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严著听他倒苦水听得乐不可支:“你是南方人,呆不惯也正常。只是知意也是南方人,怎么到西域就跟回了家一样,自在得很。”
姞项玉啧啧摇头:“我也奇怪呢,她就喜欢那边,吃食没有她不喜欢的,连波斯国带来的那种甜得齁死人的油炸小果子,她都爱吃。”
他又举起手里那只刚咬了一口的鸡翅:“就说这野鸡,我两年没吃到过了,这不比烤羊腿香吗?又嫩又多汁!”
她两个连说带笑,边吃边喝,那一陶罐葡萄酒也见了底。这一顿共吃了五只野鸡,姞项玉又单吃了只烤野兔。直吃到五饱六足,姜严著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抱着毯子回帐子睡觉去了。
姞项玉则在外面收拾残羹,跟着几个亲兵将所有骨肉残渣就地掩埋,以免夜间招来猛兽,然后安排了巡夜的班次,才回到自己帐中休息。
第二天,姜严著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上一回睡这么久,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坐了起来,感觉今日比昨天轻快些了。
洗漱完走出帐子,她见外面已经收拾妥当了,姞项玉的帐子都已经收起来了。他见她睡醒了,忙走上来给她递了一杯热水,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说道:“告诉大家,咱们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又走了十日,她们才终于来到蜀军的中军大营。嬴都护知道她来,亲自带着一众将领出来迎接。
还没见到人,姜严著离大老远就听到嬴都护洪亮的笑声:“哈哈!总算到了!贤姪呀!盼杀我也!”
接着就见一众将领,簇拥着一个俊秀儒雅的男人,朝着她们这边走来。
这男人面庞白净,长着一双极媚的丹凤眼,下巴上留着十分有辨识性的长胡须,正是安南都护府大都护,嬴温禾。
他今年实际上应该接近六旬了,但因保养得宜,一丝白发不见,尤其一把胡子更是乌黑亮丽,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
姜严著见他老远就张开双臂,也快走两步,十分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嬴温禾赶忙扶她起来:“三年不见,贤姪倒比先还多礼起来!”
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千户了,如今的品级仅比嬴都护低半级,所以礼节上其实无需如此。
只是她自当兵起就在嬴都护麾下,更要显出谦卑来,这让嬴都护在众将领面前,更加有体面了。
此时正好是晚饭时间,中军营内宴席已经齐备,单等着他们入席。
姜严著也忙吩咐人,将她们带回来的几大坛葡萄酒抬进来,给大家尝鲜。
嬴都护拉着她坐在身旁上首,这时正有一个亲兵在给他斟葡萄酒,让旁边另一个亲兵给姜严著也满上,她笑道:“我就不喝这个了,我只想那一口剑南烧春。”
“没问题!今晚剑南烧春管够!”
今日席上人齐全,姜严著熟悉的人基本上全都在,像嬴崔雪,郁久闾阿耶罗,还有接任她成为如今雕枭营千户的嬴海蛟。
这嬴海蛟是嬴都护妹妹的女儿,也正是姜严著先前给知意找的那位师娘,在姜严著离开蜀军的头一年,她一直在教导督促知意读书练字。
姜严著扫了一眼众人,发现就连万年不露面的飞隼营新任千户也来了,只是他全程都戴着面具,只露出一张嘴喝酒,他从前是嬴华风的部下,因嬴华风之死,一向有些敌视姜严著。
她跟从前的战友和老部下一一碰过杯,才回到嬴都护身边坐了下来,又吃了两口菜压一压。
此时席间也已不似方才那样拘束,连嬴都护这样向来一丝不苟的人,此时也喝得两颊泛红,鬓间松动。
他拍着姜严著的肩,意味深长地感叹道:“贤姪呀,你可不知道,两年前那一场武考,你一举折桂,给咱们蜀军长了多少脸!要知道咱们蜀军,可是有…”
他舌头有些喝大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开始掰着指头,数了半天数出来三个数,“三届!三届没有出过武状元了,九年呐!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九年呐?要不是你,我又得再盼三年!”
