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镜儿幼时在扬州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许多人家都喜欢她勤快又肯吃苦,每次受些恩惠都惦念着百般报答。
后来人听说她独自去了洛阳,没了消息,都有些替她担忧,如今见她安然回来了,比先更加成熟稳重,又见她穿戴富贵,可知她在洛阳过得很好。
从前将鸾镜儿家中老宅强卖走的地痞豪强,如今还在扬州作威作福,自从姞方升来到扬州做了刺史,许多盐帮和匪帮见他财迷心窍,都私下买通了他做保护伞,所以这些年愈发猖獗。
许多民众对此也都是敢怒不敢言,如今见有大官来到扬州审查刺史,还把他家给抄了,都不禁拍手叫好,跟着贵三娘领头的这帮漕运上的人一同起哄,声讨姞方升。
姜严著在里面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知道是贵三娘如约而来,于是问道:“外面什么动静?”
这时有她从金陵带来的节度使府参军禀道:“回大人,是漕运上的伙计和一些民众,在外声讨姞刺史,说他勾结本地豪强,肆意敛财,迫害平民。”
姞方升此刻还瘫在地上,他方才悄悄抬头,本想看姜严著,结果一抬眼看见了大案上驾着的那柄尚方斩马剑,后脊梁发麻,没忍住,腹下一股暖流泄出。
姜严著斜眼瞧他下襟湿了,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随后问他道:“姞刺史,你在扬州任上五年,看起来名声不大好啊。”
此刻他已经说不出话了,自从知道沈家书信被抄出,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因为沈家有祁王做靠山,是绝不会倒的,那他一定会被沈家推出来顶罪,事关祁王,姞家也一定不会插手替他说情。
他方才还想着若姜严著把他扣押起来,送往金陵审查,那他也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但此刻府衙堂外人声鼎沸,都在怒骂他鱼肉民众,他知道今日这坎自己恐怕是过不去了。
这时候堂外民众开始高喊:“姞方升狗贼,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姜严著听见堂外的喊声,将手搭在那柄尚方斩马剑上,一脸严肃地说道:“陛下差我来江南,就是想肃清此地不正官风,如今民意汹涌,我若不替天行道,恐怕这扬州民众都不肯放我出这府衙。”
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到堂下,一边走一边对姞方升说道:“可是这御剑若沾了你的血,岂非有污圣物?”说完转身就将一旁站着的江南军士兵身侧的佩刀抽了出来,速度之快让那士兵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一回身见姞方升人头已经落地了。
姜严著将那刀又递回给那士兵,然后转身又走回大案后面坐了下来,大声说道:“狗官已伏诛,将人头呈到府衙外面,叫堂外民众看完就散了吧。”
等堂外民众欢呼了一阵后,依旧由贵三娘带头将人带走了,随后姜严著吩咐人将姞方升宅上抄来的东西都拿到后堂去,再将他的尸身装好,“等我写了奏疏,将查抄的证物和姞方升的尸首一起,送到洛阳去。”
说完她便起身往后堂走去,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亲兵走上来问道:“大帅,那些江南军要不要先控制住?”
