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听了有些难过:“后面这事我竟不知,你信里也从未提起。也是,擅自离京到军区,怎么能不被罚呢。”
姬燃低头一笑:“嗐,都是过去的事了,休要再提。我就是不想他提起来,谁知道他嘴这样快。”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衣着鲜明的老妇人来到堂屋,姜严著见是姬燃的养娘,忙站起来问候:“姚妈妈,这一向身上好?”
姚妈妈满面笑容道:“老身一切都好,多谢将军记挂。菜已齐备了,请移步饭厅吧。王后亲自到酒窖选酒去了,特吩咐老身来请。”
姬燃也站起来拉着姜严著边走边说:“来吧,你最会品酒,也尝尝我自家酿的醉蓬莱。”
一时到了饭厅,姬燃也不坐上首,径自坐了主位,让姜严著坐在客位,姜云璎抱了一坛酒来,在末座打横相陪。
姬燃叫姚妈妈带着一干执事人,都远远退了下去,桌上只由姜云璎布菜筛酒。
因都是幼时玩伴,尽说些童年往事,好不快意。
酒过三巡,姬燃已是满面通红,对姜严著说道:“前些日子有光禄大夫因劝皇上立储被贬黜之事,你已知道了吧?这些年也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获罪,他总是这样,像防贼一样防着我。”
姜严著握着她的手劝道:“我知道殿下心里苦闷,但越是这样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姬燃连连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说这话也只是因为你在这里,平日里就连在璎弟面前,我也很少提起这些。”
说罢又指着自己身上穿的道袍说道:“我今年二十有一,正该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却整日只能在家求仙问道。朝政庶务我一句不能多问,一个门客没有,我姨妈的军权也因我的缘故交了出去,就这样,他还要时刻防着我。看来只有等我哪天死了,他们才能放下心。”
姜严著听罢拍了她手背一下:“哪有这样咒自己的,快不要混说。”
姬燃凑近她低声笑道:“我之所求,小著阿姊最最清楚,但眼下境况,我也只好蛰伏。可笑他这样一味只知道防我,却没发现真正能威胁到他的另有其人,我急着成亲开府离开皇宫,也有此顾虑,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洛阳就要变天了。”
正待姜严著要追问,却见她十分支持不住,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姜云璎只好将姬燃抱起送回房,请姚妈妈陪姜严著到花园散散。
她在花园逛了一回,酒已清醒,在姚妈妈服侍下,简单洗漱整理了一番,来到后院祭堂,悼念晋王生母姚皇后。
姜严著没见过姚皇后,姬燃也没有见过,因为她生下姬燃第二天,就因产后血崩薨逝了。
看着她的画像,想起往日听到的关于她的传说,姜严著心里想着,若姚皇后还在,必不会使姬燃陷入如今这样境地,不禁悲从中来。
祭奠罢,她随姚妈妈回到偏厅吃茶,此时姜云璎也来到偏厅陪着。
姜严著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自己也无心吃茶,便站起来道:“你抛下她在这里,我也心里不安,你还是回去照看,我酒已醒,这就回去。”
姜云璎还是坚持和姚妈妈一起将她送到大门外,见她上了车方回。
回到鹿园,郡公见她白日吃了酒,晚间食欲不佳,只胡乱喝了一碗桂髓鹌鹑羹,也并未多问,吩咐执事人好生送她回房休息。
姜严著回到梅香院,洗漱过后躺在床上,想着白日里晋王说过的话,辗转反侧,至天亮才昏昏睡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不踏实,总是半梦半醒,时而梦到行军打仗,时而又梦到晋王醉泣。
她破天荒睡到了日上三竿,坐起来竟忽然感觉天旋地转。
作者有话说:
[1]“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此句不是古语,最初出现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早期,1983年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俗语》权威著录,本文中原句引用。
第4章 武考
姜严著起身一看,果然是碰上了行经,只感觉整个人头重脚轻,腰酸腹坠。
这日刚好郡公旬休在家,见她迟迟未起,亲来梅香院看视,才知道她月客至,气滞血瘀,命人煮了益母草鸡蛋汤来,又吩咐人泡冰糖山楂给她喝,一时又叫人去抱汤婆子。
姜严著见她忙前忙后,笑道:“姑妈莫忙,没有这么娇气,等我再睡一个时辰,起来依旧生龙活虎。”
郡公听见她这样说,在她床前绣墩上坐下,拉着她的手正色道:“女子行经乃天经地义,这不是你的弱点,不需要这样羞于启齿。我知道你素来要强,但要强也不应在这上头,难道女子都该在行经时强忍不适,只当作没有这件事才能算是个好的吗?”
姜严著听了如醍醐灌顶,认真地点了点头。
郡公见她听进去了,笑道:“再说这‘娇气’二字也不当的很,古人偏要将这‘娇’字加上一个‘女’字旁,只道女子就是柔弱不能吃苦的,却不知道我们每月行经失血的苦楚,也不懂得生育的痛苦,年月长了竟连我们自己也想要遮掩这些苦。细想一想,我们这一生要承受的,不比男人强远了?怎么就将这不能吃苦的字眼写做‘女乔’?依我看,不如生造一个字,写做‘男乔’,我看很有些男人,一遇伤痛就要死要活,倒和这个字相配得紧!”
