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完帐,他见外间也没什么人了,便吩咐早些关门,放大家回去过年。
他则独自回到怡园,这些年他也习惯了一个人,所以今晚也没有请人来家过年。
刚进园,他忽然想起中午打发了人去给姜严著送了年礼,遂问道:“鹿园有什么回话吗?”
管家回道:“说并没见着姜帅,是门上人收了,没说什么。”
他点点头,便往后院走去,晚上他独自吃了一顿年夜饭,夜间在书房读书守夜。
直到二更时分,忽然有个执事人在门口说道:“有鹿园的执事人给公子送东西来了。”
他赶忙说:“进来。”
只见那人手里拿着个食盒,放在桌上,说道:“这是姜阿姊打发我送来的。”
“她可有话吩咐你带来吗?”
那人摇摇头:“只说让我送些点心来给公子。”
姒孟白没再说什么,给那执事人赏了一枚金锞子,又让管家带他下去,包了些吃食带回去。
他在书房里打开那食盒,和前年在蓟州时一样,两笼点心,一笼八种馅子拼的饺儿,一笼各式各样的燕东饽饽。
姜严著这一晚,自然是陪着郡公过年,因姜屠薇和姜陶岭妇夫还在扬州,姜云璎则是在随园照顾姬承,都回不来,所以鹿园今晚请亲友的年饭,都是姜严著在张罗。
忙碌了一晚,看过烟花,送走了宾客,才跟着郡公和妫云氏在偏厅吃着茶点,闲话守岁。
到初一这日,姜严著睡了还不到两个时辰,就得忙忙爬起来,跟着郡公一起坐轿,往上阳宫来。
每年初一一早,就有百官进宫朝贺,给陛下拜年,往年姜严著都不在洛阳,所以授官以来还没参加过初一的拜年朝贺。
这日早上天气晴好,虽是冷的,但阳光灿烂,配上蓝天白云,让人直感觉神清气爽。
众官员都在提象门外下了轿,有宫人带领众人陆续进宫,今日凰平帝会在大殿内,接受群臣朝拜。
队列和平常早朝是一样的,姜严著站在武官列中,远远地瞧见姬燃和祁王姬山并排站在前面,殿内一片寂静。
过半晌,才见凰平帝在宫娥搀扶下走上皇位,今日她心情也好,见百官按礼仪拜过了年,笑呵呵地又说了两句话,便命中人散了,各自回家团圆。
因年前凰平帝许姜严著在洛阳呆到年后再回西域,她也想尽快回去,把赏赐的各种金银带回去给将士们。
知意封侯的诏书,想来还没到碎叶镇,她还念着要亲自给她庆贺一番。
只是郡公担心眼下天气寒冷,往西北走路途坎坷,好说歹说,让她等到初八日再行。
于是过完年这几日,她先是去了随园,跟姬燃道别,又去拜访了兵部尚书姞闫心,说她定了初八日回西域,等初五日衙门有人后,她再去领文书。
从姞闫心的园子出来,她才想起来初二那天,姒孟白来给她拜年,她碰巧去了随园,没见上,于是想了想,转道去了怡园。
管家听说,赶忙出来迎接,她一面抬脚往里走一面问:“你家公子可在么?”
“在,在,此刻在书房看书,我已着人去请了。”
她在正堂上刚喝了两口茶,就见姒孟白走了进来,只见他里面穿着一件云母白的暗纹厚锦棉袍,外面披着一件红棕狐裘,此刻已完全恢复了旧日富贵公子气派,配上精致面庞,看起来更加养眼了。
他笑着走了进来:“前日我去鹿园,竟扑了个空,今日在这里再给你拜个新年吧。”
她也笑道:“那天去看晋王和世子,回来是说要来你这里,结果事情一多,也混忘了。”
“什么时间启程回碎叶镇?”
“定了初八日,应该是准了的,明日我就去兵部取文书。”
姒孟白点了点头,低头沉吟片刻,刚要张口,却被姜严著挥手打断,她明白他想说什么,却说道:“你在洛阳再歇歇吧,我总预感西域即将生变,可能不久又要往别处去,到时候若需要钱财支持,我再找你。”
听她说“即将生变”,他倒有些替她担心起来,“生什么变?可是境外仍有不安么?”
姜严著摇摇头,“只是一种预感,我也说不大准,等我回去再看吧。”
他只得依她,说道:“正好这边钱庄还有许多事情,我留在京中处理也好,若需要,你随时派人来。”
她二人又说了些别话,姜严著略坐坐便去了。
过两日兵部便向陛下请了旨,准许她初八日启程回碎叶镇,到初八这天,郡公百般不舍地亲自送她出了府。
她带着当初跟姒孟白回洛阳的那一百个陇右军的士兵,和两车御赐之物,飞也似地往西与奔去。
花了一个月时间,她先到了龟兹,同姚苏锦见过了面,又聊了两句西域各军镇的情况,知道碎叶镇半月前收到了知意封侯的诏书,单只等她回来,再做庆贺。
先前因她受封开府仪同三司,陛下命人在龟兹给她建了一座抚远将军府,这几日刚刚落成。
可她着急回碎叶镇,只住了一晚,将陛下赏赐的黄金坐兽摆在了正堂,就匆匆向姚苏锦告别,离开了龟兹。
又快马加鞭行了数日,才到碎叶镇城下,远远地就见一骑从城内飞奔出来,披着象牙白披风,不用想也知道定是知意。
她策马来到近前,在马上给姜严著来了一个大大的拥抱:“每日在城头上盼着阿娘回来,总算让我等着了!”
