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地图上研究吐火罗边境的地形,和那座矿山附近的驻兵情况,并同姚章青一起亲自去了两趟,实地考察了一番。几天后,姜严著已确定好了部署,只等吉日一到就出发。
这天,她正坐在营房内,手中翻着一份册子,她皱着眉头一页页翻看,上面都是些抄写得歪歪扭扭的《孙子兵法》。知意站在桌子旁边,两只手拧在一起,一脸局促地看着她。
知意在遇到姜严著之前,并没有读过书,更不识字,所以她是在十二岁之后,才在姜严著身边开始慢慢识字和读书的。
因为她开蒙得晚,加上平日里又只爱舞棍弄枪,并不十分在文墨上用心,兵书虽说都能倒背如流,只是一到了要动笔的时候就犯了难。
从前在蜀中军还有姜严著日日督促她练字读书,可是自从她回京后,这一年的功课显然是落下了不少。
姜严著离开蜀军前,还特意给知意在军中找了个相熟的千户,带她练字读书,看来还是没能管得住知意,她叹了口气:“我离开你这一年,这字反而退步了几分,这撇,这捺,写得像是要起飞一样。将来哪日我若见到你师娘,定要找她算账。”
知意连连摆手:“不怪师娘,实是我偷懒,时常请我手下人帮我做功课,她们学我写字学得都可像了,师娘一点没发现。”
姜严著听她这么坦白,又气又笑:“你倒是坦诚,再过两年你也要准备参加武举了,这样的字,我只怕你文试都过不去,自己也得上些心,一次不成又要再等三年,三年又三年,难道等到头发斑白了再做将军么?”
知意扬着头:“等我立个大功,将来陛下特封,不就不用参加武举了嘛!”
姜严著哈哈大笑,拍着手说道:“好,有志气,我盼着你立功,这次过边境,会有许多突袭或者偷营的任务,你能不能升千户,就看这次了。”
她眼睛一亮,挺直腰板:“是!”
姜严著笑着摇了摇头:“好了,你去吧,立不立功都得每日把功课做好,以后但凡在营中,都日日拿来我看。”
“是!”知意依旧回答得干脆,只是声音没有方才那么响亮了。
接下来几日,军营中都在为出征北境矿山做准备,但就在出发前一日傍晚,姜严著突然感觉不妙。
她自打来到西域,已有两个月未行经,水土不服本也是有的,只是可能加上之前在北境被俘逃脱时受了凉,导致这次迟来的月客反应十分强烈。
她从中午开始就感觉腹部发坠,到晚间更加巨痛起来,几乎难以站立,她不得不赶紧让亲兵将姚章青叫了来。
“丹羽,情况有变。”她歪在榻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姚章青见她这次月客确实来的凶猛,坐在她榻边说道:“我们可以往后推迟五天。”
姜严著摇摇头:“这个时间点正是吐火罗过年的时节,防守松懈,错过了实在可惜。我是不能上马了,明日你替我去。”她想了想接下来的部署,妘华广自从上次刺杀事件后,知道了嬴华风的死因确有隐情,又见姜严著将此事压了下来,更加对她死心塌地。
姜严著也确实看重她是个值得培养的将才,所以常让姚章青带着她一起,想来这次也是个好机会,“你带上之渊做副帅,其余部署不变,我和阿玉留下守城。”
姚章青见她已经决定,低头思忖,这次的部署和地形自己都清楚,代替姜严著出征问题不大,于是点头应允。
第二日一早,碎叶镇的两万大军由姚章青率领出发了,姜严著因身子未好,并没能起来亲自送行,一切都由姞项玉代为处理。
这两万大军都是清一色铁骑,冲在最前面的是燕东军的三千名轻骑女兵,快马前去勘察边境情况,并在姜严著事先设计好的地点,撕开吐火罗边境驻兵的口子,为了让后续大军能够长驱直入。
因北边比南边地势要高,往常若有从碎叶镇往吐火罗的攻击,都倾向于从南边开始,所以北边的驻军总是要相对弱一些。加上当下是吐火罗国内的瑙鲁兹节,驻军在营地也有新年庆典活动,守备更加松懈。
吐火罗军队上层没有一个人想到,姜严著竟然有胆子在被俘逃脱之后,从北边给他们来一个突袭。
他们在数日不断的庆典间隙得知北边受袭,只是略微感到不满,但并未太过于担忧,毕竟北边地势好守,所以只派出了碎叶镇的叛徒哈孜,前来应敌。
