榜单,郡公打发了个眼尖腿快的执事娘子去瞧,她不多时便回来笑道:“大阿姊在坤甲榜榜首,嬴姑娘在坤甲榜第四位,姞公子在乾甲榜第三位。”
众人一听都欢呼起来,在账内彼此相贺一番,热闹了一阵才一齐离开校场。
回到鹿园,郡公便张罗摆大桌,请校场观武台账内这些人都留下来吃酒。
姜严著因三日后还有一场搏斗和一场械斗,并没敢十分放松,席间也不似往常一般畅饮。
她这次是卯足了劲要至少拿到三甲,好直接能去神策军谋个上将。虽然目前她暂列榜首,但她留意到这次来了不少十分优秀的异族将领,预感到接下来的两场比试必不会轻松。
这一日,姜严著同嬴崔雪和姞项玉,在练功之余到茶楼小聚。正闲谈着,茶馆中突然爆发一阵喧嚷,她们忙叫来茶博士问发生了什么事。
茶博士进到隔间里来说道:“方才有个八百里加急的陇右军报信人进城,一进城就大喊西域边境遭吐火罗国突袭,安西都护府下辖的什么月氏都督府辖区整个被占领。喊了这么两句就晕过去了,听说现在人已经被抬进宫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事已传得满城皆知。”
姜严著等人听了,都皱起眉来,她先叫茶博士退了出去。嬴崔雪忙问她道:“见微,你道此事系真么?”
姜严著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月氏人从前被匈奴击败西迁,才有了如今的吐火罗国,而我们的月氏都督府的辖区,正是当年覆灭的月氏国从前的领土,他们必是想要夺回旧地。这几年吐火罗发展迅速,四处征战扩地,野心勃勃。依我看,此事恐怕不假。”
从前安西都护府都被前兵部尚书妫林英把持,其中陇右军更是他的嫡系部队。凰平帝重新登基后,虽撤了原来的安西大都护,另换了一个江南军的高级将领顶上,但陇右军内部军纪混乱,兵将素质良莠不齐,也非短时间内可改的。
这二三年西域边境已丢了不少小城,之前兵部瞒而不报,朝中无人知晓,如今敌国得寸进尺,直接占领月氏都督府辖区,也不足为奇了。
她们几人又聊了几句,但西域之事毕竟遥远,眼下还有明日的武举格斗要准备,于是便都早早散了。
到了第二日,姜严著早早来到了校场,等到人齐,众人在桌前掣签,定先后顺序和对垒人。
姜严著因排在榜首,第一个掣,她随手拿了一根,上面写着:“郁久闾阿耶罗”,旁边监试御史念出名字,人群中有个人把手高高举了起来。
姜严著朝那边望去,见是个高颧骨宽方脸的女将,看名字和长相,可知是个柔然女将,这便是她今日的对手了。
待所有人掣签完毕,便按照倒序一个个开始。到姜严著和郁久闾阿耶罗上场已是最后一场,她二人摆开架势,只等监试御史的号令。
监试御史将旗刚一挥起,姜严著就迅速出手,以攻其不备,她朝着阿耶罗的脸上连连出拳,阿耶罗失了先手只得步步后退格挡。
姜严著在连续出击时,也在刻意打乱她的防守步调,她看准一个时机,便立刻伸出腿来勾住阿耶罗的小腿,要将其绊倒。
阿耶罗反应也极其敏捷,被绊了一下就势往后一倒,避开了她的攻击,翻了个身又站了起来。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十来个回合不分高下,但期间阿耶罗奇招频出,有许多怪异招式是姜严著不曾见过的柔然摔角式,于是渐渐被阿耶罗打乱了节奏,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最后阿耶罗发现她脚步稍显混乱,趁机勾住了她的小腿,双手攀住她的腰两侧,猛地向上一抬将她掀翻在地。
最后这一场格斗时间最久,看得周围人屏声息气,直到胜负已出,周围有人大声为阿耶罗叫好,也有为姜严著惋惜的。
但这一场输的是明明白白,姜严著的确在与这柔然女将的近身肉搏中稍逊一筹。最后放榜,姜严著的名次降到了坤甲榜第二位。
这时乾场男将的搏斗成绩也已放榜,排在榜首的是一位名叫呼延烈的匈奴男将,与他对战惜败的乾甲榜第二位因重伤被抬了下去,只得取消了最后一场械斗的资格。
观武众人都在窃窃私语:“这呼延烈是谁?下手竞这么狠?”
“听说是个匈奴名将,不是与我中原有仇,伺机前来报复吧?”
场下议论纷纷,直到最终张榜鸣锣才渐渐安静下来。
接下来,所有搏斗场拿到名次的人,都走上台来掣签,决定最终械斗的对战人,械斗不再分坤乾两场,而是混合掣签,女男同台。
姜严著暗暗盘算着,只要不是掣到这个乾甲榜榜首,她都可以轻松完试。
她一边想着一边掣出一支签,翻开一看,上面三个粗黑大字:“呼延烈”。
第28章 状元
姜严著看着手中的签, 笑着摇了摇头,这可真是天意弄人。
按照武举规则,她抽中除乾甲榜榜首以外的任何人, 即便输了, 都能排在第三位。唯独对垒乾甲榜榜首呼延烈, 赢了便是状元,输了则排在第四位。
但既已掣定, 嗟叹无益, 等所有人都掣完签, 订好了出场顺序,她便从容地走下来台来。
正往郡公在观众看台所在的帐子走着, 忽然有个人从背后赶上她来,轻轻拍了她一下, 她回头一瞧, 正是方才对垒的郁久闾阿耶罗。
阿耶罗朝她咧嘴一笑,爽朗地说道:“方才一战实在痛快极了!我其实是侥幸险胜, 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 此处若有酒,真该同你痛饮一壶!”