她又敬了他一杯:“这都是大都护带兵有方,就不是我,也还有旁人。”
虽然知道是恭维,但这话也让嬴都护“嘿嘿嘿”地笑个不住,众人热闹了一整晚,直至四更方散。
第二日,姜严著仍旧一早起来,进到嬴都护的营房内时,发现他已经在这里处理军务了,一旁站着的几个副帅见她来,都站了起来,嬴都护忙招手请她进来,在上首坐下。
“我们刚收到吐蕃的最新动向。”嬴都护给她看最新的一张地图,他手里拿着个指挥杖,“他们近期在陇南出口处频繁集结,但也不好说是不是虚晃一枪。若我们重兵把守陇南,一旦他们从松州东出,我们就被动了。”
“这几年吐蕃兵力见涨?”姜严著想,这要是放在以前,他们应该不会有这么大余力分兵。
“你看这里。”嬴都护用指挥杖指着一块地方,这里原来是一小片西南小国,如今已全部划在吐蕃国境内了,“还有这里。”他又指着西边几块地域,是原来在葱岭附近的几个小国,现在也都归在吐蕃境内了。
她冷笑道:“这几年,吐蕃还真是吃胖了不少。”
嬴都护点点头,笑叹道:“所以这次一战非小,你能回来相助,实属雪中送炭。”
姜严著神情严肃:“事不宜迟,我这两天就得先去陇南。”
嬴都护又给她讲了讲接下来的部署,又问了她的建议,商讨了一番,决定只在陇南先放五万人马,主力军还是放在中军大营,防守松州方向的突袭。
三天后,姜严著跟嬴都护要了郁久闾阿耶罗,跟姞项玉一起,做左右副帅,领了三万披甲步兵,向陇南进发,准备跟已在那里驻守的两万大军汇合。
第63章 陇南
因姜严著加封开府仪同三司, 在洛阳有自己的公务府邸,只是还在建,而且她也常年不在洛阳, 平常用得最多的还是移动幕府, 里面有随军幕僚和文书等众。
最早的一批幕僚和文书都是姜老太尉从燕东军给她挑的, 她自己后来又在西域增添了一些,这次归蜀, 又顺势找嬴都护要了两个熟悉吐蕃的幕僚。
新添的这两个幕僚一女一男, 都是吐蕃人, 但这二人时常意见相左。
到陇南的第一天下午,姜严著本想听听她们对吐蕃在附近集结大军的看法, 结果两个人当着她的面,争论得面红耳赤, 吵得她头疼。
于是她先让她两个退下了, 自己盯着地图思考了许久。
方才她们吵归吵,但是有用的信息倒也不是一点没有, 姜严著在她们的争论中得知, 在陇南西北面集结大军的将军伏骞,是吐蕃国王侧妃的兄弟。
吐蕃国王在他们的语言里称为“赞普”, 意为雄强丈夫,所以可知这仍是个落后的旧父系王朝。
国王侧妃的兄弟, 勉强也算是个外戚,只是这个侧妃近日刚刚失去自己的独生儿子, 因此有些失宠,但她的兄弟倒是一直颇受国王赏识, 一点也没受影响。
那两个幕僚一个认为伏骞是新贵得宠, 他集结大军, 势必要从陇南杀出来立功,而另一个则认为伏骞地位不高,不会担此大任,一定是虚招。
其实这些也都没什么根据,姜严著手托着脸,仍只是盯着地图在思考。
如今已是九月份了,吐蕃有些高海拔的地方,十月就要下雪封山了,若他们决定东出,半个月内一定会有动静。
于是她派出了五支侦察队伍,密切盯住吐蕃从陇南东出的山口,任何风吹草动都回来报她,另外还每日打发人快马往返陇南与益州中军营,只为了时时了解各处动向。
姜严著又在陇南城内盘点了一番,粮草都还算是比较充足,但是她还是总感觉差了点什么。
商业,这座城毫无商业痕迹。
陇南城算是个战略要地,属于安西都护府和安南都护府的交界处,东边是长安,西边是吐蕃,所以整个城内都有一种随时准备跟敌人同归于尽的壮烈感。
从洛阳往西域来的商队,都要从陇南城北面绕路而行,以免遭受吐蕃突袭。
所以陇南城内毫无商业痕迹,城中居民多是军属,还有就是驿站的驿卒,因这里可以同时连接西南到长安和西域,每日从这里路过的文书多如牛毛,所以官驿和军驿都非常多。
但是她想,若能在这里把吐蕃往西推回去一点,再把商路挪到陇南来,那么益州的蜀锦和各式特产,就可以走这里,去往西域。
这对于安西都护府和安南都护府来说,都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收益。
如今蜀中的物产,都是走陇南城外东边一百里的官道去往长安,再往东发往洛阳。若想发往西域,也得走到长安做中转再往西。
而很多物产在长安就已经有人收了,根本没必要再往西走一趟,所以蜀中的东西从来都到不了西域。
她想,若把商路引进来,也有助于稳固陇南城的地位。于是连夜给姒孟白修书一封,请他两个月后动身,先去一趟长安,再赶在过年前,来陇南。
**
洛阳城外白马寺,这寺内种着几棵百岁银杏树,在这秋天里,也都换上了金装,随着一阵风来,金黄色的树叶扑簌簌洒落一地。
这天又有燕安郡王世子姬夕派来的管家,来到寺内添香油钱。
那住持走出来迎道:“世子邸下太客气些,随便打发个人来召我们进城去收就罢了,怎么还叫您老亲自跑这一趟。”
那管家双手合十,跟住持打了个问询:“世子说了,他不能出城来,要我亲自替他在佛前磕了头,才算有诚意。”
说罢由住持引着他,走进大殿,他郑重地挨个拜过,又去瞧了瞧姬夕供在佛前的大海灯。
这海灯好似一座大缸,内中深不见底,上面燃着灯,昼夜不熄。
他拜完佛,又瞧完海灯,便同那住持告别,走出了大殿。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从一旁蒲团上拜完佛站起来,见住持仍站在一旁,行了个佛礼,问道:“这大海灯原来是京城贵人供的?怎么这样大?”
