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意见她精神尚可,放下心来:“丹羽阿姊还派了军医随我们同行,要不要再请个脉?”
姜严著摆摆手:“不必,走吧,别叫丹羽在城中久等。”
说罢众人合了队伍,快马急行,不消半日就到了城下,姚章青早已收到消息,大开城门,带人出来迎接。姚章青骑马上前,见她平安归来,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只是说道:“先进城,进城再说。”
于是众人都进了城,姜严著回到营房中,一应陈设皆是原样,她只留下了姚章青,二人关门在内密谈。
姚章青先是拿出了之前知意带回来的那半幅护膊,姜严著接过来笑道:“竟被拾着了,可惜做不成一对。”
“怎么?另外半幅也掉了?”
姜严著摇摇头:“右边原是穿着的,但因走脱时肩甲难卸,便连着护膊一起解下丢了。”
姚章青叹了口气:“这样好料子,倒可惜了。”
姜严著笑道:“罢,不值什么。这半幅我找时间在墙上凿个钉子,挂起来,也好日后时时提醒自己这次的失算。”
话毕她两个面对面坐了下来,开始聊起姜严著不在城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哈孜留在城内的副将皆知他叛逃的计划,就在姜严著和哈孜前脚刚走两日,就起兵试图夺城,好在姚章青发现及时,花了一天一夜,镇压了下去,并将为首一众人等处决了。姚章青这一番话轻描淡写,但姜严著能想象到她那时孤身守城的千钧一发之际,能有多惊险。不禁笑道:“果然我说得不错,有丹羽在,我可以安枕而卧矣。”
姚章青低头一笑:“只是这次险些弄丢了主帅,你若真有个闪失,我有何颜面回去见老太太?”
姜严著握着她的手拍了拍:“老太太是老太太,我只希望将来若再有这样事,你不是念着她老人家的恩情,而是念着我们之间的情谊。”
姚章青也拍了她一下:“我只希望可别再有这样事了!”
说完二人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姚章青又念及她伤未痊愈,也没久留,请她先在营房歇个晌,休息休息。姜严著回来之后,军心果然比先稳定些了,不再因先前哈孜叛逃和旧日将领被清算一事而感到惶惶不安。
过了两日,姚章青感觉军中人心已稳,不再需要外援,便派人去落月岭将姞项玉叫了回来。
这天傍晚,姞项玉从校场回到营房,手里拎着从伙房营拿的一叠胡饼和一大包肉干,正准备进屋,忽然听到有个人在后面叫他:“姞副帅请留步。”
姞项玉一回头,见是姒孟白,大咧咧笑道:“啊,姒公子,找我有事?”
姒孟白微微点头:“正是,不知副帅可有空么?”
姞项玉不明就里,挠挠头:“有,有,进屋说,进屋说。”
回来这两日,姒孟白一直放不下心中的疑惑,想找人问问,但想到姚章青跟着姜严著的日子浅,未必知道。而知意私下里性子孤僻冷傲,从不愿同旁人尤其男子多废一句口舌。
所以他想来想去,只有问姞项玉最合适。
姞项玉请他进了屋子,倒了两杯水,笑道:“正好我拿了吃的,来一起吃。”
姒孟白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说道:“我来前刚吃过了。”
姞项玉也不推让,把胡饼和肉干放在桌上打开,坐下来拿出一张饼咬了一口,问道:“公子找我什么事?”
姒孟白又抿了一口水,问道:“副帅可知道,神风是谁?”
姞项玉不听则已,一听到登时脸色一变,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嘴里的饼也忘了嚼,半晌刚要说话,却忘了嘴里还有吃的,一口气没换上来,呛得直咳嗽。
姒孟白忙将他面前的水拿起来递给他,他一口饮尽,缓解了咳嗽,一脸严肃地问他道:“公子从哪里听来?”
姒孟白也不隐瞒:“从姜帅梦中所语得来。”
姞项玉听了一愣,但他知道姜严著一向待姒孟白如座上宾,又常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西军军饷都要靠他,知道她二人关系不一般。
只得微微叹道:“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你所知道的。”
姞项玉想了一想,他所知道的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在蜀军有些年头的人,也都知道这事。
于是他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坐下,缓缓说道:“神风是我们给他起的外号,他本名嬴华风,原是蜀军飞隼营的千户。”
姒孟白喃喃自语道:“飞隼…雕枭…”
姞项玉点点头:“嗯,他们飞隼营和我们雕枭营时常配合出任务,我们做侦查的,他们深入敌后,是细作。”
“此人如今还在蜀军?”
“他死了,三年前,被见微杀了。”
姒孟白一惊:“是怎么回事?”
