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姜严著口中这个“她”指的是姒槐安,她一定不会同意小妹为了家族利益被续上自己的旧亲,他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还是被姜严著事不关己的态度刺激到了,难道她真的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有可能跟别人结亲么?
姜严著见他仍旧不答言,也没再说话,一路沉默,不一时车停了下来,到了姜严著在益州的宅邸。
姒孟白也没像往常一样跟她道晚安,径自往他的别院去了,姜严著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微微一笑。
这一晚姒槐安在回府的路上,也跟永定侯大吵了一架,她嗔他事先未跟她商量,就贸然在席间提起给小妹续旧亲的事。
永定侯却对她的愤怒大为不解,他觉得自己提出的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父女两个争吵无果,回到府中,见长姊仍在书房生闷气,姒槐哲给她端来一碗安神羹来,她抬头见妹妹一脸懵懂无辜,似乎还不太懂为什么阿姊会这样生气。
姒槐安拉着她的手,叫她坐在了身边,问道:“今日宴席上,你觉得如何?”
姒槐哲歪头想了想,“蟹粉狮子头味道最好。”
姒槐安被她这一句点评弄得哭笑不得,点了一点她的额头:“大约也只有你是认真去吃饭的,我说的是父亲提起续旧亲一事。”
“哦你是说姒公子啊…”姒槐哲回忆了一下,“模样确实生得好,其实我倒无所谓,若是阿姊不同意,那我就不要,我今年才十八岁,以后想要什么样的没有?”
姒槐安点了点头:“这事情是从前父亲办坏了,背信弃义,人家如今肯借商市一事,帮衬我们一把,那是看在利益和从前两家的情分上。所以我是一定不会同意续亲的,他从前就受了咱家的委屈,心中有这个疙瘩,就算是真的强行绑在一起,也不会是良配,不能这样委屈了你。”
另外还有个原因她没有说出来,今日席间她从姒孟白看姜严著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些端倪。
她自己本也是风月场中走惯了的人,明白这两人之间恐怕有些瓜葛,那她就更不可能让妹妹搅在里面了。
姒槐哲听了,认真点点头:“阿姊为我考虑,我明白,只要咱们两个是一心的,就不怕。”
姒槐安叹了口气:“我只是恼爹爹,一把年纪的人了,说出来的话,行出来的事,总叫人难堪。”
她喝完了羹,催小妹早些回房休息,自己也回屋不提。
接下来的几日,姒槐安在衙门内找了许多人拉通关系,还私下安排了一些人,到衙门口示威,抗议姒孟言生祠拆毁一事。
眼看着马上就是年下,衙门在这个时节是最怕闹事的,因为过完年会有巡按御史往益州来视察。
为了平息众怒,衙门口张贴了告示,声明姒孟言生祠不是拆毁,只因前几个月益州曾发生小地震,考虑到这生祠年头久了,还常有人去祭奠,怕不安全,所以要改换新木材,并重建墙体,以加固生祠云云。
姜严著收到亲兵从告示处抄来的条子,看了笑道:“这嬴刺史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
看完她便拿着单子来找姒孟白,这几日他总是淡淡的,也不像往日时常来找她说话。这天他正坐在院里庭上喝茶赏雪,见姜严著走过来,也没想往常一样起身招呼。
她将那告示递给他看,他瞧过了,也只是点点头:“改日我去拜谢姒长史。”
姜严著看着他,问道:“怎么还是这样怏怏不乐?是在担心永定侯府前来提亲么?”
姒孟白抬头看着她,眼中满是嗔怒:“若我真的跟永定侯府续亲,你当如何?”
