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听到最后这两个字,万念俱灰,在殿外昏了过去。
三日后太上皇在太庙祭了先皇妣,在上阳宫神龙殿再度登基,改年号为凰平。
废帝则被封为郢昏侯,同废后一起幽禁在宫城北苑。
这一日,姬燃正在随园后院东屋的软榻上吃甜羹,忽有执事人来报:“姜阿姊刚到门首,请见殿下。”
姬燃喜道:“快请她进来。”
不一时,只见姜严著大步流星走进屋来,姬燃笑道:“你连日忙碌,怎么今日倒有空来?”
姜严著笑答:“昨日送城外驻扎的燕东将士回蓟州去了,所以我今日得闲,特来瞧瞧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1]“失帝王礼谊、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莫大不孝、不可以承天序、当废”,以上一系列词语皆出自《资治通鉴》霍光废帝节选。
第23章 捷报
姬燃听姜严著这样问, 剥开一点衣领给她瞧,笑道:“已大好了,你瞧, 都长出新肉来了。”
姜严著探头去瞧她的鞭伤, 只见从左耳下方一直到右侧锁骨, 有一条长长的淡红色疤痕,触目惊心。
看得她十分心疼, 皱眉啧声道:“还会疼吗?”又嗔道:“你这又是何苦。”
姬燃把衣领整理好, 满不在乎地笑道:“早不疼了, 只是偶尔还有点痒。”又耸耸肩:“我也没想到他手劲儿这样大,不过要不是有这一出, 皇奶奶也难以有机会这样快刀斩乱麻,还是值得的。”
随后她整好衣领, 只催姜严著尝尝她新得的御赐茶叶。
前段时间姜严著曾带姚章青前来拜访过她, 因此知道这位女将,便以表字称呼姚章青问道:“这次是丹羽带兵回蓟州?”又叹道:“还要护送燕安王, 也是个苦差。”
姜严著点了点头:“是, 我昨日去送,看燕安王这两月间竟似老了十岁一般, 精神也垮了,整个人萎靡不振。”
原来当日燕王姬弘领了皇命率军至郑州“勤王”, 因林姜兴擅自出兵一败涂地,在郑州城外被祁王所擒, 这两月间一直在软禁中,从郑州到汴州, 又从汴州到洛阳, 他原准备了满腹辩解的话, 却不曾有机会诉说。
直到废帝遭贬,太上皇复又登基改年号为凰平,才命人带他来回话。
因凰平帝念在老燕王的份上,又看他不曾下令攻打汴州,还曾试图拦阻林姜兴,遂并未十分苛责,只是将他的爵位从藩王降为郡王,封号从燕王改为燕安王,食邑也比照同等郡王减少了一半,以儆效尤。
姬燃笑道:“如今他对燕东军权已构不成威胁,老太尉倒是能松口气了。”
姜严著摇了摇头,轻轻叹气道:“安东都护府原本与燕王府彼此互相制约,才能使朝廷放心。如今燕安王降等,安东都护府手握重兵又一家独大,却不是什么好事。”
姬燃安慰她道:“我想老太尉也早料到这上头了,必定已有对策。”
姜严著笑道:“先不提这些,我倒是把话扯远了,今日来,还要贺你新官上任,昨日我在姑妈处看见了邸报,说陛下封了殿下做御史台侍御史,不知何时赴任呢?”
