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忙道:“我刚从外地调回来, 从前曾受大人照拂,今日特意回来祭拜的。”
那妇人又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愤愤不平地低声说道:“还不是这个新上任的刺史,见不得我们祭拜旧官。”
旁边一个在抽泣的人, 听见她们说话,也呜咽道:“从前大人蒙冤被问斩时, 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保住这生祠, 如今好容易平反昭雪, 竟还遭此横祸。”
她和姒孟白在这里听她们说了半晌,直到那领队的人上来驱散看客,她们才跟着众人一起都散了。
她二人一路沉默,回到了嬴都护专给姜严著安排的宅院,刚一进门便见到已有亲兵在此等候,是她先前派出去,调查新任益州刺史嬴庄荣的。
她和姒孟白一起走进屋内,坐了下来,那亲兵拿着一份履历念道:“嬴庄荣,年四十七,开景八年进士,曾任河南府功曹,十三年前升苏州司马,八年前升扬州长史,今年十月初八日到益州上任刺史。”
那亲兵说完,将履历递给姜严著,又说道:“这嬴刺史在扬州时,并没听闻有去过祁王府中走动,人都说他一向不苟言笑,也不爱与人交际应酬,只是好收藏些古物。”
“古物…”姜严著回头跟姒孟白对视一眼,她想起之前回蓟州路上被盗的那个古墓,里面的大物件应该都流入江南姞家了,不知道跟这嬴庄荣有没有关系。
她问道:“其它的还有吗?”
那亲兵摇了摇头:“这人流出来的信息并不太多,来到益州之后,也有当地贵胄前去拜望他,基本都被回绝了,只见了永定侯一面。”
姒孟白听到“永定侯”这三个字,心脏几乎停了一拍,他怎么忘记了,他此刻所在的益州,正是他前“老丈人”的地盘。
**
永定侯府坐落在益州城中心偏南的一个上佳地段,如今这老侯爷已是致仕颐养天年了,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就好收藏些古玩字画,奈何眼力不佳,时常被骗,这些年不知赔了多少进去。
属于永定侯府的城外庄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缩水,而老侯爷却十分固执,仍旧时常收些古画,平日里吃穿用度也极讲究,眼看着整个侯府出的多进的少,想来要不了几年,就都赔尽了。
所幸这永定候的两个女儿都是极能干的人,长女姒槐安现任着益州长史,仕途一片大好;次女姒槐哲,因年小尚未出仕,一面读书,一面照管着家中大小事。
姊妹两个一主外一主内,把个摇摇欲坠的侯府打点得十分齐整,外人看着,这侯府仍旧轰轰烈烈,一点败象也瞧不出来。
这天姒槐安从衙门散了班回到侯府,刚一进门,就见管家迎上前来,说道:“二姑娘请大姑娘到书房相见。”
她忙更了衣,往东院书房里来,进屋见小妹姒槐哲正在整理文书,见她回来了,抬眼一笑,那笑容像一道和煦的冬日暖阳照着姒槐安。
每日散班回家,一见到小妹的明媚笑颜,她一天的愁乏立刻烟消云散。
姒槐哲走上前来,搂住她的肩膀,顺势给她捏了一捏肩,推着她走到桌前,笑道:“今日收到个帖子,却是稀客。”
她伸手拿起来一看,帖子封面写着:姜严著。
“哟,是见微回来了。”她打开帖子又看了里面的内容,“回益州这么久了,才来找我,真是不够意思。”
“阿姊…”姒槐哲有些踟蹰,“我听说她这次回来,还带了个人,你还记得姒孟白吗?”