“若你真的续亲…”姜严著俯下身,凑到他面前,近得可以闻到他领口淡淡的香气,“那我可以去抢亲呐。”
第69章 巡按
姜严著离他太近了, 近得他丝毫不敢动,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刚才说的那句话,还在他脑子里回荡:“我可以去抢亲呐…去抢亲呐…抢亲呐…”
他这样回想着, 只觉得脸上发热。二人对视半晌, 姜严著看他已是耳根通红, 才直起身来,笑道:“怎么样?决计不叫我的财神郎再受永定侯府的委屈。”
姒孟白仍是看着她, 不知说什么好, 只感觉有些慌乱。于是他慢慢放下茶杯, 站起身来,朝她点了点头, 转身快步离开了廊下。
他走开的时候,姜严著瞟到他嘴角微微上扬, 回头看着他走远, 她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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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天,嬴都护照旧是在中军大营摆年夜饭, 从下午开始, 安排了投壶、军棋、射覆等各式各样的酒令游戏,邀请了蜀军一众高级将领热闹一回, 准备一直玩到年夜饭开始。
姜严著自然也在,如今蜀军内, 按品级来看,姜严著只在嬴都护之下, 所以无疑是坐在上首。众人都知道她酒量好,纷纷组队来与她行令。
嬴都护是个没甚酒量的人, 所以大家不敢一直来敬他的酒, 于是也都凑到旁边姜严著这里来, 看得嬴都护拊掌大笑:“我这个挡酒的猛将可算是回来了,又能让我少吃些酒。”
众人一边行令一边喝酒,看着姜严著左一杯右一杯的,其实杯子小巧,就喝一下午,对她来说也都有限。
大家一直玩到嬴都护负责筵宴的亲兵来请了几回,才陆陆续续来到席中就坐。
今日这席因是年夜饭,格外丰盛,中间摆着三头烤乳猪,边上围了一圈各式各样的蜀中特色菜肴,看得人眼花缭乱。
因是军中摆酒,姜严著没带姒孟白来,他就在宅中别院独自守岁。到午夜时分,姜严著打发了两个亲兵,给他送了一碗抄手和一笼点心。
姒孟白见亲兵提着食盒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相识这几年来,她们似乎总是在一起过年,却又没有真的在一起过年。
于是每年除夕夜半的这两样吃食,似乎成了她们之间的一个小小的传统。
过完了年,益州衙门包括军中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着准备迎接洛阳来的巡按御史。
本朝巡按都是三年一轮,分为四组御史,分别去往安东都护府及关东、安西都护府及陇右道、江南道和淮南道、安南都护府及剑南道和岭南道,代皇帝巡狩,考察吏治民情,纠察贪官污吏。
分来安南都护府的巡按御史班子,大年初一就从洛阳出发了,按照既定行程,大约十日后就会抵达益州。
姒槐安作为益州长史,年前就跟着刺史在衙门里准备迎接巡按的文书和仪仗,每日恨不得住在衙门里,忙得是脚不沾地,连年也没好生过。
连轴转了十余日,才有了一天休息,也是因为第二天巡按就要到了,所以相关人员都被放了一日假,回家沐浴休整,以待用最好的状态来迎接巡按。
第二日,嬴刺史又亲自巡了一遍城,随后带着一众官吏,来到城外短亭,迎接巡按御史的队伍。
众人眼巴巴地等了约有一个时辰,才远远地望见一群人,敲锣打鼓地来了。
那御史队伍见到这边短亭有人等候,便走到跟前停了下来,嬴刺史带着一众人,走到车前。
那御史在车上瞧见是嬴刺史亲自带人来接,也没摆甚架子,忙走下车来笑道:“有劳刺史远迎!”
嬴刺史亦笑道:“大人代陛下出巡,下官理应出城相迎。”
客套了一番,才送巡按仍旧上车,众人跟着御史的队伍一同进了城。
姜严著曾在过年前给晋王姬燃飞书一封,如今她听闻巡按已进城,打听了姓名,知道这巡按确是姬燃从御史台派下来的,心中想着,此时已有五分成了。
随后她将这个消息打发人去告诉了姒槐安,这几日姒槐安都跟随嬴刺史接待巡按,陪着御史团在城内视察了一圈,又看过府库和蜀军大营,见各处井井有条,账目清晰,颇为满意。
这天,那巡按正在翻看衙门的年帐,指着那几项赈灾支出说道:“蜀中是个富饶之地,年年衙门都有结余,去年却报了亏空,都从这几项赈灾上来的么?”
说来也是嬴刺史时运不济,原本上任离开前,益州府库是有少量结余的,上任刺史调任后,中间是由上任刺史的别驾代管刺史职务两月,直到嬴刺史到达益州才交接给他。
而正是在这两个月间,发生了三次地震,虽都不很大,但房屋也倒塌了几间,造成了一些伤亡,因此衙门的结余款,都填到赈灾上去了,不仅没能给嬴刺史留些钱,反而还多了亏空。
而嬴刺史是两月前才到任的,前面的亏空自然不能算在他的头上,但当着巡按的面,也不好直接推诿,只得说道:“今年发生了多次地震,还要修缮旧任刺史生祠,所以才有的亏空。”
他这时候提起姒孟言的生祠一事,原本是想借巡按的口,说没有必要为此劳民伤财,他才好顺势停工。
没想到那巡按却说道:“旧任姒刺史为人刚直,又甚廉洁,颇受民众爱戴。生祠应当好生维护,已勉励后人。”
“是,是。”嬴刺史碰了个软钉子,只得连连点头答应。
那巡按又悠悠说道:“蜀地虽是物产丰饶,但不时有些天灾,若只一味靠着地产,就会出现这样青黄不接的情况。从前姒刺史在时,倒多肯引进商贾,那时候蜀地商业繁荣,也给衙门增添了许多进益,民众富裕,才会这样爱戴她。我这几日看下来,益州城内虽齐整,但要说商业和民财,比先可是差远了。”
嬴刺史原先只在江南等富饶地方做官,那些地方农业盐业十分发达,所以对于商业并不十分看得上,有些习惯性的抵触。
今日听巡按这样夸起从前姒孟言的政绩,心中倒有些不服气,只是不好直接顶撞,仍只说“是,是。”
一连招待了五日,巡按在益州城内的督察工作就结束了,接下来御史团还要继续去往蜀南,再转东去往岭南道巡视。
嬴刺史带着一众衙门官吏,送御史团出城直至短亭,目送队伍走远,才打道回府。
嬴刺史回城后,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把开年来最麻烦的一桩事对付过去了。但没歇多久,他又赶忙叫人把当年姒孟言在益州时,发布的通商举措全部找出来看。
他仍旧认为,要想让民众都过上富饶的生活,还是离不开农业,商业不过是锦上添花,但他突然灵光一现,若能让商业为蜀地农业及其他副业提供资金来源,倒是一个好法子。
其实他没意识到,这个“灵光一现”是在长史姒槐安这几日汇报时,言语中夹带提醒了他的。
看到嬴刺史突然开了窍,姒槐安赶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跟着衙门里一众人,研究了几日,总算得到了嬴刺史的首肯。
他同意先在陇南开设一个商市,可以减免头年商税,商市可以整个包给丰乐钱庄,但条件是商市流通的钱不能直接回到洛阳的丰乐钱庄总铺,而是必须存在益州的分铺里,为益州农业和手作制造业提供免息贷款。
这本来也是姒孟白计划中的事情,所以收到姒槐安的消息后,当即写了拜贴,去见了嬴刺史一面,将陇南商市及益州的钱庄各项事讲得清清楚楚。
三日后,衙门总算批下了陇南商市的文书,正在姒孟白拿给姜严著看时,有个亲兵来报:“姚副帅和妘校尉到城外了!”
