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她的说法,摇着头高声道:“可你是皇长女,名正言顺,有的争,将来如何?”
“将来我是皇长孙,依旧名正言顺!”
她看着姬燃坚定的眼神,一时无言,两个人默然对视良久,姜严著败下阵来,轻轻叹了口气:“那接下来,需要我做些什么?”
姬燃见她这样问,笑逐颜开,说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接下来,你只管看戏就是了。”
姜严著也轻轻一笑:“总之只要殿下需要,我都在。”
随后二人又说了些别话,下完这盘棋,出了密室,姬燃留她在随园吃了便饭,饭后姜严著见天色渐晚,未曾吃茶便告辞离去。
她上了自家马车,赶车娘问道:“将军此刻仍回鹿园吧?”
姜严著想了想,说道:“先去趟鹤园。”
鹤园是她母亲在洛阳的旧宅,这一晃也空了七八年了,园中仅有个看屋子的老汉在门房住着。
她这次回洛阳,身边带着姒孟白,虽说祁王已在筹备重启调查红印案之事,但他到底还是戴罪之身,不好将他带到鹿园,恐事有意外牵连她姑母,所以只好暂且将他安顿在鹤园。
老汉前来应门,打开见是她来,笑着问好道:“将军回来了,小郎君已在后院安顿好了。”
她想这老汉多半误以为姒孟白是她从外面带回来的相好,也没多解释,点点头抬脚便往里走。
那老汉跟在她后面,一面走一面絮聒:“屋子已遣人里外收拾过了,郎君独自住在后院,小老儿腿脚不济,将军瞧瞧用不用再寻些人来服侍?”
姜严著摆手道:“明日我打发两个小厮来,做些洒扫烧水杂务,日间我会另打发人来送饭,你仍只管看门就是了。”
说罢也不等他再回话,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
姒孟白听见屋外有动静,打开门来看,见是她来了,笑着请她进了屋。姜严著走进来四周瞧了瞧,摇摇头:“这屋子到底是陈旧了,这些日子暂且委屈你了。”
姒孟白给她倒了一杯茶,请她坐下,笑道:“并不委屈,只是我住在这里,却叫将军又担了风险。”
姜严著喝了口茶,说道:“我也只是忠人之事,涵姨妈知道我带了你出来,屡次写信叮嘱,生怕你再出事。”
话毕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对坐无言,姜严著看了他几眼,放下茶杯,说道:“我回去了,你早点休息。”边说边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又想到了些什么,停下来回头对他说:“眼下还有一件大事未完,红印案还要再过些时日重启调查,你耐心等等。”
姒孟白认真点了点头,送她到内院门口,望着她走远方回。
姜严著出了鹤园,见有鹿园打发来的小厮在门口候着,见她出来,上前行礼问安道:“郡公太太打发小的来瞧将军,问几时能回去,好与嫂夫人相见。”
她听了这才想起来,上次回洛阳未曾见到大嫂,这次回来赶上她在京,姑母老早就派人到营中告诉她,请她晚上回鹿园相见。
谁知她回京后先是在营中忙了半晌,又去见了晋王以解心中之惑,原本就该径直回去,却又有些放心不下姒孟白,才拐道来瞧瞧,此刻险些把答应郡公之事忘怀。
她赶忙抬脚上车,吩咐那小厮:“你先回去,说我在路上了。”随即吩咐赶车娘快回鹿园。
及至到了鹿园,早有执事人迎出来,簇拥着她进园。
此时众人正在偏厅吃茶,听说她回来了,都忙站起来相迎。
姜严著一走进来,正见一个女子迎在前,身着一件月白色吉祥纹的箭袖对襟,体态丰盈,圆圆脸儿上一双弯弯笑眼,正走上前要来拉她的手,她已猜着了这必然就是嫂夫人姜屠薇,忙作揖笑道:“我忙得昏了头,叫嫂嫂好等,实在该打!”