“姒孟白…”她觑起眼睛,回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了,“啊,是他。”
**
这天上午,姜严著穿戴整齐,带了四个亲兵,抬了两箱子从西域带来的葡萄酒、毛毯等物,悠悠闲闲地骑着马,往永定候府来。
因事先下了贴子,她到门口时,已有管家在此等候。
见她来了,忙走上前来迎接,一众执事人都拥上来,接过那两箱酒,将那四个亲兵都带去了偏房招待。
姜严著则跟着管家,径直进到院内,走了许久,才来到正堂,管家笑道:“侯爷已在堂中等候了。”
姜严著一进堂屋,就见一个富态的老夫子坐在堂上,身边还站着个青年女子,姜严著忙走上前,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老世伯这一向身体康健。”
永定侯见她携重礼登门,又这样恭敬地行了礼,忙抬身要扶她起来,奈何手臂不够长,没能够到。
身旁女子见了,忙代他将姜严著扶了起来,等姜严著站起身,那女子微微低头行了个平礼:“见微阿姊,许久不见。”
她看见是姒槐安,拍了拍她握着自己的手,笑道:“这一别也是三年有余,恭贺妹妹高升。”
姒槐安请她在一旁坐了下来,也笑道:“同贺同贺。”
原来这永定侯姒家,从前在洛阳时,也时常与当日同在洛阳的忠毅侯家走动,那时候姜严著的母亲姜俞容,就同永定侯的夫人关系很好。
只是后来她两个,一个随永定侯去了益州,一个回了蓟州,一南一北,渐渐也就失了联络。
后来姜严著来到蜀军当兵,还带了她母亲给她的手札,叫她去拜见永定侯夫人,这两人才复又联系起来。
所以姜严著从前在蜀中时,夫人常常请她到府吃饭,她慢慢地也与年纪相仿的姒槐安相熟了。
只是后来,永定侯夫人参悟佛法,潜心修行,不再关心庶务。
而姜严著也开始军务繁忙起来,便不再像从前一样时常到府中来,只是偶尔在外面跟姒槐安出来喝一顿酒解闷。
姜严著在一旁椅子上坐下,见堂中只有永定侯和其长女姒槐安,遂问道:“夫人还在家中修行吗?我也该去拜见一下。”
姒槐安在她身旁坐下道:“有劳见微阿姊记挂,家母如今愈发出世,已搬去城外寺中居住,寻常日子连我们姊妹两个也不叫去打扰,只年初一能见上一面。”
“伯母是大有佛家缘法慧根的。”姜严著喝了一口茶,又瞧见正堂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字画,感叹道:“老世伯的收藏,愈发丰富了。”
永定侯听她一夸,立刻来了精神,站起来拉着她一件件介绍,说这些字画得来的多么多么不容易,赝品多么多么泛滥,而他,沙里淘金,看出了真品,高价收来珍藏。
姒槐安跟在后面,听得直摇头,姜严著也看不懂那些字画,只是跟着永定侯的介绍,连连点头称赞,哄得老头子兴奋不已,直说了半日。
随后到了晌午,她留在府中用了饭,午后永定侯要歇晌,便由姒槐安请她到偏厅吃茶闲聊,她知道,这时候才适合进入正题。
这一上午姜严著也瞧出来了,永定侯现在是一门心思只顾着花钱收藏古玩字画,别事一概不管,整个侯府现在就是姒槐安当家。
她看着厅外下起了薄薄的雪,厅内暖炉中飘出来淡淡的香味,她和姒槐安对坐喝茶下棋,格外惬意。
姒槐安执白子,正在思考布局,姜严著也不着急,静静喝茶看风景,等她落好子,才拿了一颗黑子下在预先想好的位置,收走了她三颗白棋。
“呀!”姒槐安一拍脑袋,“我竟没虑到这里。”
她赶忙又落了一子补救,姜严著托腮笑道:“你新布的这个局,也实在难破,我得好好想想。”
姒槐安听她这样说,颇为得意,往后靠了靠,喝了一口茶。
她两个一面下棋,一面也聊起近况,姒槐安也同她讲了讲新上任的嬴刺史的事情。
“听说老世伯还曾去见过他?”