姞项玉叹了口气:“那年神风出任务,身份暴露被扣押在敌营,见微本来是去参与营救的,但因他伤势太重难以行动,原本营救队伍已经撤退,但见微半路折返。趁着雨夜里敌方巡营松懈,她躲在密林里,隔着五百步开外,一箭穿喉,把人给杀了。
“当时带队的是中军营的副帅,那人见她把营救对象杀了,当即将她押回了我们大营,当晚禀报给嬴都护,因为这事,见微被扣在督察营审查了一个月。后来嬴都护做主,将她放出来了,后面几年虽然她名义上还是雕枭营的千户,但一切军中事务都交给了副将,她在军中坐了三年冷板凳,才退军回京参加武举。”
姒孟白听他说完这番话,沉默良久,又问道:“为什么她原本都走了,还要折返回来杀人?”
姞项玉耸了耸肩:“怕他泄露军机呗,当时神风已受了酷刑,万一撑不住泄露了一星半点,全军都得受影响。”他又咬了口饼,接着说道:“我跟着见微也有七八年了,深知她为人,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这样做,毕竟她跟神风的关系…”
姞项玉顿了顿,又说道:“再说了,若是换了我,被折磨得就剩一口气了,我也希望能有人给我来个痛快。”
姒孟白又想起她在梦中哭泣的情形,心中难过,可能她确实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吧。
他们二人都沉默了片刻,姒孟白站起身来:“天色不早,我告辞了。”
姞项玉也站了起来:“诶?这就走了?”
姒孟白连连说着:“副帅留步”,离开了姞项玉的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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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姜严著伤已大好,她在日常操练结束后,命所有千户及以上将领,到她在校场的大帐内集合。
这帐子不大,几十个人几乎站满,姜严著坐在北面当中,笑道:“今日叫大家过来也不为别的,只因许多营换了将领,我也得认认人。”
众人知道她指的是哈孜叛逃和他的一众副将亲随被处决之事,在场的还有不少人仍是哈孜旧日提拔的,听她这样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只听姜严著悠悠说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们现在站在这里就都是我的部下,我不问出处。以后一切事宜都依军法,不会叫你们中哪个人再因旧事而受牵连。”
她见众人低着头,又笑道:“今日谁有问题都可以拿出来说一说,我绝不怪罪,众将都可以做个见证。”
当中有人听她这样说,壮起胆子问了一句:“听说将军过去在蜀军,曾因违军令射杀己方将领,进过督察营?”
众人都在看是谁提出的问题,只有站在姚章青身边的妘花广,听见有人这样问,眉头紧锁,直直看向姜严著。
姜严著也不恼,笑道:“我这点事都传到西域来了,真是声名远扬。此事系真,只因我误以为那将领泄露军机,也因此在督察营受了罚,嬴都护才网开一面。”
“那什么样事是能网开一面的,什么样事是严令禁止的?”
“军法中明言禁止的,绝不饶恕,但若在军法之内情有可原,便可以酌情处理。”
众将领见她今日言语这样诚恳,都有些出乎意料,似乎是意外发现了这位“姜阎王”通情达理的一面,也都纷纷提出心中各种疑问,她也颇有耐心的一一回答。
聊了约有半个时辰,姜严著才令众将散去,大家离开之后,都感觉似乎跟这位主帅距离拉进了一些。
到了晚间,姜严著合上兵籍册子,洗漱罢,吹灯上床,刚要沉沉睡去,忽然感觉到有一把冰冷的尖刀抵在她脖子上。
她睁开眼,只见来人圆脸粗眉,正是妘花广。
第41章 复仇
姜严著似乎并不感觉很意外, 她瞥见颈上的刀正是吐火罗军常用的佩刀,想来是在战场上捡到的,微微一笑:“看样子你已想好了退路, 要嫁祸给吐火罗细作?是个好主意。”
妘花广见她如此淡定, 皱眉说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姜严著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道:“你若今日将我杀死在这里,你哥哥九泉之下也不会心安的。”
妘花广一愣:“你知道我是谁?”她想着哥哥从来提起自己都是用乳名, 哥哥的战友都不知道她的全名。加上她后来又改了氏, 不应该这么容易被认出才对。
却听到姜严著缓缓说道:“你是嬴华风异母同父的妹妹, 你本名妘华广,字之渊。你哥哥那次出任务前, 特意留了遗书给我,上面有你的名字, 写着:‘兵器尽留予吾妹妘华广’。他告诉过我, 他母亲难产去世,他父亲在他三岁时到了你家, 所以他从小是由你母亲抚养长大的, 你们感情很好。你后来改父氏为花,是为了接近我时不被发现身份么?”