姜屠薇亦顽笑道:“知道你忙,并没苦等,我们自吃过了饭,边说话边等你。”
郡公见她匆忙赶回,上下打量,缓缓叹道:“清减了许多,可知你这些时日的辛苦。”又问她道:“可用过了晚饭不曾?”
她回道:“在随园用过了。”
郡公点点头:“那就好,晋王一切安好么?”
她也点头道:“晋王与王后都好。”
随后郡公又拉过姜屠薇来,向姜严著介绍了一番,原来她是长安人,两年前来洛阳出公差,机缘巧合下结识了姜陶岭。
郡公原就希望他能寻得个同姓联姻,见姜屠薇虽无甚家世,但才学出众,亦十分满意。
相识半年后两人在长安成亲,她本在长安府管铜铁开采,去年升任户部三司,所以带着姜陶岭又回到洛阳,如今她正准备往盐铁使的位置上争一争。
要放在从前,自红印案后,女官处处受限,盐铁使这样的肥差,自然是紧着权贵子弟,纵有千般本事,凭她一个女子也难争。
但如今洛阳风云变幻,姜屠薇也是瞧准了这个时机,要趁机搏一把。
她们从差事又说到私事上,才发现姜屠薇与姜严著竟是同年同月生,姑嫂两个更觉亲近了。
郡公见她两个越说越热切,想着姜严著今日奔波一整天,恐她受累,少不得打断她们,说道:“今日见了面,以后也有的是日子再聊,著娘刚回来,还是先叫她歇歇。”
姜屠薇也笑道:“太太说的极是,妹妹先休息,我们来日摆一桌酒畅聊不迟。”
说罢大家起身散了,姜严著仍往梅香院去住。
到第二日清早,忽有个小厮急急来梅香院敲门,待姜严著出来,他递上前一张密封的信,她回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花笺,一句曲谱密语:“速至玉京门”。
玉京门是皇宫次北东上的宫门,姜严著一见此句,脑中“嗡”地一下。
没想到晋王排的“好戏”,这样快就开场了。
第22章 废帝
姜严著换上官袍, 只带了一个亲兵,骑上马往皇城来。
今日百官沐休,宫城附近有些冷清, 但当她绕过东墙往北走时, 却远远地见到玉京门外有一队人马, 看服色是祁王的江南军,她策马缓步上前, 那边领头的也瞧见她了。
这一路上两军多番合作, 那领队的也认得她, 在马上拱了拱手,亲热地以表字称呼道:“见微将军今日如何这样早来?”
她也笑着拱手回礼道:“不知陛下是否有旨, 特来听宣。”
那将领凑上前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听闻兵部尚书因你在阵中斩杀其子, 屡次上表弹劾将军, 依我看不如先避避。”
姜严著摇头笑道:“避也无处避去,想来陛下自有圣裁, 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看。”
见他们队伍人马已就位, 分作两班,那将领朝姜严著打了个招呼, 骑马走到队前停下,像是在等什么命令。
军中自有各自的任务, 那将领不说,姜严著亦不去问, 默默策马站到队伍后面。
过了半晌,只见一个面皮煞白, 吊眉梢眼的宫人走出来, 一副矫揉造作的姿态, 捏着嗓子一般同那江南军将领说道:“陛下差咱家到陇西郡公府上拿姜严著,将军,烦请您派一队人马跟着咱家前去拿人吧。”
那将军一愣,悄悄回头往姜严著那边看了一眼。她还在饶有兴致的打量这宫人,见他说话的神态语气,想来是个太监。
原来因前朝覆灭于宦官之手,本朝自开国起就严禁宫廷使用太监,内庭一概都是女官。直到七八年前,皇帝突然下旨说要恢复内庭监司,于是宫中阉人又死灰复燃。
姜严著从前不曾见过太监,所以感到有些奇特,不住地上下瞧看。
那将领见她愣神,咳了一声,想要提醒她趁那太监没发现她在这里,快去想法子避避。她听见那将领咳嗽,回过神来,却向那宫人笑道:“不必去拿,我已来了。”
她下了马,走上前来,那宫人抬眼见她穿着正五品武官的袍服,一时倒有些迟疑,遂扭头去瞅那江南军的将领。
那将领见她自己站了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对那宫人说道:“这位正是公公要找的的燕东军统帅。”
那宫人听此话可信,点点头,傲慢地一挥拂尘,尖着嗓子说道:“识相是好事,那就随咱家来吧。”于是他身后的两个禁军士兵走到姜严著后面,“押”着姜严著从玉京门进了宫。
那将领望着她们走远的背影,摇了摇头自家叹道:“这见微将军也忒实诚了些,这样送上门来,岂非自讨苦吃。”
