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她拉过另一边的姜屠薇, 三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甲板边上, 除了已落水的长史外,地上还歪七扭八的躺着几个人, 是方才被姜严著放倒的刺客。
“唔……”刚刚跟人动了手,又加上这船十分晃得利害, 姜严著终于也有些支撑不住, 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头上一阵天旋地转, 她捂着嘴靠着甲板的扶手, 看上去很难受。
轻吕回头见此时船已经开始慢慢要沉下去了,要不了多久, 水就会漫上来,于是她当机立断踩到栏杆上, 说道:“这船要沉了,我们也得跳下去。”
姜屠薇本是会水的, 听她这样说,马上解下斗篷, 也翻上来, “好, 我先下去接应你们。”说完单手撑着围栏,轻巧地跳了下去。
这宝船虽然本身很高,但此刻因正在往下沉,吃水很深,所以从甲板跳下去并不算太高。
等姜屠薇跳入水中,见四周水势比较平稳,水也不凉,忙朝上摆手招呼她两个快跳下来。
此刻姜严著已经晕船晕得有些站不住了,轻吕见船越沉离水面越近,后面浓烟也开始渐渐散去了,说不定后面还有刺客,于是赶忙扶起姜严著,两个人越过甲板栏杆,轻轻一跃,一起跳入水中。
姜屠薇因公务时常到码头来,这附近的水路她也坐船走过很多遭,知道离此不远有片芦苇荡,就是上回贵三娘悄悄派人偷换私盐的地方,于是便带着她两个,快速往那边游过去。
过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她们才穿过芦苇荡,从一处僻静地方上了岸。
她三人上岸后,坐在岸边往宝船的方向望去,只见那艘船此刻已经完全沉入了水中,浓烟也散去了,有许多小船开到周围,开始了假模假式的搜救。
轻吕转头看向姜严著:“大姑娘,现在我们怎么办?园子怕是不能回了。”
姜严著看着宝船的方向,冷冷说道:“他们这样大费周章,我若这时候回去了,岂不是很叫刺史大人失望。”
姜屠薇想了想,说道:“我在盐场边上还有个小宅子,先去那里安顿吧,换个衣服,然后我去打听打听他们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于是她三人在岸边休息了一会儿,将湿衣服脱掉了一层,扔到了水里,又将身上的衣服拧拧干,然后从一小片湿地边上离开了码头。
在离开前,姜严著又将身上的私印扯了下来,远远地朝着宝船下游的方向扔了出去。
姜严著这天在上船前,原本随身是带了轻吕和她的亲兵,只是在上船前,她留了一手,让那亲兵在岸边等她。
等船烧起来之后,那亲兵在岸边见了,赶忙按照她事先的吩咐,回到府衙报信,随后火速赶回金陵,报给节度使府知道。
节度使府收到消息后,很快姞家也知道了,这天金陵刺史姞高怀刚刚从衙门出来,匆匆往家中赶去,姞老太爷这时候估摸着刚歇完晌,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这个事情。
他一走进纯园后院堂屋里,正见姞老太爷沉着脸,身旁男使手里端着水烟杆子,见他来了,那男使只微微颔首算作是行了个礼。
“爹,扬州出事了。”
“嗯,我听说了,你再细细说来。”
“是,姜节度在扬州府衙,看刺史审完私盐案,说要亲自再去码头瞧瞧,结果刚一登上船,没开出多远,船尾就发生了爆炸,船很快就沉了。事发时,姜节度正同长史站在船头甲板上,但当时有人见说,船头沉下去的时候,并没看到姜节度。”
“人找到了么?”
“没有,我收到消息的时候,码头上下已经找了一个时辰了,只找到了长史的尸体,还有几个府衙吏人,事发时正站在姜节度和长史身边。”
姞老太爷手里的两个铁核桃不住地来回滚动,发出阵阵摩擦声,半晌他才说道:“再派人找找,应该不至于这么容易就栽在扬州。”
姞高怀点头应道:“是。”说完他又想了想,低声又问:“这次放她去扬州,是不是也想借扬州盐商的手……”他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摆了个手势。
姞老太爷斜了他一眼,朝着屋外觑着眼叹道:“祁王多疑,再说她到底不是咱本家的人,用着还是让人不放心呐。”
第二天,江南道节度使到扬州出公差,结果在扬州码头沉船失踪的事,就已传遍了金陵大街小巷。
“依我说,这江南道节度使一职真是邪了门了,凡是在这个任上的,就没一个善终的。”
姒孟白这天一早从弛园出来,往丰乐粮行看了看,正从里面走出来,要往钱庄去的时候,在大门口听到了路过的两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赶忙回身问粮行的管事:“这两天出什么事了么?”
那粮行管事走上前来,答道:“听说是节度使出事了,在扬州坐船,船沉了,人没了。”
听他说“人没了”,姒孟白脑袋“嗡”地一下,只感觉眼前发黑,险些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身旁伙计一把将他扶住了,他忙说道:“不去钱庄了,回张园,快!”