一番话毕,姑姪两个笑做一团,姜严著顿觉爽快了许多。
郡公见她好多了,站起来笑道:“好了,我也不在这里吵你了,你且歇着吧。觉得好些了就起来走走,到我书房里来,我们说话。”说罢径自去了。
姜严著喝过送来的汤水,抱着汤捂子又睡了一觉,醒来感到气血通畅,已无碍矣。
她也并未着急起身,坐在床上还想着昨日姬燃的话。
她与姬燃是幼时起的挚友,深知姬燃情性,虽然面上总是笑吟吟的,实际心思无比深沉,心里话轻易不与人道。
昨日酒后这番话,已是极为反常了,她若再追问,姬燃必然也不会细说。
思量片刻后她打定了主意,起来梳洗后换了衣服,往郡公书房来。
此时郡公正独自在书房练字,见她来,放下笔笑着招手道:“气色见好了,过来坐。”
姜严著在窗边椅子上坐了下来,有执事人送上姜茶来,转身退了出去将门关起,书房内只有她与郡公二人。
郡公拿着一封信,走过来在她身旁椅子上坐下来,说道:“中秋过后,武举开考,前些日蜀军嬴都护曾来信和我说,以你的能力,虽不敢保状元,但拿三甲犹如探囊取物。”
姜严著喝了口茶笑道:“嬴都护惯是这样爱夸大的。”
郡公又道:“如今科举,不管文举还是武举,都多少沾带些关系,已不似从前公正了,尤其武举舞弊之风更盛。我原想着,有我在朝中打点,你哥哥又在兵部,再怎样也不至于影响到你,保你得三甲进禁军,没有什么问题的,但…”
郡公迟疑了片刻,将信递给她,她接过来拆开一看,竟是她三年前,射杀蜀军同袍嬴华风的督察简述。
郡公忧愁地问道:“我的儿,此事果真么?”
她将信纸折好,低头道:“是真的。”说罢欲言又止,半晌只叹了口气。
郡公并未追问,只是叹道:“我知道你必定有苦衷,否则嬴都护也不会保下你。”
姜严著神色严肃地说道:“姑妈,有人很不想我去禁军。”
郡公惊问:“这是怎么说?”
“昨日我去随园,发现晋王那里有不少执事人,是被人安插进去监视她的。”随后她又低声道:“皇上防她甚严。”
郡公思忖半晌:“我只道皇上是有意在观望,不曾想他们之间芥蒂这样深。”
姜严著道:“此中必定还有隐情,我们做臣子的,不好细探皇家密事。只是我们和晋王关系这样密切,时时有人盯着,这信就是威胁,禁军绝不能去了。我准备给大祖母修书一封,武举过后我回蓟州,到燕东军去。”
郡公听了缓缓点头,姜严著的姥姥姜老太尉虽已致仕,但仍是燕东军背后的掌舵人,所以这也是一条以退为进的好法子,只是想她才回来就要走,心中不免生出许多不舍来。
二人一时都沉默了,各自沉思,忽听有执事人在门口禀道:“大哥儿回来了,在外求见。”
郡公答道:“叫他进来吧。”又回头和姜严著说道:“你哥哥因武举将近,旬休也得去衙门应个卯,今日武举办法想是已最终确定了。”
原来自唐朝武皇创立武举,至今数百年,到本朝虽也都是相差无几的内容,但仍需在考前重新制定应试办法,因姜陶岭是兵部武库司的侍中,所以也需要参与武举应试办法制定。
他进到书房内,看到姜严著也在,笑道:“大妹妹果然在这里,武举办法定下来了。”
随后走到案前说道:“今年武举仍是七项,文试、平射、步射、马射、马枪、格斗、械斗。依次递进考选,前面五项若有一项得了次等,接下来的考试就无需参加,直接视为落榜,后两项用来排成绩名次。八月廿六文试,九月初三平射和步射,初五马射和马枪,初七格斗,初十械斗。”
姜严著听了点点头:“和我预料中也差不多。”
郡公走上来拍了拍她的肩道:“其他的先别去想了,专心备考吧。”
第二日衙门散班后,姜陶岭来到梅香院寻姜严著,递给她一份武举应试文告,上面写了每一项考试的流程和标准,另外又递给她一把弓,说道:“这是十力的弓,三场射箭考试都是这个规格,这把就是考试用的,你拿着练练手。”
姜严著没有去接,皱眉问道:“拿考试弓练手,这不算舞弊吗?”