“是,我父亲知道他颇懂古玩,拿了几样东西请他赏鉴,我倒十分替他尴尬。他那眼神,收来的古玩,十件有九件都是赝品,还有一件是特别假的赝品。可是那一起门客只会捧着他,弄得他以为自己真的是个行家了,我但凡说两句,就同我摆起脸来。”
她说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见微阿姊多半也能瞧得出来,这几年若不是我们姊妹两个里外腾挪填补,勉强支撑着,这永定侯府,早不知被我父亲败到什么破窑里去了。”
姜严著笑道:“所以我这次来,就是给你们送钱来的。”
“哦?”
她简略地将想在陇南开商市的事情,以及交由姒孟白承办一事,都同她说了。
姒槐安听得认真,待她说完,叹道:“这确实是个好路子,只是嬴刺史这个人,比较旧派,一向看不起商贾,甚至恨不得高高加税,若叫他点头同意免税,难。”
说完她又想到姒孟白的事情,又跟姜严著说道:“我家跟姒公子家曾订过亲这事,想必你也知道,这事情实是我们对不住他,我现在想起来心中也有愧。当年我父亲执意退亲,生怕沾上一点红印案的边,为此我母亲还同他大吵了一架,闹了个天翻地覆,但帖子他早已遣人发了出去,也没法子。”
姜严著点点头:“这件事,他心中也有心结,但是陇南的商市,我还需要请你帮忙。而他的钱庄若能进到蜀中来,也能为永定侯府解些难处。”
姒槐安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说道:“好,那这样,摆个席,我来做东,给姒公子赔罪。”
第68章 合作
距离除夕还有十日, 姒槐安原本想把酒席定在自家园内,但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大合适,恐姒孟白不愿上门, 于是便选了城中最繁华的酒楼——蓉楼。
从永定侯府回来之后, 姜严著也找姒孟白聊了聊, 毕竟姒槐安现是益州长史,也就只有她有机会能说动嬴刺史, 批准陇南的免税商市。
而且她也有诚心要对退亲一事表达歉意, 同时债台高筑的定安侯府, 也确实需要丰乐钱庄帮忙。
若此事能成,陇南商市整个盘子都能归丰乐钱庄把控, 姒孟白还能在益州城再开一家分铺,吸引蜀商的资金, 从钱庄老板的角度, 这确实是个十分诱人的事情。
而从私心来说,从前对他弃之如敝屣的永定侯府, 竟也有反过来求他的时候, 也许此行,真的能够解开他多年的心结。
所以于公于私, 他都必须得去一趟。
姒槐安这次摆宴十分郑重,她包下了蓉楼东北角一个小院子, 有单独的角门出入,进门是一个独立庭院, 内中有一间会客茶室、一间棋室和一间饭厅,雅致又私密。
姜严著和姒孟白到门口时, 看到永定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
门口站着的侯府执事人见她们来了, 忙进去通报, 不一时,便有姒槐安亲自带人出来迎接。
说来也奇,她同姒孟白是十岁上订的亲,他还比她小两岁,那年才八岁,结果过了这十多年,二人才第一次正式见面。
姒槐安在门口见了她们来,知道站在姜严著身后的那个公子就是姒孟白,双方一时倒都有些拘束,她只得赶忙点头笑道:“里面请,里面请。”
进到屋内,见永定侯坐在里面,姒孟白还是体面地行了个礼:“见过老世伯。”
永定侯见是他来了,忙拉住他的手,竟不禁红了眼圈,声音哽咽:“贤侄,你今日肯来,叫我老朽,无地自容啊!”
他没料到永定侯会是这样的反应,来时路上心中的那一股怨气早散了个干净,也有些动容:“世伯定也有苦衷,快不必如此。”
叙罢,姒槐安上来请她们入座,今日人并不多,算是个小家宴,永定侯府只来了老侯爷、姒槐安、姒槐哲和一个姜严著先前没见过的年轻男子。
请大家入座时,姒槐安笑着跟她们介绍身旁那男子,原来是她新婿。
席间大家喝的是姜严著送给永定侯的西域葡萄酒,正好谈起她在西域的见闻,以及如今日逐渐繁盛的商路,又说到丰乐钱庄如今借着西域商路,已成为京城最知名的钱庄之一。
听得永定侯连连感叹:“贤侄果然十分能干!想来你母姊在天之灵,也当欣慰了!”