姜严著跟着那太监进了宫,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出了甬道则是一片开阔广场,铺着大块平整的石砖,四周皆有腰挎长刀的禁军士兵站岗。
她们走在侧边的一条石板路上,随后上了一节又一节的长阶,随着他们往上走,一片层层叠叠的巍峨宫殿出现在眼前。
这是姜严著第一次进宫,这洛阳的上阳宫与之前她去过的汴州万岁山行宫相比,更加威严壮阔,她看着那远处的一片片宫殿群,又看看前方耸立的大殿。
饶是她这样战场上厮杀过的勇士,在这气势恢宏的宫殿之下,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但她马上提醒自己,此番进宫是为了晋王,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到了观风殿前,那太监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阴阳怪气地笑道:“将军果然英勇,平常人被押着走到这里,腿脚早都软了。”
姜严著没搭理他。
待殿内宣召,她抬脚走进到大殿,微微抬眼环视,只见此刻还有几个大臣在殿前。
其中最右边站着一个女子,身着亲王规制的青衣蟒服,罩衣上的刺绣繁复精密,龙在两肩山在背,腰系玉带,头上戴着一顶紫玉金冠。
那女子听她进殿,回头来看,她也抬眼相望,那人正是晋王姬燃,二人四目相对,彼此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
姜严著随即马上垂下眼来,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朝上拜道:“臣燕东军姜严著,叩拜吾皇圣安。”
皇帝此时正在御座前来回踱步,见她进来参拜,问道:“就是你,在郑州城外杀了朕的大将?”
姜严著听他这样问,不慌不忙地答道:“林将军背着燕王,擅自调兵攻打汴州,臣为上皇护驾,自当前去平息。是林将军在阵中抵死拼杀,伤势过重,这才殒命于阵中。”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有一老者激动地吼道:“一派胡言!”
姜严著微微抬头朝旁边瞥了一眼,这长胡子老头想就是林姜兴的父亲,兵部尚书兼中书令妫林英了。
这时姬燃在一旁冷冷说道:“妫尚书请冷静些,令郎擅自调兵攻城,险些使两座皇城之间起兵戈,陷陛下于不孝不仁之地,自当改斩。”妫林英一时激动得无话答言,气得几乎站立不住。
姬燃不待他说话,随即向上跪下道:“臣要弹劾妫尚书父子,卖官鬻爵,科举舞弊,更在陇右军任人唯亲,养寇自重,指使安西都护府冒功邀赏。西域边境今年接连失守却瞒而不报,还要朝廷花大笔钱奖赏边陲将士,这些钱在西域绕了一圈,仍回到了洛阳,流进了尚书府中。”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使得一众群臣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日皇帝原本只召集了几位亲信大臣,要商讨如何应对太上皇回京训政一事,不想姬燃突然请旨求见,他见她一改往日的道士装扮,明晃晃地穿着蟒袍,可知她素日的出世之态皆是装出来的,本就心中恼火。
如今又见她当着群臣弹劾自己的亲信,更是怒不可遏。
姬燃不顾他满面怒容,拿出奏疏和所查的证据,双手呈上,一旁的御前都太监将其呈在金盘中,端至御座前。
皇帝蹙眉看着那盘中的奏疏与文书,一挥袖将奏疏与金盘一并掀翻在地,慌得那太监赶忙跪下,连连叩首。
妫尚书见状,赶忙跪下哭喊道:“陛下,实在冤枉!老臣新丧独子,本就心力交瘁,又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晋王殿下,竟要将老臣置于死地!”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质问姬燃道:“你一向在府中修道,从不曾过问政事,这些奏报和证据,从哪里得来?难道是私下里结党不成?”