姜严著能感觉到随着自己说话, 颈上的刀尖传来了妘华广的微微颤抖。
但她的刀还是没有挪开,声音哽咽:“他留遗书给你, 可见你们关系匪浅,而你却只因猜测就断送了他的性命。”
姜严著没有说话。
妘华广见她没有回应, 说道:“我跟着你,就是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既然你今日当着众人说, 确实是因为误判杀了他, 那我今日就在此做个了结,以祭他在天之灵。”
正当她准备用力,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姜严著控制住了。
只见姜严著轻巧地坐起身来,将她握着刀的手按在榻上,笑道:“你是个优秀的将领,但刺杀这种活,还是干得有些生疏。”
若是寻常行刺,也就该到此为止了,但姜严著是个惜才之人,此事一旦暴露,等待妘华广的只有无尽的徒刑,她一想起赢华风,心里就有些不忍。
想了片刻,姜严著说道:“这件事虽在蜀军上下都不许议论,但你既要查找真相,必定找过相关人了解,也一定知道当初我进督察营就是因为误判杀死人质,为什么还要再来找我确认呢?”
妘华广见手被她死死按着,知道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低下头来:“我以为其中有隐情。”
“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隐情?”
妘华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从我打听到的你的为人来看,你不像是会因误判轻易杀人的人,况且他同你还有另一层关系…”她没有明说,想来彼此都懂。
妘华广又将头抬起,直视她道:“所以你究竟为什么会在撤退后折返?又为什么杀他?”
姜严著也看着她,轻轻说道:“是他让我杀了他的。”
她看着妘华广惊讶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将尘封数年的秘事向她娓娓道来。
当时她在蜀军的中军营得知赢华风被吐蕃俘虏的消息,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因为这次任务实在太险,但这是主帅的主意,她一个小小千户,并无权置喙。
她能做的只是在副帅吩咐完营救计划之后,上前争取一把,说自己也要参与,副帅想了一想,点头同意了。
在两天后,历经艰险的她终于找到了机会,接近关押嬴华风的营帐。她是看准了守卫换班间隙,调开了看守,才进来的,此时这间小小的营帐内再无旁人。
此刻嬴华风已经受了重刑拷打,浑身是血地被绑在一个木桩前面,低着头,看起来似乎昏迷了。
姜严著急忙走上前去,捧着他的脸看了看,从身上掏出一根银针,朝他人中扎了一下。
过了片刻,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她,看到她强忍着哽咽,笑着说:“我来救你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喜悦,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景象。
他本想抬起手来摸摸她的脸,但因伤势过重,实在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最后只能微微挪了下头,用脸蹭了蹭捧着他的那只手,好像是在仔细辨别她手掌的触感,又好像是在努力确认这是否又是个幻觉。
姜严著时间不多,她朝帐外看了看动静,又回身对他说道:“我们的人就在营外…”
嬴华风打断了她的话:“朱雀三宫落树梢。”
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字字清晰,听在姜严著耳中宛如炸雷。
这是他们通用的暗语,代表着他在先前的拷问中已泄露了部分军机,只是故意将方位说偏了三十里地,但这依然会对蜀军接下来的部署造成不小的影响。
显然眼下更重要的事,是要将这个消息传回中军营,若稍有延迟,吐蕃一定会很快发现其中的偏差,并快速看穿他们接下来的部署。
姜严著见他伤得实在重,外面又开始雷声滚滚,眼看着就要有一场暴雨降临。她想了片刻,对他说道:“我回去请示副帅,再增派人手来救你。”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刚起身却听到嬴华风低沉沙哑的声音:“见微,杀了我吧。”
她没有任何迟疑地回道:“别胡说,我会再来救你的。”说罢便闪身出去了。
但事情的严峻程度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就在她离开没多久,嬴华风就被带离了关押的营帐,他被带到一处空地上,周围扎着雨账,敌方将领都坐在其中,看来是铁了心要从他嘴里挖出点什么来。
姜严著将情况单独密报给副帅,但并没说是嬴华风泄露的,只说是刚刚潜入敌营碰巧获悉了这个消息,副帅听完低头沉思半晌,做了决定:“先撤。”
她忙问道:“我能不能留在这里,副帅尽快加派人手来救?”
他看了她一眼,随后宣布:“所有人,先撤。”
姜严著朝后看了看,这个位置正好能眺望到他所在的那片空地,此时雷声已经渐弱,开始有豆大的雨滴稀稀拉拉的落下来。
她跟着队伍撤退的方向,走得很慢,于是逐渐落后到了队尾。
走到密林边上时,突然路过了几个吐蕃士兵,嘻嘻哈哈地抬着个坛子。姜严著见其他人已从计划路线撤走了,只有她因为落在队尾错过了时机,于是只能匍匐在地上等这一伙人走过去。
在蜀军边境做侦查,吐蕃话是必学的,她侧耳听着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的:“…这坛巫酒比前日那个更有劲儿…看他招不招…神仙也得招…”
她越听心越凉,巫酒是吐蕃特有的一种致幻药酒,常会被用来对付敌军俘虏,其药性之烈,蜀军中无人不悚惧。
从他们的谈话可知,嬴华风至少被灌过一次了,不知他靠着怎样的意志力挺了过来,只泄露了一个有偏差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