那住持回了个礼,笑道:“是这贵人发的愿心大,所以供了一盏最大的海灯。”
“不知是个什么愿心?”
“保佑一位远在天边的将军,事事顺遂。”
“原来如此。”那女子轻轻一笑,又行了个佛礼,告别了住持。
等她走出寺外,香车旁站着的女使赶忙走上前来:“我的姑娘,咱们可快回去吧,班主方才还打发了人来催,说不能误了晚上随园的演出。”
那女子笑道:“担心什么,还怕砸了我的角抵戏招牌不成?”说着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俏丽的脸庞,正是鸾镜儿。
她笑着将斗笠递给女使,轻快地上了车,回城去了。
这天傍晚,随园门外,已停了许多名车在此,原来今日是晋王世子姬承的周岁宴,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基本上全都到了。
鸾镜儿平日里来随园走动赴宴,却从不在这里登台摆戏,只因今日是姬承的周岁,这小小女孩儿最喜欢看人在台上比划,所以鸾镜儿特特地为了逗她一乐,带上了装扮,来随园演了一场。
姬承在台下看角抵戏,兴奋得手舞足蹈,鸾镜儿下了台,也抱起她亲了一阵。
等宴席结束,姬燃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才回到后院东屋里来看姬承。
此时姜云璎正抱着姬承哄她睡觉,这一年来,因姬燃要养身体,所以姬承都是由姜云璎亲自带着。
她走上来看了看,见她睫毛微颤,要睡不睡地正在哼唧,姜云璎在地上走来走去,抱着她拍啊拍地哄着。
他一面哄着,一面努嘴示意姬燃看桌上的东西,说道:“延庆街打发人送来的。”
延庆街,这是姜云璎称呼她那个外宅琴师的方式。
姬燃走到桌边,拿起来看了看,是手织的一个小帽子,还有一双小小的棉鞋,看样子都是他亲手做的。
“嗯,他有心了。”姬燃看了看,只淡淡说了句这话,便放下了。
姜云璎想了想,那琴师毕竟是姬承的亲生父亲,她出生一年来,他还不见过,姬燃也没再往那边去过。
他是个最心软的人,总感觉有种说不上来的愧疚,轻轻说道:“世子今日都已周岁了,他还未曾见过,你看是不是…”
“没这个必要。”姬燃丢下这句话,转身出去了,只留下姜云璎,怔怔地抱着姬承,低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随园的管家早早套了车,伺候姬燃独自出了门,转过两个巷子,来到延庆街的一个宅子门前停了下来。
宅中已有管家提前接到了消息,琴师妘荆绫早装扮齐整,在门内迎接。及至姬燃走进门来,他才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将头低下来:“殿下万安。”
姬燃打量了他片刻,一年未见,容颜丝毫未改。她笑着走过去,拉他站起来:“本王的荆卿许久不见,还是这样的仙姿玉貌。”
说着拉他走进屋中,里面座椅茶点都已齐备,姬燃径自走到上首榻前,有执事人上来为她脱去登云履,她盘坐在榻上,歪靠在凭几上。
这时妘荆绫已抱了琴,来到她面前支好:“殿下想听什么曲子?”
姬燃揉揉太阳穴:“这两日劳累,饮食也不佳,脾胃不和,用你的曲子给我治一治罢。来一支《梅花三弄》,再一支《流水》。”
妘荆绫点头称“是”,随后抬手抚琴,琴声缓缓奏起,如林间风起,清越悠扬。
两只曲罢,姬燃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伸出手:“来。”
他会意走上前来,姬燃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捏,笑道:“你打发人来送的东西,我已看过了,只是我不能让你见她,你觉得委屈么?”
“不敢。”妘荆绫颔首道,“只要世子能穿上戴上,我便知足矣。”
姬燃又笑着细细看了看他,他身上有种姜云璎没有的气质,那种带着一些忧郁的清冷,令人生怜。
从妘荆绫的宅子出来后,姬燃坐在车上,正准备回随园,路过小御街时,抬眼看见了丰乐钱庄的招牌,忽然想起些事来,便吩咐人停车。
那掌柜的见是晋王下降,忙赶出来迎接,笑道:“今日不知撞了什么大运,迎到贵客。”
姬燃点点头,抬脚往里面走:“你家老板可在么?”
“哟,今日不巧了,我们老板不在。”
“我先前定的两匹波斯马,这眼看着有一个月了,不知多早晚能到?”
原来自从上次姒孟白从波斯带回来十余匹波斯马,京城许多贵人瞧见,那马身金黄闪光,都动了心。
加上姞甘平很是炫耀了一阵,虽然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不提这事了,但这马还是给京城贵胄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于是大家纷纷来丰乐钱庄询问,出高价定马,其实这马也未见得有多强壮,反而娇贵异常,但只为了这皮相,也值得垂涎。
就连晋王,见到陛下赏的那两匹,也爱如珍宝。后来她派人到丰乐钱庄来,又订了两匹,预备送人。
那掌柜的笑道:“昨儿来的消息,已到长安了,再有三日,一定到了。到时候我亲自牵了送去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