今天出现的江南军是她写信跟姞高悦借的,只说是来护送她回金陵的,只字未提要提审姞方升。
这批人马一到扬州,姜严著就找了个借口将带队的将领支到别处去了,眼下等那将领一回来,知道了出了这么大事,恐怕转头就得回金陵给姞家报信。
姜严著想了想:“先不用,只等那将领回来,你单独把他带到一边,打晕了捆起来。”
那亲兵得令去了,姜严著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个装着尚方斩马剑的锦盒,苦笑着摇了摇头,今天确实玩得有点大。
这御剑虽是真的,但也不过是凰平帝赐给她关键时刻震慑人用的,可没叫她真借这把剑杀人,何况还是刺史这么大的官。
这御剑甚至连刃都没开,所以她从头至尾也没把剑从剑鞘中抽出来,生怕被人瞧出来露馅。
没办法,洛阳局势紧迫,为了阻止祁王夺储,她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姜严著抬头看着天边如火烧一般的晚霞,轻轻叹了口气:“我这节度使,恐怕是当到头喽。”
第109章 奏疏
姜严著坐在扬州府衙后堂的东屋里, 正伏案奋笔疾书,这里原本是姞方升处理公务的屋子,此刻已被她征用了。
姞方升的尸首则停放在东屋外面的一个耳房内, 有两个江南军的士兵在门口看着。
十三年前的御船爆炸案, 她前几天另外派人去苏州走了一趟, 核实了一些查到的内容,真相基本上已经水落石出了。
当年凰平帝多次下江南, 的确让各地州府不堪重负, 民间也多有怨言。
彼时正赶上当年还是太子的废帝, 因几件重要事情没有办好,又遭到了凰平帝的训斥, 因担心自己地位不稳,他开始联合几个太子党的近臣, 私谋篡位。
当时也有旧派世家在蠢蠢欲动, 因不满凰平帝在位期间打压父系氏族的政令,也被太子党的人视为可以利用的一股势力。
于是两下里勾结起来, 计划在凰平帝再次下江南时, 派人扮作海寇行刺,当时太子监国, 若凰平帝遇刺,太子便可以在洛阳顺理成章登基称帝。
而被太子选中担此重任的正是苏州沈氏, 因其家族当年在苏州受到另外两个世家排挤,在江南世家中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又因沈家大姑娘曾与祁王有段渊源, 所以沈家十分想攀上宗室姻亲做靠山,以图壮大本家在江南的势力。
太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便借着沈家, 把祁王也拉到了自己的计划中, 并承诺事成登基后,将沈姑娘指给他做继后,让其二子回归皇室。
祁王起先还曾十分犹豫,耐不住太子党的人百般游说,又许下他各种好处,说得他有了几分心动,最终同意在跟随凰平帝下江南的路上配合太子的计划。
可是太子心计更毒,另外暗自派了人,要将凰平帝和祁王,一起杀死在江南,以绝后患。
但祁王在路上也自家留了一手,最终御船在扬州码头爆炸时,他提前派了人陪同凰平帝去了另一侧船舱,而且没有按照事先的计划提前离开御船。
但炸药的威力还是超出了他的设想,所以凰平帝在船上仍然受了不轻的伤,他自己也在舱中被木板压住,一条腿受伤严重。
被人救出来后,他不顾腿伤,挣扎着去看凰平帝,见她受伤晕了过去,便将她背在身上,只带了两三个亲信随从,从预留的内舱夹层出口逃了出去。
但是逃出御船后,几人还是泡在水里,祁王受伤的那条腿就是因为在水中泡久了,救治不及时,最后落下了残疾。
炸船的是沈家在扬州找的盐帮,盐帮人又联络了一伙山匪扮作海寇一同动手,带着沈家从江南军偷买的一批破山雷,悄悄布置在了御船中。
那伙山匪的领头人,江湖人称杨五爷,因江南各地的私盐要往北方运送,多经过杨五爷在聊城的地盘,所以时常有些合作。
这次盐帮给了杨五爷许多好处,邀他前来共谋大事,不想御船爆炸后,盐帮立即出卖了杨五爷,联络江南军捉拿其匪众,要将他们以海寇名义诛杀。
原来从前杨五爷在北边寨子仗着地势,时常卡要盐帮的好处,盐帮便想借着这件事,顺手除掉杨五爷,然后好在北边培植更听话的人。
杨五爷听说盐帮反水,当即带人从码头撤到下游,正在一处河道岔口,碰上了刚刚上岸的祁王。