一个逃往敌国的叛徒,往往对这个国家有着比本国人更加狂热的感情。他们因极度恐惧被人质疑立场,所以总是倾向于用更加残暴的方式与旧国划清界限,以表达自己的忠诚。
哈孜带着五千人前来支援北境时,立誓定要活捉了姜严著回去,让她做自己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他兴奋地一路盘算着,从哪里反击,又从哪里锁定主将大营,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姜严著这次压根没来。
姚章青在迅速占领了边境的一小片山地后,哈孜已经迅速带人赶到了,所以她在往前推进的时候遇到了强烈的抵抗。真正矿山所在的地区,比此处路要更加崎岖一些,也更利于吐火罗军的防御。
在双方前后拉扯了几日之后,姚章青将军队驻扎在了矿山的西南角下,与哈孜带的吐火罗军以一条溪水为界,双方都在等着对方在泅渡途中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天夜里,知意带着几个侦察兵来到姚章青所在的大帐,说道:“对面刚刚换防,大约为的是明日将士精神更饱满,夜巡士兵撤去了一半。”
这条溪水并不算宽,也不算深,只是其中流淌的是从西边雪山融化的水,虽未结冰却有刺骨之寒,所以对面才会有所松懈。
姚章青注意到她衣服虽是干的,但头发却有些湿哒哒的:“你下过水了?”
知意见瞒不过,点了点头:“我试了试,凉是凉的,但也还可以,河水也不深,泅渡过去不到一刻钟。”
姚章青明白了她的意图,这是准备夜半偷营。她低头想了想:“你有几分把握?”
“八分,我手下人瞧过了,哈孜在东边一个小帐子里,大帐是他亲兵睡着。”知意的眼睛亮亮的:“让我去吧。”
在姜严著原本的计划中,确实有一个环节需要知意带人偷营,但此刻要渡河,水如此冰冷,倒让姚章青有些迟疑起来。
随后她带着知意亲自来到溪边观望了一番,果然见对面夜巡将士数量明显减少了,机会难得,于是她狠下心来:“好,你带五十人过去。”
知意摆摆手:“不用,人多动静大,十人足矣。”
于是片刻后,知意同她手下十名士兵,换好泅渡专用的保温衣服,在里营地东边一里开外的地方悄悄下了河,往对面游去。姚章青亦没闲着,见她们下河后,立刻回营点兵,让所有人整装,做好随时渡河的准备。
知意在刚到蜀军的时候,姜严著一度想培养她做细作,因她身形瘦小且行动异常敏捷,十分适合刺杀。
只是考虑到她年纪太小,所以还是将她带在了身边学做侦察,只是教了她一些刺杀技巧。果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技巧在今晚派上了用场。
知意带人从河对面上了岸,悄悄摸到了哈孜所在的营帐,她手下人负责扫清帐外,她则潜进了营帐中,比想象中更加顺利地将他结果在睡梦中,知意将人头拴在腰带上,又同其他人一起泅渡回来。
姚章青见到人头,知道事已成,便立即吩咐各营出发,向对岸冲去。对面的吐火罗军直到见到这支军队,一个个湿淋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才意识到大事不好,随后才惊觉统帅已被人取了首级,登时群龙无首,被陇右军肆意斩杀于营中。
第二日天一亮,姚章青立刻派妘华广带队将矿山所在的一片区域都围了起来,等于重新划分了边界线,便在东侧山脚下驻扎了下来。
姜严著在城中收到前线战报,十分高兴,留姞项玉守城,她自己带了五千人前去矿山营地,又带了十余车物资,前去慰问了一番,并将一些体力不支的士兵替换下来,令姚章青继续驻守在此,以备随时抵御吐火罗的下一轮进攻。
随后她便带着换下来的士兵回到了碎叶镇,不想刚进到城内,却见到一副皇室仪仗停在军营外,她一眼见到仪仗中有一顶红罗绣五龙曲柄盖,这可不是寻常皇室成员可用的仪仗,这必然得是藩王及以上的本人或王后才可使用。
姜严著心下疑惑,走进营内,一片寂静肃然,他只见到了姞项玉的亲兵,遂拦住问道:“是谁来了?”