姬燃冷笑道:“结党营私这样罪名,臣不敢领。实是妫尚书仗着陛下的宠信,肆无忌惮,这些事早已人尽皆知,只有陛下还被蒙在鼓里。”
皇帝见她这样的神态,更加怒气填胸,喝道:“竖子放肆!你身无官职,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说完气得来回踱步,一把从御前侍卫腰间抽出仪仗响鞭,一面走下台阶,一面说道:“看来是朕平日里对你缺乏训诫,纵得你如今无法无天起来。”
话毕扬手就甩,姬燃仰起头来,也不去躲,脖颈处狠狠挨了一鞭。
皇帝似乎还不足兴,又抬起手来,姜严著见状,赶忙扑上前拽住了鞭梢,跪下说道:“陛下息怒,晋王殿下也是心系社稷,才斗胆进言。陛下这样扬鞭止语,实在有失天家风范。”
她这番话一出,让皇帝更添了一层怒火,他用力要将鞭子抽出来,那鞭梢却被姜严著死死拽住,纹丝不动。于是他将鞭子一丢,大叫道:“反了!都反了!来人!”
话音未落,只听殿外有一老妇人悠悠说道:“皇帝怎么在殿中这样大呼小叫,真是有失体统。”
皇帝听见声音,抬头朝殿外看去,此时日头高升,殿外一片大亮,使他感到一阵眩光,于是赶忙低头稍稍缓了一缓,又抬起头来,只见太上皇从光里踏进殿来。
“母…母亲陛下…”
皇帝朝殿外缓缓跪下,那一众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太上皇慢慢走过跪着的这一群人,走上台阶,在御座上悠然坐了下来。
一旁的御前都太监微微抬手,欲言又止,看了看阶下跪着的皇帝,复又低下头去。
这时又有一众精干士兵从殿外走进来,乃是太上皇从汴州带来的精锐禁军,个个腰挎长刀,将大殿内众人围起。
太上皇在上坐定,这时才看到姬燃领口处一片血迹,又看见地上那根仪仗响鞭,皱眉问道:“是怎么了?”
姜严著在一旁回道:“晋王殿下禀告大臣贪污一事,触怒了皇帝陛下。”
太上皇忙命人去唤了太医,让姜严著扶着姬燃退至偏殿休息,正在她们走至殿门口的时候,遥遥听见太上皇在殿中说道:“皇帝如今言行无状,竟敢残害亲女,这样失张失智的,不宜再理朝政,我如今归京,少不得替皇帝再操些心。”随后命人护送皇帝回寝殿,令太医好生为其诊视。
姬燃在门口听到这番话,面朝殿外,低头微微一笑。
自此,太上皇以训政的名义重新掌权,一月间逐渐替换了皇帝的亲信重臣,又将一众太监通通打发到城郊皇寺中出家为僧。
随后在朝中废止了十余条不合理的政令,一时间政平讼息,朝堂上众臣亦心悦诚服。
到五月初一日,太上皇当着群臣,召被禁足的皇帝来到观风殿听宣,皇帝在殿外跪了半晌,只见一位宫娥捧着圣旨到殿外宣读。
他被禁足这些日子,整日提心吊胆,今日被宣召时,仍然有些神情恍惚,那宫娥照着圣旨宣读,他却没能全部听清,只断断续续听得只言片语:“宠信佞臣…失帝王礼谊…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莫大不孝…不可以承天序,当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