既然盐帮已将他卖了,一味逃走也不是办法,杨五爷见祁王尚可利用,便在这里救走了他和仍在昏迷的凰平帝。
等凰平帝和祁王在民间养好身体,已是两个月后,太子早已在洛阳登基了,凰平帝心中知道此事与太子脱不了干系,但也没说什么,回到扬州后,只发了一道退位诏书,便往汴州行宫养病去了。
祁王经此一事,认为杨五爷是个江湖豪杰,私下拜了兄弟,杨五爷原本想利用祁王扳倒盐帮,但因此事祁王自己也有参与其中,又关系到沈氏,他不想再生事端,怕得罪了新帝,便将此事含混压了下来。
后来扬州府衙也装模作样地调查了一番,说是海寇所为,抓了几个替罪羊剮了,没过多久府衙着了一把火,相关卷宗全部成了灰烬。
太子登基后见凰平帝和祁王都没事,本有些担忧,但见母亲陛下直接退位去了汴州,祁王也没说什么,便放下心来,如约将沈氏大姑娘指给了祁王做继后,以安抚祁王。
祁王便顺势上旨请求另赐封地,让他留在江南,太子也不想让他回到洛阳,便同意了。
以后数年各自相安无事,直到太子登基后十年,祁王带着三十万江南军起兵谋反,到汴州接驾杀回了洛阳,再之后的事,姜严著亲自参与其中,更不必细说。
她此时握着笔,刚刚写的一段不甚满意,她将纸团了一团扔了,又开始扶额苦思。
事情虽然查明白了,但奏疏不能照实写,尤其事关祁王的部分,已早无证据,贸然写上去只会给姬燃和她自己添麻烦。
但也不能一点不说,否则白闹这么大动静了,杀了个刺史,赌上了自己的乌纱帽,若还不能阻止祁王夺储那可就有些太亏了。
还是得从沈氏入手,其实她这次在扬州码头出的事,的确跟沈家没关系,是扬州本地盐帮干的,但她在审案前指使杨二金供出沈家,就是为了把十三年前的御船爆炸案引出来。
现在杨二金的供词已画押,他本人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如果再被沈家或者祁王的人劫走就不好了,于是她私下吩咐了轻吕,去大牢里把在押的杨二金悄悄结果了,如果可以的话,留些线索指向沈家。
沈家这次平白受牵连,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事关御船旧案,这个冤屈他不受也得受。
姜严著想好了措辞,又拿起笔来蘸了蘸墨,一气呵成地将扬州私盐一案写了下来,如实讲了私盐贩子与漕运的矛盾,扬州刺史姞方升收了盐帮贿赂,将此案判为诬告,以及姞方升在任期间种种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等事。
这些证据在他宅中查抄的书信文契里都有,这次会跟着奏疏一同送回洛阳,另外她还在奏疏末尾提了一句,在从姞方升宅中搜查的书信中,还有与苏州沈氏超发盐引有关的证据。
又根据所拿匪徒的供词,本次扬州码头爆炸案所用的破山雷,是由沈家提供的,与十三年前御船爆炸案为同一种制式,都是旧式爆破雷,如今江南军早已不再使用了,所以可以判断为同一批旧式雷。
她在奏疏末尾请求朝廷指派御史台巡按到苏州详查此案,其余的并未多讲,点到为止,只要在凰平帝那里存个疑影,就够祁王喝一壶的了。
写完这篇长长的奏疏,她又从头检查了一遍,自觉满意,放下笔,揉了揉手腕。
这时有人在门外敲门,“大姑娘。”
是轻吕,她忙站起身来,亲自给她开了门,轻吕进屋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她会意,知道是杨二金的事已办妥,也点了点头。
随后轻吕说道:“金陵弛园派人送了个东西来。”
姜严著把门关上,跟她一起走到桌边,见她递来一个小巧的荷包。
她接过来细瞧了瞧,认出是姒孟白随身戴过的,又见里面还有东西,便打开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骰子。
是一枚琉璃打的骰子,十分通透好看,内中还是空心的,里面有一颗红豆,随着骰子移动在内旋转,做工精巧。
骰子,红豆,姜严著歪头想了想,这好像是个什么诗句典故,但她一向少看闲诗,一时竟也想不起来,遂又把那骰子装回荷包内,随手放到了一边,问道:“可有什么话带来么?”