等他的车刚到张园门口,还没停稳,姒孟白就打帘从车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从张园大门口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正见跟着姜严著去扬州的那名亲兵,还有留在金陵的另一名亲兵一起,从里面往外走着。
他忙赶上前问道:“小将军你怎么回来了?大帅出什么事了?”
那亲兵见问,停下脚步,冷静地说道:“公子不必担心,大帅不会有事的,她事先料到了上船必有事端,所以吩咐我看见出事后即刻赶回来做下一步安排。”
“果真没事吗?你是见了她才回来的吗?”
那亲兵淡定地看着他,“有轻吕姑娘在大帅左右,出不了事的,请公子放心,我还有事要去办,不能耽搁,告辞。”
说完她两个一起匆匆去了,姒孟白听她说完,仍觉放心不下,便转身要回弛园收拾东西,一面吩咐小伙计:“去套车,我要去趟扬州。”
这时张园的管家从一旁走上前来,拦住道:“大帅走前有吩咐,请公子不要离开金陵。”
话音刚落,一众执事人将张园前门关起,挡住了他的去路,那管家淡淡说道:“请公子走内角门回弛园,粮行钱庄事宜,将由我们代接主管上门请公子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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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姜严著三人悄悄沿着外城边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来到了姜屠薇所说的那个盐场附近的宅子。
她们都换上了干爽的衣服,轻吕独自出门打听消息去了,只留姜严著和姜屠薇两个人在屋中,姜屠薇烧了些水,简单泡了两碗茶来喝。
姜严著喝着茶,低头想了许久,随后缓缓说道:“看来姞家对我还是不放心,短短几个月,要真的融入江南实在是难,只可惜我没有更多的时间。”
姜屠薇也喝了一口茶,笑道:“别说几个月,我在这管盐铁转运都管了几年了,在世家眼中,还是个外人。”
她两个说着话,很快已是黄昏时分,前门忽然有些响动,片刻只见门被推开,有个男人闪身进了园子。
姜严著抬眼一瞧,见是姜陶岭拎着个食盒进来了,猜到定是轻吕回了彩衣巷报信,遂起身笑道:“有劳大哥跑这一趟,还给我们送饭。”
姜陶岭上下打量了她两个一番,见无外伤,放下心来,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我给你们带了些祛湿汤羹来,搪搪寒气。”
姜严著接过食盒,笑道:“这都入夏了,下一趟水能受多少寒气?”
姜陶岭仍是坚持,“不可大意,白日里落了水,晚间若着了风,发起热就不好了。”
等她们在屋中将食盒中的菜肴摆上了桌,姜严著说再等等,等轻吕回来了一起吃,正说着,果然见有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进来,是轻吕回来了。
等她们几个都进屋坐好,姜陶岭给她们摆好碗筷,又往院外瞧了瞧,说道:“我还是不大放心,我就在院里守着,你们吃吧,我晚上再回去对付一口就是了。”
说着便出去院里坐着去了。
她三人也没阻拦,等他出去后,便在屋中用饭,等吃差不多了,姜严著用帕子擦了擦嘴,才问轻吕道:“你出去走了一趟,都瞧见些什么?”
轻吕也擦了嘴,说道:“我回码头看了,已经没有人在那边搜救了,这一下午只发现了扬州长史,还有几个书吏和衙役的尸体,那一片码头已经戒严了,不准出入,但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衙门有贴告示出来么?”
轻吕摇了摇头:“还没有,但这事已传开了,大街小巷都在传说,说江南道节度使在码头沉船,人已失踪。”
姜严著点点头:“这次船上爆炸,定是那一起私盐贩子安置的,哪怕是装装样子,衙门也得去追查一番。”
轻吕一脸严肃说道:“关于爆炸案,我回来路上在盐场附近,一处废弃的宅子里,听到几个人在里面吃酒,也说起今日的事来,我留神在边上听了一会儿,听到其中有个人说:‘别说是节度使,十三年前皇帝老儿的船我都炸过,怕甚!’”
姜严著听见这话,回头跟姜屠薇对视一眼,十三年前,凰平帝下江南时,就在扬州被人炸了御船,这才导致她被迫退位,眼睁睁看着废帝在洛阳矫诏登基。
没想到这件早已尘封的往事,竟也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示弱
姜屠薇皱着眉头, 轻轻叹了口气:“十三年前的事……竟还有当事人留在了扬州,真是不可思议。”
姜严著听她话中有话,抬头问道:“这件事, 你知道多少?”