姬燃也笑起来:“皇奶奶许我再养几天,后日五月初八到任,到时候在台院,会有一位门下省的给事中和一位中书舍人,来同我一起重审红印案。”
姜严著点点头:“埋没这些年,殿下如今总算有机会一展宏图了。”
又说了些别话,姬燃留她吃了便饭,姜严著才告辞离开随园。
从随园出来,她还是拐道到鹤园看了看姒孟白,回洛阳这一个多月,他每日只在鹤园后院起坐,不曾外出,生怕给姜严著添麻烦。
姜严著也恐他无聊烦闷,着人搬了许多书籍进来,他便每日静坐看书,倒也自在。
这日她来,告诉他红印案已指派给了晋王,重审在即,兴许不日就可真相大白,还他母姊清白,他听了十分开心,二人对坐下了两盘棋,聊了许久。
他又把从前姜齐涵交给他的母亲遗物中,与红印案有关的信件材料都拿给姜严著,请她转交给晋王。
随后姜严著看天色渐晚,才离开鹤园,回到姜郡公的鹿园来。
待她一进门,就有执事人上来说道:“太太请将军回来即刻往书房里见她。”
她听了也不等更衣,径直来到郡公书房,执事人通报开了门请她进去,她见郡公、大嫂姜屠薇和大哥姜陶岭都在里面。
郡公一见她来,招手笑道:“来,来,快来看喜报!”
说罢拿起邸报来指给她看,她走上来一瞧,原来是安东大都护姜齐涵北境告捷,燕东军平定了金徽府,又收复了幽陵府,现已班师回到蓟州。
姜严著笑道:“涵姨妈亲自出马,得胜也是意料中事。”
郡公喜道:“不愧老太太最看重她,果然关键时刻靠得住!”又拉着姜严著的手笑道:“我想着,前些日子朝中动荡,不好高调行事,如今大事已定,皇上重新登基,国泰民安,又加上安东都护府北境大捷,咱们也得好好庆贺一番。连带着给你补过生日,你看如何?”
她想了想,笑道:“我的生日我自己竟也忘了,过去那么久了,姑妈还惦记着。”
姜严著是三月初三日出生,正是上巳节,民间传说这一日亦是王母娘娘的生日。上巳节在本朝也是民间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年年各地城中皆有庆典。
只是今年上巳节,姜严著还在彭城军营清点兵马,自己也没意识到,稀里糊涂地把个生日忽略过去了。
她虽忘了,郡公却一直记着,虽说二十六岁不是个整生日,但在郡公的观念中,生日不管是不是逢十逢五的整周岁,都要好好办上一办,加上这又是她回到洛阳后的第一个生日,更是不能略去的。
所以她一直惦念着要替姜严著补办一个,只是她回京起就一直忙碌,又赶上朝中生变,直到五月里才好提起这件事。
姜严著从前在军中,生日都是马马虎虎地过,本不习惯这样大张旗鼓,但想到这些日子因朝局动荡,大家都颇为压抑,借着北境大捷的喜报,放松放松也好,遂笑道:“也好,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郡公见她同意,也十分开心,将这件事交给了姜屠薇和姜陶岭去办,只是吩咐道:“除了常点的戏班子,再去瞧瞧能不能请来善义班的鸾镜儿,著娘爱看摔角,有她在才算是正经庆贺呢,只不知她肯不肯来,正式些下个帖子请吧。”
姜严著离京已久,只记得善义班从前是个不大出名的女子角抵班子,却没听说过鸾镜儿的名号,好奇问道:“这鸾镜儿是谁?这样大排面?”
郡公笑道:“从前善义班的角抵戏没有好斗士,摔角表演一年不如一年,差点散场,后来只靠这一个鸾镜儿,打遍洛阳无敌手,连久负盛名的男子角抵戏——梁喜班的台柱子都是她手下败将。而且她不仅角抵厉害,一招一式更是干净利落,令人赏心悦目。这几年洛阳城里,提起角抵戏,鸾镜儿是绝对的头号人物。”
这一番介绍把姜严著的胃口给吊了起来,她从小就爱看摔角,只是从前有名的都是男子角抵戏,女子角抵戏班子总是不温不火,如今听说有鸾镜儿这样一位女子角抵健将,不由得有些激动起来,迫不及待想要看她的表演。
只是这善义班不似寻常戏班子,凡有人请,只要给的起高价都是必去的,善义班的鸾镜儿却是不轻易去人家里,对些有权势的朝臣家更是嗤之以鼻。
从前妫尚书风头正盛时,林姜兴不知请了她多少遭,总是被她以各种理由推拖不去,甚至不惜关了戏班的表演躲他。
姜陶岭将这些事告诉给夫人,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亲自去善义班走一遭。
出来接待的是善义班的班主,听她们说明了来意,她赔笑道:“我们镜娘一向不大到各府里走动的,您二位今日亲自登门,我少不得去问问她的意思,若是不成,还请您二位多多见谅。”
于是她吩咐身边一位经励科娘子去问鸾镜儿,她则陪着她们在前厅吃茶,又带她们在平常演出的园子里参观了一番。
过了半晌,只见那经励科娘子同另一位小娘子进到前厅来,那小娘子走上前向姜屠薇打了个问询:“动问尊驾,郡公府上的将军,可就是郑州城外斩杀林姜兴那位英雌么?”