说完她又将姜严著拉到远离人群的一个僻静处, 低声说道:“呼延烈这个人,狠毒狡诈, 敌不过时,好拉扯人衣裳, 来日你与他对垒,须得万分当心!”
姜严著见她好心提醒, 也很感动, 抱拳说道:“多谢提醒, 我一定当心。待武举完试,我请你来家,咱们一醉方休!”说完两个人哈哈一笑,一起走到看台边才道别。
姜严著回到鹿园后,就在院中闭关练刀,她原本准备的这一把金丝环首刀,虽平常用的不多,倒也还算顺手。
但她练着练着就想起在校场上看到呼延烈的那一幕,其人身形高大宽厚,像一座移动的小山,她愈发觉得这把刀不足以用来对付他。
思来想去,她还是翻出了从益州带回来的一个未启封的箱子,从箱子最下面拿出了一个沉重的器械盒。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柄略显暗淡的长柄锤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她将锤从包裹严密的盒中取出,细细擦拭了一回。这是一把镔铁打造的兵器,是个一体成型的长柄八瓣莲花锤,锤身只有香瓜大小,周边雕刻花瓣,看上去好似一个含苞待放的莲花包。
姜严著身高五尺七寸,这把锤是按照她的身高打造的,锤柄比一般的长柄锤还要长些,造型十分独特。当她将锤身杵在地上时,锤柄末端刚好到她肩膀。
这锤从柄末端一直延伸到锤顶都雕刻着精致纹路,若叫不懂兵器的人看了,恐怕会以为这是一件法器,而非兵器。
擦拭好的长柄锤不再暗淡,散发着冷冷的幽暗寒光,似乎是在表达对她将自己尘封三年的不满。
她拎着锤来到院中耍了一阵,这长柄锤的锤身虽不大,整个锤也只有十八斤重,但抡将起来借重惯性,也能砸出千斤重的攻击。这就是她喜欢钝兵器之所在,一件看起来不甚起眼的兵器,却能挥舞出巨大的能量。
她在院里耍的这套锤法,端的是虎虎生威,每一锤落下都有雷霆万钧之势。半晌她收起招式,看着这锤,自言自语道:“阔别三年,还是只有你最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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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举终场械斗这日,校场被围观民众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数比以往比试多出十倍不止。
原来是因为今日凰平帝御驾亲临校场,观看械斗比试。周围民众都纷纷来到校场附近,想来看看是否有机会能一睹天颜。
这一日整个校场清场封闭,北面看台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明黄色御账,御账内凰平帝高坐正中,两侧座位分别赐给了次子祁王姬山和长孙晋王姬燃,此刻祁王在左,晋王在右。
下一阶座位则是一众朝中重臣,陇西郡公姜严倾虽只是言官,品级在朝中并不算高,但因她有爵位在身,加上又是晋王的姻亲母,所以也在此列当中。
御账侧面则是一些皇室眷属,在京为质的燕安郡王世子姬夕也坐在其中,还有鲁国夫人妘萧媚也抱着豫王来了,亦坐在皇眷一侧。
为了照顾到周边民众想要观看武举和圣驾的心情,凰平帝特命人在校场另一侧外围搭了一大圈高高的看台,供民众登台观武。这里虽比校场内看台距离远些,但因架得高,视野倒也不输内场。
鸾镜儿早㥋蒊早就同善义班班主一起来到场外看台,寻了个好位置。姒孟白这一日也将钱庄事宜通通交给掌柜打理,自己带了个伙计来到校场外观武。
械斗开始后,比试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轮到姜严著出场,她与呼延烈因是状元之争,所以被安排在最后一组出场。
在姜严著上场前,名次都已出来了,排在总榜第二位的是一名江南军的男将领,排在第三位的是姞项玉,郁久闾阿耶罗对垒姞项玉惜败,排在第五位,第六位则是嬴崔雪,其余一直第到三十位都已有所属。
此刻只有状元和第四位空悬着。
嬴崔雪与姞项玉比试完坐在台下等看姜严著,因她今日排在最后,来得也比较晚,所以她二人今日在校场到此刻都还没有见到她。
姜严著在台下等待上场,这时正在仔细缠紧护腕上的绑带,一向跟着她拎器械箱的侍儿,端了杯茶递给她,见她有些不悦之色,问道:“大阿姊如何这样闷闷不乐起来?”
她没抬头,皱着眉说道:“方才我瞧名次都出了,想到往常每届武举三甲都极少有女子在内,叫人看了生气。”
那侍儿正待要接话,忽见有监试御史前来召唤姜严著上场,她端起茶杯仰脖一口喝完,便拎起长柄锤,跟着监试御史出去了。
嬴崔雪同姞项玉见最后一场宣布开始,都伸长了脖子要看姜严著出场,果然片刻她们就见到她一脸阴沉地从比武台东边走了上来。
姞项玉一见她手中的长柄莲花锤,眼睛一亮,对嬴崔雪说道:“子雨将军,你瞧!”
嬴崔雪这时也看见了,笑道:“看样子她这是认真起来了,非得拿个头彩才罢休。”
姜严著走到中央,将锤往下一杵,地板都跟着震了一震。
她今日内里通体穿着黑色紧身短打,足蹬一双黑色箍金边长靴,四肢要紧处缠了好几圈黑色绑带,上身外面还有一件软链锁子甲,牢牢地固定在身上。
这时呼延烈也走上台来,只见他身形膀大腰圆,留着满脸络腮胡子,是个十分典型的草原壮士。
令人意外的是他今日打着赤膊,下身穿着白底彩花裤子,足蹬一双铜钉靴,手上拿着一把宽刃大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