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伏骞沉声说道:“我非人家的傀儡,仗要如何打,不劳大帅指教,讲和绝无可能。”
姜严著站起身来,哈哈笑道:“伏骞将军是聪明人,自然会有明断,你再想想,我告辞了。”
说完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伏骞的大帐,伏骞一度想将她扣下,但又想起她刚刚那句“光明正大的对战”,他也不屑扣押人质,于是吩咐将领放行。
姜严著走出吐蕃大营,此时营上所有士兵都紧紧地盯着她,只见她将手放在口中,吹了个马哨。
这时所有守兵全部将弓架起,箭在弦上,只要此刻有伏兵上前,保证姜严著马上被箭穿成刺猬。
结果不一时,只见一匹油亮的黑色骏马从远处“嘚嘚”跑来,姜严著翻身上马,朝着营上守军挥了挥手,扬长而去。
这时伏骞也走到营门口来看。
“将军,就这么放她走?”
伏骞眼神狠厉地说道:“我要在战场上将她击杀。”
姜严著回到陇南城大营后,忙命亲兵叫来姞项玉,吩咐他道:“让将士们赶紧休整一下,晚上八成会有偷营。”
他眼神一亮:“果然奏效了?”
原来姜严著此去,其实是为了激怒伏骞,让他出先手来打陇南。
她赌他会为了要让聂赤和吐蕃国王刮目相看,下死手攻打陇南,最好直接从这里把蜀军的口子撕开。
这样主战场和主帅就从原定的松州军区和聂赤,变成了陇南军区和伏骞。
他是一定不会甘心给聂赤打下手当炮灰的。
就在姜严著离开吐蕃大营半日后,伏骞果然开始紧锣密鼓地调集人马,到了夜半时分,斥候来报:“陇南城上没有增加守兵,和之前的巡逻人数相同。”
“好,准备强攻。”
伏骞派出了营中七成人马,夜色下,这一支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像幽灵一般悄悄往陇南城靠近。
就在他们刚看到城墙的时候,突然从两侧冲出漫山遍野的蜀军,朝这边杀来。
但吐蕃军队十分冷静,面对这样突然出现的埋伏,没有丝毫慌乱,开始有序地进行反击。
伏骞虽然感到有些意外,但也继续沉着地指挥分兵,一部分抵挡埋伏,一部分仍旧向前攻城。
就这样在城外厮杀了一夜,城墙纹丝未动。第二天早上,姜严著登上城墙来看,此时她派出去的埋伏军已经撤回来了,吐蕃军仍在准备第二轮攻城。
但她远远看着,这些士兵明显已经开始有些体力不支。
普通的吐蕃人,从高原下来中原地区会很快醉氧,而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般是十日以后开始逐渐醉氧,所以从前他们都是速战速决,劫掠完就赶紧撤退。
这次伏骞的大军屯驻在城外,迟迟没有进攻也是因为大举进攻会加快醉氧,导致后继无力,难以诱使陇南向蜀中求援。
姜严著看时候差不多了,下令开城门全军出动,正面反攻,打了约有两个时辰,吐蕃仍然未见后撤。
她在城上看着,心里想着,这吐蕃军果然难打,这样的条件下,居然还能抗这么久。
不过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很快,后续援军从南面大批赶来,擂着战鼓,听这响声恐怕至少有个五万人。
伏骞见有援军来到,知道难以支撑,忙下令有序撤退,让援军再来追他们一段路,然后就放鹰给聂赤送消息。
虽然这次没能达成伏骞所计划的那样,从陇南撕开蜀军,但也还是按照他们最先的计划,引来了蜀中的援军,所以他想了想,这结果也不算差。
只可惜他在战乱之中,并没有看清,这援军根本不是蜀军,而是长安调来的守城禁军,而且也根本没有五万之多。
实际姜严著只调了五千人,其余还有五千是原本驻扎在陇南的士兵,不过是打了个障眼法,后来又从南面跑过来,拿了众多战鼓,营造出了援军众多的假象。
聂赤收到消息,又从安插在伏骞身边的耳目处,得知陇南打了一天一夜,信以为真。
于是带兵从松州山谷大举东出,却遭到了正在当地以逸待劳的蜀军迎头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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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接近腊月,姜严著曾吩咐姒孟白在年前赶到陇南,所以这日他正在客栈中收拾行李。
他在这里住了一个月,那掌柜的也得了他不少好处,见他要走,倒有些不舍,问他是否要回洛阳过年去了。
“不,我要往西,去陇南。”
“陇南?陇南跟吐蕃打起来了!前日长安城的禁军都被调走支援了,蜀军这些年从没有从长安调过兵,这次一定是打得惨烈了!公子何苦去送死?”
他一听这话,忙吩咐伙计:“别套车了,去买两匹快马!”
“师父,怎么突然要改骑马?”