姜屠薇笑答道:“正是她了。”
那小娘子听了笑道:“我们镜娘原话说,‘若是她,我必去得’。”
姜屠薇和姜陶岭听了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答应得这样痛快,两个人相视一笑。
那班主在一旁笑问道:“不知府上是哪日宴请?我们好做安排。”
姜屠薇说道:“因我家将军爱看角抵,所以特特来请,只看镜娘哪日方便,我们再择日子。”
班主便拿出了戏单子,指给她们看哪几日没有演出,那小娘子却在一旁说:“镜娘说了,府上哪日请,她哪日有空。”
姜屠薇想着虽然她这样有诚意,但也不好影响戏班演出,遂暂择了两个没有演出的日子,说回去待禀告了郡公,定下来后派人送请帖过来。
于是班主又留她们喝了一盏茶,才送她们出门不提。
几日后,郡公为姜严著补办的生日宴请已经全部准备停当,只等第二日开门迎客。
就在筵席前一日,姜屠薇收到了吏部发来的升迁文书,调任她做户部金部司主事,兼任盐铁转运副使。正式到户部就职前,她需要先到扬州盐运司做一年巡官,以便了解盐务和漕运。算一算日子,她最迟十日后就要启程去扬州赴任了。
郡公为她这次升迁,也暗中出了不少力,见吏部文书下来,她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地,直笑说近日真是喜事连连。
到了宴请这日,郡公命人在鹿园前院搭了特大的帐子,摆了二十张大桌,东边又新起了一个戏台,供来客们边吃边看戏。
今日来的除了郡公本家亲友外,还请了不少姜老太太和姜严著的母亲姜俞容过去在洛阳的人脉,这些年郡公一直在替姜严著维护这些世家关系,以便她有朝一日回到洛阳,不至朝中无旧。
筵席刚开场,郡公就带着姜严著挨桌敬酒,将些生面孔一一介绍给她认识。敬完一圈下来,各桌已有了酒,郡公便吩咐开戏。
善义班的角抵戏排在最后压轴,此时台下宾客皆已酒足饭饱,正喝着茶等今日的重头戏。
鸾镜儿先是独自登台,只见她头上梳着高髻,用一根黑色发带将额前碎发一并拢上去固定,露出剑眉星目,神采飞扬。
她今日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裹胸衣,下身是一条大红色百花宫绸束脚裤,足蹬一双厚底凤头翘首鞋,英姿飒爽地走至台中央站定,台下宾客见是她来,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和掌声。
众人只知压轴是角抵戏,却不知竟是鸾镜儿亲至,此时台下轰动之声不绝于耳,因为往常善义班鸾镜儿的擂台已是一票难求,她亲自到人家府上演出那更是闻所未闻。
先前郡公未同宾客们说今日有鸾镜儿前来表演,为的就是此刻轰动的效果,见众人都这么惊讶,她坐在台前主桌上,看着台上的鸾镜儿,十分得意。
待台下呼声渐弱,鸾镜儿才不慌不忙,开始今日的表演。
旧日角抵戏都是纯粹摔角,但善义班后来对角抵戏做了改编,揉了些戏曲剧情进来,今日演的是班主自己写的本子,唤作《一箭仇》。
讲的是一位将军独闯敌营,为战友报一箭之仇的故事,只见鸾镜儿在台上与对手奋力相搏,先后打败了三女三男,取了敌军将领首级。
鸾镜儿身姿轻盈,善用巧劲,看得人时而紧张时而爽快,待一场演完,台下欢呼叫好之声不停。
郡公亦喜得忙叫人来拿大封赏她,台下亦有宾客命人向台上抛赏。
鸾镜儿向台下鞠了三躬,起身拱手笑道:“我今日来,是为贵府将军贺寿,不敢讨赏。只是我斗胆,想请将军上台来,与我切磋两招,不知将军肯否赏脸?”