轻吕回道:“问大姑娘安好,还问几时能回金陵。”
姜严著想了想,说道:“左右这两日,等要送去洛阳的东西出了扬州,就回去,眼下人手紧,也不必再派人跑一趟送信了。”
接下来两日,姜严著都在扬州府衙里,盯着人整理从姞方升宅子抄来的东西,把她认为有必要的,都另外装了箱子。
她写好的奏疏已提前派人送去洛阳了,这一箱证据则会和姞方升的尸首,另外随后送到洛阳。
等事情处理完毕,她才有空又见了贵三娘和鸾镜儿一面,得知从前强卖鸾镜儿家中老宅的那一起地痞豪强见姞方升被杀,恐怕受牵连,低声下气地去找了她求情,还将老宅拱手送还给了鸾镜儿。
姜严著笑道:“也好,了了你一桩旧恨,但是这一起地痞无恶不作,也不能轻易便宜了他们,等我回头再吩咐人细查。”
贵三娘也在一旁点头,她如今又回到漕运上了,过去的人脉都还在,仍旧把贵青帮立了起来,每日忙得团团转,所以姜严著也没久留她两个,说了回话便送了她们出来。
过了两日,姜严著将扬州少尹姜屠薇提为扬州长史,并让她暂代扬州刺史处理日常事务,直到新的刺史到任为止。
姜屠薇接了任命书,随即走马上任,姜严著见她已稳妥接手扬州府衙,便带着那一队江南军和节度使府的众人,上马回金陵去了。
她一进金陵城,便将那五花大绑的江南军将领放了,让他带兵回营去了,又让其余节度使府的人各自回家休息。
她自己则没有回宅,直奔姞家纯园,跟纯园大管家说她在扬州办事没给姞家打招呼,特来向姞老太爷请罪。
姞老太爷在后宅听见这话,没说什么,只是推身上不爽,没有出来见她,倒是姞家老二姞高悦正好在园子里,听说她来,也才知道她利用跟自己借走的江南军,把扬州刺史给杀了,怒气冲冲地让人将姜严著带进来见他。
姜严著昂首挺胸地跟着管家走进了纯园,一直走到偏院的一间后堂,见到姞高悦正在这里喝茶等她。
她三两步走上前,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笑道:“见过二世伯。”
姜严著官位比他高,但这是在私下里,还是在他自家园子,他又在气头上,也不像往日那般客气,仗着自己本就高她一个辈分,对此坦然受之。
等她行完礼,他冷冷地看着姜严著,强压怒火说道:“刺史都敢杀,我看贤姪真是活腻了。”
第110章 交割
姜严著听他这样说, 轻轻一笑:“就是没活腻,又闯了祸,这才来求二世伯帮忙。”
姞高悦冷哼一声, “你这祸闯得太大了, 我可没法帮。”
姜严著见他语气比先和缓了两分, 便又说道:“我是实在气不过,二世伯一定知道, 我在扬州码头巡视, 好好的船竟被炸了, 险些丧命运河,那刺史明知我去查盐务会遭到盐帮威胁, 却不管不顾,当日也没陪同我去, 只是叫了个长史跟着, 分明是知道码头要出事,这难道不是他想借盐帮的手除掉我?”
她说完这番话, 见姞高悦皱着眉头没说话, 又掀起袍摆将脚翘起来,幽幽说道:“也不知这是他姞方升本人的主意呢, 还是授了谁的意,要弄死我?”
姞方升从前曾拜姞高悦为义父, 这是江南上下都知道的事,姜严著必定也知道, 姞高悦听她话中有话,瞥了她一眼, “贤姪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指使他的?”
“晚辈不敢。”姜严著笑着看他, “只是我很疑惑, 姞方升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敢眼看着盐帮的人在他管辖范围内,行刺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