“我们得赶紧去陇南。”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商市
聂赤在松州吃了大亏。
他帅兵来到这里时, 发现蜀军主力全部都在,一点也未见少。
蜀军在山口处的截杀,阻碍了他们行进的速度, 等大军开到松州时, 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连续数日的奔走和作战, 让吐蕃大军中许多士兵提前进入了醉痒状态,战斗力大打折扣。
而原本应该赶来支援的伏骞, 却在撤退路上遭遇了早在边境线等他的郁久闾阿耶罗。
姜严著在伏骞撤退之后, 立刻亲自上阵, 带着人往前追赶,到边境线附近跟阿耶罗前后夹击, 将伏骞的大军杀了个七零八落,伏骞本人则带着一小队人马向南逃回了吐蕃。
阿耶罗原本正要过境追击, 被姜严著拦了下来:“别去了, 他活不成了。”
在伏骞逃跑后,姜严著同阿耶罗收整部下, 继续向前, 将边境线顺势往西推了五十余里,重新设了关卡和守将, 然后才班师回城。
姜严著让人在地图上把新扩出来的边境线标记好,仔细看了看, 拊掌笑道:“这回陇南可以开商市了!”
另一边松州也大获全胜,聂赤长男在阵中被杀, 他本人只带了余下的零星几万人马逃回了吐蕃。
几日之后,姜严著派去吐蕃的细作回来报道:“聂赤回去将战败原因都推到了伏骞身上, 因他的侧妃长姊已殁, 他本人根基还未稳, 只有一两个贵族替他求情,但也不济事。加上国王后来又听说大帅您曾单独前往吐蕃大营,与伏骞密谈,随后安然无恙离开,国王勃然大怒,昨日下令,将伏骞连同手下大将,全部诛杀。”
姜严著听后点点头:“知道了。”
这次蜀军的中军主力,损失比以往跟吐蕃对战都要小的多,就连战况最激烈的陇南,也只有一二百伤亡。
从姜严著带兵去陇南,到聂赤正式退军,总共不到两个月。
对于这样大规模的吐蕃东出,这次无疑是空前大胜,对方不仅伤亡惨重,而且还自家折损了一个十分有潜力的年轻将领。
看样子接下来吐蕃少不了持续内斗,又可以为蜀地争取到一段时间的平静。
嬴都护在蜀军退兵之后,喜得忙命人来请姜严著回中军大营,参加庆功宴。
她本想回绝,但想了想还得把陇南商市的事情,跟嬴都护说一说,于是吩咐姞项玉守城,阿耶罗带兵,她则只带了两个亲兵,离开了陇南城。
没想到刚刚出城,就见到两个人骑马赶来,她远远一望,前面那个正是姒孟白,后面则是钱庄的小伙计,她也认得。
她住了马,在那里笑着等他们往这边赶,及至近前,姒孟白才看到是她,忙撩起帷帽下的面纱:“见微?”
姜严著看他在这样的冬季里,骑马跑得满脸是汗,鬓角也颠松了,倒多了几分亲切感,笑道:“孟老板这么急三火四的,是要去哪呀?”
他见她还有闲心逗趣,知道陇南一定平安无事了,也笑了起来:“我听人说陇南战况不好,连长安禁军都调走了,所以…”
“所以,你这是赶过来救我吗?”姜严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姒孟白也怔了片刻,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我是担心吐蕃占城,那商市可就泡汤了,我押了好几万贯呢!”
姜严著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大笑道:“放心吧,保证你到时候一本万利,走,跟我同回益州,找嬴都护研究研究商市的事。”
于是姒孟白和他的小伙计,连陇南城门都没进,就被姜严著直接拐走,一路往南去了益州。
在路上,姒孟白跟她说了他在长安的收获,签了五六个蜀商,还有十来个胡商,听得姜严著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到。”
“但这是许诺了他们第一年免抽税才签下的,陇南商市,果真能够拿到免税的资格吗?”
姜严著骑在马上,低头沉吟半响,说道:“我也没有十分把握,等我们见了嬴都护,跟他聊聊。”
行了半日,见日头西斜,他们便在一处小镇客栈打尖,就地住了一晚,第二日一路快马,总算赶在日落前到了中军大营。
嬴都护仍是走出营外来迎的,依旧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笑声和嘈杂的附和之声响了许久,才见嬴温禾喜气盈盈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贤姪呀,你这回可是救了我也!”
他身边的一众将领和幕僚也簇拥上来,左一句右一句的。
“那伏骞小子极擅长偷营,竟然被吐蕃国王杀了,对我军来说真是一大幸事!”
“聂赤多少年没吃过这样亏了,想必胡子都气歪了,哈哈哈!”
一群人挤挤擦擦,引着他们往宴席厅那边走。
因为人多,姜严著回头见姒孟白和那小伙计已经被落在后头了,忙说道:“别把我这两位贵客冷落了。”
众人见了,也忙将他们围上来带入席,姜严著引姒孟白,跟嬴都护见了,说道:“这是京城丰乐钱庄的孟老板,今日先庆贺,明天再谈正事。”
嬴都护也曾听闻西域商路的事,大约猜出了他的来意,只是热情地说道:“好,好!来了我这里,就是贵客,上坐上坐!”