第24章 结拜
姜严著在台下看鸾镜儿的角抵戏, 早看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现在又见台上邀请, 她也不是个扭捏之人, 遂直接站起来喊道:“好!等我换了衣服就来!”
台下宾客们更是激动万分, 欢呼不已,一个将军跟洛阳头号角抵士在台上打一架, 这样的场面谁见过?
不一时, 姜严著已换好衣服出来了, 她将头发高高扎起,上身也穿着白色裹胸衣, 下身是一条黑色湖绸窄脚裤,足蹬一双及膝牛皮皂靴, 整个人英姿勃勃。
她一跃上台, 朝鸾镜儿拱手笑道:“我今日登台献丑了,请镜娘赐教!”
鸾镜儿亦拱手笑道:“早听闻将军风流洒脱, 今日亲见, 果真是个豪杰。这样肯赏脸,是我的荣幸, 得罪了!”
二人行过礼,便都摆开了架势。
鸾镜儿先弓下腰, 像饿虎扑食一般猛地朝姜严著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 姜严著感受到她力气非常大,双手环抱如同蟒蛇缠身, 她立刻看出鸾镜儿是准备给她来个抱身摔。
她当即顺着这股力量一跃而起, 侧过身向下压去, 解了鸾镜儿的辖制,将她压在身下,但她身姿柔软,向旁一弯身就挣脱了姜严著的控制。
鸾镜儿重新站起来,朝姜严著轻轻一笑,方才这次浅浅过招,双方对彼此的水平都有了个底。
鸾镜儿看出她反应速度极快,且力量在自己之上,但身姿柔软度却不如自己。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鸾镜儿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打法,随后立刻再次向姜严著发起进攻,这次是朝着她的脖颈处。
姜严著见她攻势猛烈,闪身用手臂格挡,两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鸾镜儿步步向前紧逼,姜严著步步后退,却从容不迫,见招拆招,不给鸾镜儿缠住她的机会。
在观众眼中,鸾镜儿此刻是占上风的,但她自己知道对方防得滴水不漏,不管她怎样调整节奏都找不到缺口,她很久没遇到这样相持不下的对手,既有些兴奋又有些焦躁。
正在焦灼间,鸾镜儿被姜严著逮到了个空隙,一把被她钳住了手腕,随后姜严著顺势用后背贴着她身侧,将她向前摔去。
鸾镜儿却见这是个机会,当即向后下腰,卸了她的力,然后以手撑地,双腿夹住她的腰往前一带,姜严著被这股力量带得失去重心,下意识伸出手肘朝她暴露出来的肋部攻去。
这一肘击若结结实实打到,肋骨铁定会断掉几根,就在马上要接触到她时,姜严著快速将力道收回,任由重心倾斜,摔在了地上。
鸾镜儿见她倒地,马上也收了招式,弯腰去扶她。
台下人见姜严著倒下,只道是分出了胜负,皆鼓掌喝彩。
不想却见鸾镜儿向姜严著深深做揖,说道:“若非将军及时收力,只怕我此刻骨头都断了。”
台下人见状,纷纷惊讶不已,其中有颇懂角抵的人,在台旁细看了经过,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向众人解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又是一阵喝彩。
姜严著朝台下拱了拱手,笑着拉着鸾镜儿下台到桌前,要敬她一杯酒,二人方才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开开心心地互敬了几杯酒,姜严著便热切地问起她的身世来历,问她是如何学来这些招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