那亲兵答道:“副帅说请将军快进大营,一见便知。”
姜严著大步流星走进平日议事的大厅,只见两个男子坐在下首喝茶,一个是姞项玉,一个是她姑表弟,如今的晋王后——姜云璎。
她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你一个人?可是晋王有什么事?”
第44章 来客
姜云璎本就神色不佳, 听她这样问,更觉恼怒:“阿姊每次见了我,口中一刻不离晋王, 原来她才是你亲手足, 我竟是个外人!”
姜严著见他语气很不对, 全没了一点从前的温和,于是朝姞项玉使了个眼色, 叫他先出去, 姞项玉会意, 起身告辞。
她走到他身边主位上坐下,伸手给他添了杯茶, 语气柔和:“怎么,吵架了?”
“没有, 我只是想来瞧瞧, 什么叫做‘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那这次来的路上, 可瞧见了?”
“瞧见了。”
“那就可以缓缓东归了。”
姜云璎仍旧十分低落:“我不回去, 是她许我出来散心的。”
她笑道:“散心也总得有个尽头,你一路走到西陲来, 到了我这,再往西可就出了国境了。”
他赌气道:“那我就转道往南, 去蜀中看看。”
姜严著听他话中带气,想来走了这么远还没能消气, 看来这次矛盾真是不小,但他没说, 她也不好追问, 只是笑道:“好, 你要散心尽管散,只是你这两颊胡茬得清理清理了,我怕等你走到蜀中,已成了个野人了。”
他听她这样说,赶忙下意识摸了摸脸,这次出来他根本无心打理仪表,路上也不方便,所以许久没有剃须匀面了。
姜严著见他抚脸不语,又说道:“你可曾听过这话,说男人就好似盆栽,一日不修剪,有碍观瞻,三日不打理,不堪入目。”
他听了一惊:“我现在已经是不堪入目了?”
姜严著笑道:“差不多快是了,我找人带你下去洗漱收拾收拾,你就在这住两天,感受一下西陲风貌,等你想说话时,就来找我。”
说罢找人叫来姒孟白,请他带姜云璎去休整打理一下。
过了两日,姜严著见姜云璎情绪稍好了些,便带上他和随侍的晋王府禁军侍卫一起,出城跑马。
她们慢慢来到一片高地处,往远望去是一片连绵不绝的荒原和群山,上面盖着薄薄一层雪。
因开春逐渐变暖,山上的雪开始一点点化成了泥。
有些地方已露出山体,有些地方则是沙石,还有些地方仍覆盖着残雪,黑的黄的白的,搭配上灰蒙蒙的天,形成了一幅清冷的画卷。
站在这样天高地阔的风景面前,人成了最微不足道的蝼蚁。
姜严著和姜云璎骑到高地上停了下来,晋王府的侍卫遵照姜云璎的吩咐,远远地隔着五百步的距离跟着她们。
她两个骑着马停在高处,姜严著笑问道:“此处没有旁人了,你们的事,总可以跟我说说了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竟不知从何说起。”低头想了想,又说道:“去年中秋,她从浮海阁梳拢了一个弹瑶琴的男伎,给他置办了宅子,时常呼朋唤友,过去宴饮。”
姜严著眉间微蹙:“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从来不是贪图享乐之人,你从小和她玩大的,应该也清楚。如今这样,是京城时局有变么?”