姜严著闻之一喜:“她们脚程竟这样快!”
原来在过年前,姜严著就已打发了一队人马,回碎叶镇接姚章青和妘华广,因为她之前答应知意让姚章青留到过完年,想来她们一定是大年初一就上路了。
接到姚章青和妘华广后,姜严著先带她们到中军大营打了个照面,算作是报道了,然后便将她们带回自己宅内,先前已收拾好两间小院给她们住。
接她们的路上,姜严著给姚章青讲了讲陇南商市的事情,姚章青听了半日,好奇道:“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在商市上面?这与我们军队有何干系呢?”
姜严著看着她,笑道:“嬴都护这个人,很少站朝中的立场,可是祁王现在已经在派人接触他了。所以我要用商业,把安南都护府跟安西都护府的利益绑在一起,这样才好把嬴都护拉到晋王的船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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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晋王姬燃产女后一直有些虚弱,养了这一整年,如今身体已大好,凰平帝见她恢复如初,也派了不少事情给她,年后渐渐又变得忙碌起来。
妘萧氏一向与晋王交好,又在朝中根基颇深,与祁王斗了这么久,仍旧是分庭抗礼的局面,姬燃也就在妘萧氏的羽翼下,悄悄组建起了自己的幕僚班子。
正在朝局看起来颇为平衡的时候,晋王府里传出了一件事,外人看来不算是件大事,但对姬燃来说,却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时隔几个月,再次来到延庆街的外宅听曲时,忽见管家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带着一众执事人,跪了一院子,对姬燃报道:“郎君…郎君出事了!”
姬燃大感不妙,忙走进后院,只见正堂外一片血污,脚印纷乱,走进去,看到琴师妘荆绫跪在琴前,胸前插着一把弯刀,已死去多时了。
她走上前去看了看他,又摸了摸那把刀,随后发现他手里死死捏着个东西,她用力将他手指扳开,一件闪着银光的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个银腰扣,上面刻着猫头鹰的图案,旁边是一个“蜀”字。
蜀军雕枭营。
第70章 决裂
姬燃只在一个人身上看见过这个腰扣, 但她想,这物件大约也不是独一份的,况且蜀军雕枭营如今也不是姜严著的部下了。
所以, 妘荆绫把这件东西握在手上, 似乎也不能直接说明什么。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 她将那腰扣翻了过来,见到这腰扣背面下方刻着两个小字:“见微”。
这时外面管家和执事人等都走了进来, 姬燃的贴身女使走上前扶着她, 轻声说道:“殿下受惊了, 这里血腥气重,还是出来吧。”
她脑子很乱, 被那女使扶将起来,走出了正堂, 她沉着脸吩咐道:“查!”
第二日, 洛阳延庆街附近许多民众,都听说了这边宅子发生的凶事。这天在街转角的茶楼里, 正有几个人说起这事来。
“听说了吗?街西面大宅子里死人了, 一屋子管家执事,谁都没瞧见, 正主正弹着琴呢,被当胸一刀…”, 这人说得似乎亲眼瞧见一般绘声绘色。
“听说那宅子里住的是个琴伎。”
“什么样琴伎能住这么好的宅子?还有管家执事?”
“你孤陋寡闻了吧?那琴伎是晋王赎买出来,养做外宅的。”
“啧啧, 这晋王也是够怪的,放着好人家小郎不养, 花大价钱赎买伎人?”
“我听说那伎人原也是好人家出身的, 家道中落才沦落至此, 一向是卖艺不卖身,后来被晋王相中了,花了身价钱的三倍,风风光光赎买出来,置办了宅子,时常来此听曲儿。”
“那这琴伎也是个有福的人了,想来是福气来得这样大,遭人记恨了?”
“要说记恨,依我看最恨他的就是晋王后了吧,听说为这琴伎大闹过几次,前年不还出城散心,走了好几个月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