后来又讲起陇南商市一事,姒孟白说他最近要考察一下益州城的店面,等过完了年,就要在这里再开一家丰乐钱庄的分铺。
永定侯来赴宴之前,姒槐安已同他说了,只要能把陇南的商市做起来,姒孟白同意帮忙解决侯府的债务问题。
来的路上,永定侯却感觉此事尚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所以他一直在想,有什么法子,能够把姒孟白和他的钱庄,更牢固地跟永定侯府绑在一起?
永定侯喝一口酒,笑道:“按说我们从前就是世交,可惜你母姊遭难,我却没能出手相助,实在有愧,若贤侄不弃,我们仍旧结亲,再续秦晋之好,岂不是喜上加喜?”
姒槐安听她父亲越说越不像话,皱起眉头:“爹爹,这说的是什么话?”
永定侯也皱眉看了她一眼,啧声道:“你虽然如今屋里已有了人了,不能再结亲,难道你妹子,不能再续旧亲?”
一直在专心埋头吃饭的姒槐哲,听到这话,抬起头来,左右看了看:“怎么扯起我来?”
姒孟白没有说话,看了姜严著一眼,姜严著笑道:“这件事嘛,你们自家可以从长计议,只是眼前还有件事,是不处理不行的。”
姒槐安听她有意转移话题,也忙问道:“什么事?”
“姒大人从前的生祠,被这新来的嬴刺史给拆了,这口气,姒公子如何能忍?”
“啊这件事。”姒槐安其实事前一直有在暗中阻止,奈何嬴刺史说此地民心向旧,不利于管辖,坚持要拆,几经拉扯还是没能劝止得住,“这嬴刺史实在也固执的很,放心,我一定再想法子,把这生祠重新立起来,绝不让姒公子受这样委屈。”
从前姒孟言在益州做刺史时,姒槐安虽然年纪还小,仍在读书,但她这个长史却是姒孟言从前的部下提拔的,所以仍算是对她有知遇之恩。
而且那时候因两家有亲,姒孟言也时常到府上走动,官面上许多事情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永定侯府多加关照。
所以即便不是看在姒孟白和钱庄的份上,单冲着姒孟言旧日对永定侯府的恩情,姒槐安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一想起姒孟言来,姒槐安心中愈发有愧,转头又看见她父亲,一脸得意的样子,不禁从心底里生出许多厌恶来。
因提起姒孟言,席间气氛开始有些沉闷,姒槐安又忙提了些别话,众人又闲谈了半晌,用完了餐,也没留下喝茶,姒孟白便同姜严著一道离开了。
姜严著和姒孟白同乘一辆车,她坐在车上,想起席间永定侯突然提起结亲一事,姒槐安一脸不悦,想来她们回去路上,少不得又要有争吵。
这个永定侯,真是越老越糊涂,在这样的场合,竟提出这样的馊主意,叫女儿为难。
正想着,转头看见姒孟白,沉着脸一言不发,少见的有些怒容,姜严著问道:“怎么?是又想起生祠的事了么?放心,这件事一定能解决的。”
“我不是为这个。”姒孟白抬起头来看着她,眼神带了些许怨气,“为什么你说,结亲之事从长计议?”
“我一个外人,怎么好说这些呢?自然是你们自家商议。”
“难道你觉得,我会同意续旧亲?”
姜严著淡淡地看着他:“这就要看孟老板自己的想法了,我怎么想不重要。”她看姒孟白没有说话,又笑道:“看来你也没有这个想法,放心,就算你想,她也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