他摇了摇头:“倒也没甚变化,只是祁王近来颇为得意,所以她除了御史台份内的事管一管外,平日里也不过问其余政务。只有鲁国夫人的母家妘萧氏,在朝中势力颇深,处处给祁王使绊子,闹了几次矛盾,甚至在朝堂上起了两次争执。我听人说,这都是因为祁王起兵害得废帝退位,使他们没了靠山,所以才针锋相对起来。”
姜严著低头沉思片刻,看来京中各方势力都在暗流涌动。晋王从前被废帝辖制得很严,在朝中没甚底子,所以如今也不便出头惹人注意,要紧的是趁着妘萧氏分走祁王的视线时,暗自培养自己的班底。
这也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梳拢琴师这事,看来也不过是为了让祁王以为她胸无大志罢了。遂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在外养个小郎,你也不必介怀成这样。”
“我介怀的不是这个。”姜云璎踟蹰片刻,像是在努力整理语言,以便能准确表达出心中委屈:“她决定要同那琴师生个孩子。”
“什么?”
姜云璎四下看了看,生怕被人听去,好在那队护卫仍是离得很远,他们周围只有地上的碎石块和荒草,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她过年时私下同我说,那琴师面相宜女,她一早就合了那琴师的卦,若能与他生下一女,那女孩儿将是口含天宪的命格,主大贵不可言。”
姜严著皱了皱眉没说话,她知道姬燃从少年入道开始,便十分擅长卜卦炼丹,而她算的大卦,多数都是准的。
他见她不语,语气委屈又生气:“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同我就生不出口含天宪的女儿么?”
姜严著看了他一眼:“这种事情,玄之又玄,没准你还真不行。”
她这话险些没把他气得背过去,她又嘱咐道:“这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了。”
姜云璎仍是不乐:“我知道,所以只同你一人说,我母亲我都没告诉。我只是生气,又不是想找死。”
姜严著点点头:“所以你接下来想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在外散心。”
他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我离开洛阳的时候,她已经有两个月身孕了。”
“你就这样丢下有身孕的她跑出来?”
姜云璎更加委屈了:“不是我丢下她,是她赶我出来了,说看见我就想吐。”
她听他这样说,虽然感觉有些可怜,但又不禁感到好笑。姜云璎看见她笑,怒道:“阿姊,你怎么同她一样冷血无情,这也能笑得出来!”
姜严著止了笑,说道:“我不懂你在气些什么,横竖你现是名正言顺的王后,她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又不用你辛苦怀胎,又不用你出力生产,你有什么可忿忿不平的呢?而且她的孩子单只随她姓姬,连父氏也不必加,生父是谁又有什么要紧,也不会有人知道。”
这一番话把姜云璎说得怔住了,他确实在见到姬燃十分宠幸那琴师时,一度担忧自己将会被取而代之,但想到他只是个伎人,绝无这样可能。只是心中还是又生气又难过,只因觉得姬燃不再待他如从前了。
她见他低头沉默,又道:“我且问你,你觉得你凭什么做晋王后?”
“什么?”
姜严著悠悠说道:“当初她议亲时,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订了你?英国公家长男,貌虽逊你两分,但品格才干样样强于你,父亲又在朝中手握重权,比你对她更有助力。还有礼部尚书家三公子,容貌绝尘,恭顺有礼,人称菩萨郎,又是累世言情书网。她那时虽被废帝忌惮,但到底也是个亲王,这些人里头,她选谁都可以,但她执意订了你,难道不是为的你们从小的情义?她若果真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为什么会做这样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