晚上姚章青在营中张罗了大宴席,既是给姜严著接风,也是庆贺知意加官晋爵,单只准她二人不设上限地喝酒。
知意酒量平平,虽有姜严著替她挡了不少,也还是有些喝多了,不禁头重脚轻起来。
席到后程,姜严著左右不见了知意,担心她呕吐,便出帐子去找,到处没找到,却有知意素日带着的小女兵来悄悄告诉她,知意在营外瞭望塔上坐着吹风呢。
她走到上面来,果然见她在这里,竟然一个人悄悄抹起眼泪来,她在知意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拍了拍。
“许多人贺我,说我应该衣锦还乡,荣耀一番,可是我,哪里有乡可回呢。”
姜严著想了想说道:“听说龟兹有座汉人建的娘娘庙,极灵验,我给你几日假,你去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知意点了点头,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在瞭望塔上看着满天繁星,直坐到姚章青亲自带人来找,才下来。
数日之后,不仅西域全军都知道知意受封武安候一事,就连蜀中军也都听说了,她从前的战友都感觉与有荣焉,于是此事越传越广。
又过了半月,这天一早,知意刚一出营房,就见有亲兵来报:“将军,城外来了两个男人,一老一少,说是您的父兄。”
知意眉头一皱,冷笑道:“荒唐,我何时有过父兄?”
第60章 血亲
听说武安侯不见他们, 那对父子在城外开始撒泼打滚,引得许多士兵站在城墙上围观。
知意听说,气不打一出来, 命亲兵将他们押进大营一间帐内。
那对父子在帐内等了许久, 才见知意从另一边入口走进来, 悠悠在大案后坐了下来,说道:“来者何人, 报上名来。”
那老头子一见知意, 马上泪如雨下:“我儿, 我是你爹啊!”
知意冷冷看着他们:“你叫什么?他又叫什么?”
那老头一时愣住,一旁年轻汉子说道:“妹妹, 我是你哥哥,这是你父亲, 怎么连我们也都全不认得了?”说完又将自家名字报了一回。
知意坐在上面, 大拇指指着自己,笑道:“我, 姓姜名起, 哪一个字跟你们有关系?就来这里攀起亲?”
那年轻男人见她翻脸不认人,叹了口气:“妹妹, 从前的事,确实是我们对不住你, 所以才这么老远来找你,想接你回家看看。”
“回家?我哪里有家?”
那老儿见她这样问, 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你给我闭嘴!”知意指着他怒喝一声,吓得那老儿赶忙住了声。
她又冷笑道:“我从前在蜀军, 离村又不远, 从没见你们来寻过我, 我若打仗死在外面,你们会为我掉一滴眼泪?现在见我封侯了,发达了,就千里迢迢地跑过来哭哭啼啼,到底为的什么,你当我看不出来?”
那年轻男人见她把话说得这样直白,也不好辩驳,只说:“从前实是我们的错,只是母亲去得早,父亲和我从小养你长大,即便有错,也该念及养育之恩,如何今日这样绝情?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
知意听他这样说,啐了一口,骂道:“少在我面前这样惺惺作态,从小到大,你们养我什么?喝奶时是母亲养我,母亲去后,我才多大,就要给家里干活,每天捡柴喂鸡,干的活换成饭吃了,谈什么养育之恩?后来你们为了十吊钱,就要把我卖了,现在还有脸说我绝情?”
他被这一番话怼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又嗫嚅道:“可是如今父亲拖着病体,大老远来投奔你,好歹我们还是亲人,除了我们,你还有谁呢?”
知意实在不愿再与他们废话,只说:“我如今不缺疼我的人,你们这样的血亲,要来何用?趁早滚出我的地界,别逼我干出更绝情的事来。”说完也不等他们再说话,起身就出了大帐。
她走出外面,一连深呼吸好几口,才压下怒火,转头吩咐亲兵:“把他们赶出城去。”说完沉着脸去了。
及至下午,又有亲兵来报知意:“将军,早上那男人又回来了,现在只剩了那个年轻的,在城门口哭呢,说那老的刚刚死在城外了。”
早上的动静,姜严著和姚章青都知道了,想着这是知意的事情,她们不想过多干涉,便都没做声。
直到此时,那男人在城门口,一直朝着城中破口大骂,夹杂着嚎啕大哭,许多士兵又都在城墙上围观起来。
姜严著见闹得大了,亲自出营到城墙上看,众将士见她来了,都赶忙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上。她看那男人还在发疯,问身边知意的亲兵道:“你家将军怎么说?”