姜陶岭笑道:“放心吧,今天开库分发,人人都有,文试前还得交还回去呢。”
她听到后才放心收下,二人又说了一回话便散了。
此后十余天,姜严著只专心准备武举事宜,每日晨起看两个时辰兵书,随机选议点写一篇策论,下午在郡公为她临时开辟的场地练习。
射箭上她是好手,考试规格和标准并没有什么难度,但她并未因此轻视,仍尽全力准备着。
中间只有中秋节休息了一天,大嫂嫂巡盐未回,姜云璎在随园陪伴晋王,所以鹿园的中秋还是只有郡公同妫云氏,带着姜陶岭和姜严著在花园赏月吟诗,也算一个小小的团圆。
到了八月廿六这日,姜陶岭提前和衙门告了半日假,亲送姜严著到文试考场。
文试的考选范围出自七大兵书,即《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太白阴经》。
姜严著翻看考题,前半部分是七部兵书中的基础问答,后半部分两篇策论,议点分别出自《孙子兵法》的军争篇,和《六韬》中龙韬的选将篇。
这些问题和议点都是她惯熟的,没花多少功夫,笔翰如流,一气呵成。
不到两个时辰就全部完成了,交了考卷,在座位上坐到散场。
走出考场正见到姜陶岭已散了班在门口候她,见她出来上前问道:“如何?”
姜严著自觉满意,但又不知是否会有人在阅卷时从中作梗,只含混道:“应该总不至于得个次等。”说罢与表兄二人一路说笑回鹿园不提。
五日后九月初二文试放榜,甲乙丙三等,分三张榜文张贴在兵部告示处。
一早郡公就派遣了执事人去看榜,那人在甲等榜单上看到了姜严著的名字,一路小跑回来报喜,到梅香院敲门时,她睡回笼觉才起。
看见那执事人兴冲冲的,她笑道:“什么天大的喜事乐成这样?”
那执事人将文试甲等的结果告诉了她,她点点头:“知道了,还得辛苦你再跑一趟。”
她回身拿块小银饼打了赏,说道:“再去榜上找个名字,姞项玉。”说罢又细细在手上描给他看是哪几个字。
不一时那人又跑了回来,笑道:“这人的名字在乙等榜上。”姜严著听了十分开心,又递给他一块银饼。
那执事人笑着凑上来问:“大阿姊还让我去瞧谁?就再跑个十趟八趟我也情愿。”
她笑着踢了他一脚:“美得你,还想赚几趟银子?”
那人也笑道:“不敢不敢。”拿着银子欢天喜地去了。
第二日她没让姜陶岭送,独自来到射箭场参加第二场考选,这日是上午考平射,下午步射。
平射即站立不动射靶,一个三尺宽的圆形箭靶立在人前方三百步处,靶心是一个三寸宽的小红点。
平射需要连续射击五次,击中靶的不同位置有相应的分数,积累起来用做格斗场的对战名次,五次需要全部中靶,脱靶一次即视为次等。
姜严著注意到,武举射场是女男分开的,她一进大门就直接被引到了女子射箭场,入口处写着:坤场。
等了约有一个时辰才轮到姜严著,她向来出手迅速,接连五箭,无一虚发,箭箭正中靶心。最后一箭射中时还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旁边监试御史笑着向她说道:“你是今天第一个连中五次靶心的。”
到了下午步射,难度比平射高一个层级,共十个靶,射程和靶的尺寸与平射完全一致。只是需要一路边走边依次放箭,前面五个靶在左侧,后面五个靶在右侧,所以需要应试者做到左右手都能开弓。
步射允许脱靶一次,超出一次者视为次等落榜,中途要持续前行,停下者亦视为落榜。
这次轮到姜严著时,她又已等了一个时辰,加上中午在考场又没甚好茶饭,此时已生出许多烦躁来。
她拿了弓箭在考道上快步走过,左右开弓,顷刻间就结束了考试,仍是全数射中靶心。
有了上午的先例,这次结束时周围人已淡定了许多,只是目送她拿了成绩单子,大跨步走出射箭场。
出来时她正巧遇到蜀军的一个同袍,二人寒暄了好一阵,一同走出射箭场,准备找家酒楼吃些东西。
刚至场外,男子射箭的乾场也涌出了许多人来,姜严著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她:“见微!”
作者有话说:
[1]“武皇”,指武则天,历史上武则天于长安二年首次开设“武举”。
第5章 舞弊
姜严著回过头,看到一个身材魁梧,剑眉高鼻的大汉朝她这边跑过来,她也伸手招呼道:“阿玉!”
那人到得跟前,她笑道:“我以为你没赶上,昨日知道文试榜上有你才放下心来。你若不来,咱们营可真就没人了,单剩我一个也忒不像话。”
那汉子挠头笑道:“险些没赶上,我料理好营里事情,这一路紧赶慢赶,文试头天晚上才进的城。”
姜严著回过身向同行的女子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手底下那个最能打的百户,姞项玉。”
姜严著又对姞项玉说道:“这是嬴崔雪,嬴千户,黑虎营的,你应该见过。”
姞项玉行了礼道:“见过见过,嬴千户谁人不知。”
嬴崔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头笑道:“听人说你外号‘玉太岁’,我原以为是个粗黑的壮士,没想到竟生得这样标致。”随后拍了一下姜严著的肩膀笑道:“还是你眼光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