她看了看姜严著, 又看了看轻吕, 低头思忖半晌,才缓缓说道:“我也是前年追查一伙私盐贩子的时候, 才偶然知道的。”
随后她便从两年前说起, 那时候她在扬州盐铁转运使司已经做了一年转运使, 正赶上私盐最猖獗的一段时间,私人盐场产量不足, 竟有私盐贩子勾结盐运使司的人,倒卖官家盐场的盐, 致使盐运数量对不上, 姜屠薇当时正是主查此案的官员。
以贩卖私盐起家的那几伙人,因利润高风险大, 基本上都有自家的武装护卫, 又因往北边运盐还需要打点各路环节,许多江南私盐贩子也同北边一些山匪有些合作。
姜屠薇在那一年里, 多次跟那一伙人交手,对那几个私盐和山匪帮派的关系十分了解, 在一次跨州府的抓捕行动中,在聊城一带的一个山匪寨中, 搜查出了许多军械甚至弹药。
其中有许多军用破山雷改制的炸药,据那次被抓的几个匪首交代说, 这些破山雷, 全都是十三年前扬州御船爆炸案留下来的。
“等等, 军用破山雷?确定是这个名字吗?”姜严著听这个名字十分耳熟,赶忙问道。
姜屠薇点点头:“是这个名字没错,我印象很深,因为牵扯出了御船爆炸案,扬州官场上对这件事讳莫如深,那几个匪首押到扬州后,还没审案就在牢中暴毙了。”
姜严著低头回忆着,当初她第一次参加完武举回蓟州路上,遇到杨五爷那一伙山匪时,他们用来炸牢和炸古墓的就是军用破山雷,她想姜屠薇方才说的这伙跟私盐贩子勾结的山匪,很有可能就是杨五爷没被剿灭的余党。
这些破山雷大约被杨五爷藏在了其他地方,才没有被收缴。
她紧皱着眉头,想着难道这御船爆炸案,还跟杨五爷那一伙山匪有关,如果是的话,那么跟祁王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姜严著想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道:“御船爆炸案,还能查到卷宗吗?”
姜屠薇摇摇头:“废帝登基那一年,扬州衙门起了一次大火,很多卷宗都被烧了,其中就包括御船爆炸案,所以其中细节几乎无人知晓了,除非……有当事人在。”
姜严著听了转头看了一眼轻吕,笑道:“当事人,显然我们附近就有一个现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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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府衙大堂。
扬州刺史姞方升,此刻坐在府衙后院的书房里,屋里已有书吏点上了灯,这时候府衙官吏都已经散班了,府衙内十分安静。
他面前的大案上,摆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印章,上面写着四个字:“姜见微印”,他见过姜严著的手札,一般盖的都是这个印,所以此物确系姜严著私印无疑。
这东西是在码头下游的一处泥塘里被人拾着的,但这几天,除了这个印和一些衣服,再没寻找别的,也不知姜节度此刻,究竟是尸沉水底了,还是逃出生天了。
他在案后坐了许久,才等到先前派出的一个亲信,在门口敲门,禀道:“大人,有信了。”
姞方升抬起头来,沉声说道:“进来。”
片刻有一个黑衣人走进屋中,在姞方升面前行了个礼。
姞方升看着他,半晌问道:“盐场那边怎么说?”
那人低头说道:“装了三十艘船的盐,今日傍晚已经离开码头了,盐帮说了,若大人能将此事摆平,愿奉一万贯钱到大人府上。”
姞方升冷哼一声:“他们也是胆子忒大了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在码头闹这样大。”
“这是他们的警告,为了叫府衙不要插手管盐帮的事。”
自从姞方升听说码头出了事,立刻就知道是盐帮动的手,他如今这顶乌纱帽,也是托赖着盐帮的支持才能戴得这样稳,所以盐帮上的事他都是能遮就遮。
只是这几年盐帮愈发恣睢,行出来的事总要他这个官面上的人帮着兜底,每一次连威胁带送钱的,叫他有些骑虎难下。
这次的事,显然是盐帮不满他在府衙开庭审理盐帮纠纷,虽然他已经将此事定为诬告了,但引来了节度使亲自过问,影响了他们正常走货,这才有此一闹。
死去的长史是盐帮安插在府衙的人,这次本应该是要将姜严著带到指定爆破地点,然后悄悄撤走的,谁知竟莫名死了,不知道盐帮对此是否还有下一步动作,每每想到这里,姞方升就感觉十分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是,姜节度如今下落不明,他没法跟金陵交代。
这时那黑衣人又开口了:“大人,金陵那边方才也来人了,说再给三日,若找不到姜节度,就按殉职来办。”
姞方升揉了揉太阳穴,他不清楚姞家对此有何想法,看来得找时间亲自去一趟金陵。
那黑衣人见她没说话,轻轻问道:“这次的事,需不需要属下提前打点一下金陵那边的人?”
姞方升冷静想了想,姜严著从前是晋王的人,姞家对她的态度也有些微妙,于是说道:“先不用,等我找时间亲自去一趟,不打紧,江南道节度使,这几年死在扬州的,她也不是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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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扬州码头的事,虽然很快就被扬州府衙压了下来,只说是一艘运送烟花的船遇了火星,烧毁了半条船,官府发出的邸报中只提到了扬州长史和若干书吏殉职,丝毫没提到节度使失踪一事。
但姬燃还是通过御史台的路子,得知了姜严著在扬州码头爆炸案中失踪一事。
她先后遣了三拨人马前去细细打探,送回来的消息总是不够确切,她这天在随园前院召集了几个幕僚,正在商讨这件事,她在堂上来回踱着步,皱眉怒道:“这也不明确,那也不明确,不如我禀告了陛下,亲自去一趟扬州,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二品大员在码头生死未卜,府衙连个完整的说明都没有,邸报也是语焉不详,我倒要去瞧瞧,这江南官场究竟是个什么龙潭虎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