“将军说,不必理会。”
姜严著想了想,也不能放任他在城门口这样,遂命后面两个亲兵:“你们出城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不一时,那两个兵回来报说:“果然那老儿,出城走了三里,一命呜呼了,现在倒在路边,那男人说武安候气死亲爹,要来讨个说法。”
姜严著又叫了几个人,秘密吩咐他们赶辆车出城:“将那老头就地埋了,再把那个男人敲晕了装车里带回来,不可使人发觉。”
到了四更时分,大营已经熄灯,只有值守的巡兵还在活动,姜严著悄悄来到看押那男人的帐子,这里有她的四个亲兵守在这里。
一桶凉水泼在那男人头上,把他惊醒,他坐起来一脸惊恐地看了看四周,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要杀人不成?救命啊!武安侯的军队杀平民啦!”
姜严著不慌不忙地在他面前坐下,翘起脚来,悠悠说道:“这个帐子位置很偏,你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
他喊了半天,见没人理他,只得停了下来,瞪着姜严著:“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杀你,可是放了你走,你满世界瞎嚷嚷,影响武安候的名声,这怎么好呢?”她把手肘搭在大腿上,俯下身子看着他:“要不然,你把舌头留下,我就放你走,如何?”
那男人听了这话,表情像看见鬼一样:“你…你…”
“或者,我还有条路,可以放你走。”姜严著弹了弹指甲,“反正你如今是孤身一人了,在哪活都一样,我派人送你去另一个军区当兵,将来我劝说武安候回心转意,到底你是她的哥哥,提拔你不比别人可靠?”
他听她这样说,仿佛柳暗花明,精神振奋:“真的?我可以当兵!”
姜严著点点头:“但是你得拿出些实力来,让她看得起你,你说对吗?”
他点点头。
“所以到了那里,不许你跟任何人提起武安候,更不许跟人说起你的来历,等你当上百户,我就叫她提拔你做将军。”
“好!”
“嗯,那我一会儿就派人送你出城。”
“现在?”他看了看账顶,虽看不到天,但估摸着也很晚了。
“是,我正好有一批士兵调去那个军区,大部队已经上路了,所以你得现在就出城赶上他们。”
他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姜严著带着其中两个亲兵走出帐外,低声吩咐道:“一会儿还是用车给他悄悄送出城去,赶上送往北庭都护府牧马的那一批战俘。你告诉领队百户我的话,他脑子有点问题,可能胡言乱语,给我看紧了他,若说出任何跟西域有关的话来,就狠狠给他些教训。”
那亲兵点点头:“明白。”
此时那男人已经老实多了,满脸都是对日后被提拔做将军的憧憬,看姜严著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恭顺。
那两个亲兵走到他面前:“走吧。”
他连连颔首:“是,是。”跟着亲兵走出去时,还不忘给姜严著鞠了个躬,姜严著笑着点了点头。
正好昨日刚刚送走一批从吐火罗引入的新王军战俘,正在去往北庭都护府的路上,还没走出去太远。
到天亮时分,那两个亲兵就回来了,说已经将人带到那个队伍里了,吩咐的话也已经告诉领队了。
姜严著只说“知道了”,便让她们回营休息,也没和知意提起这件事来,只当做无事发生。
北庭都护府条件是最为艰苦的,尤其漠北牧马牧羊,基本上是有去无回,所以每年都需要大量战俘往里面填。
那男人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姜严著只想把他远远打发走,免得这疯夫胡说八道,传出去影响知意的名声。
她忙了这一宿,到天大亮了感觉有些困倦,她让亲兵在门口站岗,有事先挡一挡,不要进来打扰她,便在营房内眯了两个时辰。
等她睡醒觉出来,正好有人来报:“将军,朝廷给吐火罗国王的赏赐到了!”
吐火罗称臣一事,让凰平帝十分满意,又见到了吐火罗国王拉提法向洛阳派去的使臣队伍,献上了许多特产,于是吩咐人,去江南挑选了十名俊美男子,赏给拉提法。
路上走了两个月,这批赏赐才抵达碎叶镇,接下来需要碎叶镇派兵护送他们过境,去往吐火罗都城。
姜严著早已提前派人,在营地外面收拾出了几件空房子。见他们一个个从马车上走下来,都带着遮阳面纱,身姿飘逸。
晚上姜严著叫了姚章青和知意,开了一桌席,单请这十个美人。
席间他们都摘去了面纱,果然个个绝色,皮肤白皙,带着江南的那一种闲适优雅,是西域绝对没有的男子。
“我看拉提法一定喜欢。”席后知意一边走,一边和姜严著说道。
姚章青在一旁笑问:“你见过其他服侍她的男人吗?”
“见过。”她努力回忆了一下,“模样倒是都好,只是生得黑,皮肤也粗糙,哪有我们这些人这样白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