姒孟白推让了一番,被安排在姜严著身边坐了。
众人见有“外人”在坐,全程都只闲谈些天气野味等话,对于刚刚过去的吐蕃大战,皆避而不谈。
姜严著也发现了席间众人话题的转变,是有意在防着姒孟白,她回头跟姒孟白对视了一眼,心里想这里面大概还有些弯路要走,但她二人也没说什么,仍同众人碰杯笑谈。
到第二日一早,嬴都护专门留了个时间给姜严著,她便带着姒孟白来到他营房外面,却听亲兵说嬴都护去校场还没回来,请她们在外间吃茶稍后。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听到嬴都护和身旁的两个幕僚的声音,他们站在营房门口又说了一阵话,嬴都护才让他们散了,独自走了进来。
进到外间看到姜严著和姒孟白站起来,嬴都护赶忙笑道:“我这脑子,险些忘了贤姪还在这里等我,快请进快请进。”
遂请她们进到里间来,有亲兵上来又给她们都添了茶,才退了出去。
嬴都护开门见山地笑道:“孟老板的大名,我可是早就听闻了,安西都护府如今能有这样可观的收入,孟老板功不可没呀!”
姒孟白欠身笑道:“不过赶上了西军重整的春风,还是陇右军可靠,才有今日兴旺的商路。”
姜严著也点了点头,说道:“我前段时间在陇南,觉得这块地方,四通八达,东连长安,南接蜀中,北抵西域商路,甚是通达。若从这里开商市,连接起蜀中和西域的贸易,不管对安南都护府还是安西都护府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看着安西都护府靠着西域商路,府库渐渐充盈,我也心动啊,只是…”嬴都护捻着黑亮的长须,“咱们安南都护府,不比安西军民一体,盈亏自负。咱们这里军营和民生都是分开的。”
嬴都护忽然又想起姜严著的大祖母忠毅侯来,说道:“就同你们老太太的安东一样,都护府只管军事,军粮军饷都是靠王府分配,咱们这里虽还没有够格遥领的藩王郡王,但是也不是自己掌控,都要看官府的分派。所以在陇南开商市,恐怕得找到益州刺史去谈,当然了,这对咱们安南都护府是大好事,我一定会去争取,只是刺史这个人嘛…”
他没继续往下说,想来这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姜严著明白他的意思,笑道:“那我就明白了,我去想想法子,若需要都护帮忙,我再来请教。”
“那是,能帮的我一定帮!”
从嬴都护的营房走出来后,姒孟白从后面追上姜严著,问道:“这刺史是新上任的吗?怎么看嬴都护一提起来就面露难色?”
姜严著想了想,说道:“我只知道他是两个月前从江南调任过来的,不用想也能猜到,必是祁王举荐的了,不过更详细的,我也不太清楚,得找人查一查。”
“江南调来的益州刺史…”姒孟白喃喃重复道,姜严著回头一看,他面色有些不佳,忽然想起来,他的长姊姒孟言,从前正是益州刺史。
姜严著想到,虽然益州刺史早换了两三拨人了,但衙门里没准还有从前姒孟言提拔的官吏,说不定可以走这条路看看。
她两个各自想着事情,刚走出中军大营,正撞见一群力夫,拉着几辆车,从她们面前走过。
那车上都是堆得高高的木材,看上去像是从哪个庙里拆下来的。
她们正等着那几辆车过去,忽然姒孟白从其中一辆车的一条木头上,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姒孟言。
他赶忙走上去,拦住那伙力夫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搬来的这些木材?”
那力夫见问,也没停下脚步,边走边说:“从先刺史生祠拆下来的,要搬到城外烧了。”
“什么生祠?”
那力夫摆了摆手,也没答言,都忙着赶路去了。
姜严著见他突然冲上去问,也跟了上来,亦瞧见了那木头上的名字。
等他们离开,她才叹道:“那时候她从益州刺史任上调去京城时,民众自发筹款给她建了一个生祠,称颂她的廉洁和能干,看来这必然是新刺史的手笔了。”
姒孟白没有说话,望着那几辆车远去的方向,握紧了拳头。
第67章 亲家
姜严著见他气恼伤心, 走上去拉住他的手腕:“走,我们去生祠看看。”
姒孟言的生祠建在益州城东北方角的一个坊内,姜严著在她升任到洛阳之后, 也曾来过两回。
她们走到附近时, 只见还有许多人在这里, 生祠周边被一小支队伍围着,里面的门板匾额已经全部被拆除, 只剩了个石头框架, 还有许多力夫正在砸墙。
周边站了许多民众, 不少人在低声咒骂,还有人在微微抽泣。
姜严著拉着他, 拨开人群,走到一个朝着身边人咒骂的妇人身边, 问道:“大娘, 这姒大人的生祠,怎么就给拆了?”
那妇人回头, 见她是个军人打扮, 恨恨地说道:“你跟那些站岗的,不是一伙的?还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