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拿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来回应,姜严著“哼”了一声,将脸挪开,走到了旁边。
姒孟白也跟着她走到这边来,隔着栏杆,语气有几分焦急,“我能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做不了,快回洛阳吧。”
“你若不说,那我就自己看着办。”
姜严著叹了口气,“别给我添乱。”然后看了他一会儿,又说道:“放心吧,我死不了。”
话音刚落,那边狱卒开始敲铃了,提醒姒孟白赶快离开,他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抓着栏杆急道:“见微…”
姜严著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既然回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金陵,于是只好说道:“你去找轻吕。”
这时先前带他进来的那名狱卒已经往这边走了,姒孟白忙点头说道:“好,这里我会打点,你多保重。”
说完这话,那狱卒也走到这边囚室门口了,“时间差不多了,快走吧。”
姒孟白又回头往囚室里看了一眼,然后才将帽子带上,跟着那狱卒走了。
几天后,巡按御史已将所有证据都整理完毕,相关人证也全都审问了一遍,证词都已画押记录在案。
这天深夜,这巡按刚整理完最后一批证词,将文书摞好,看了一眼窗外月已高升,便走到窗边来,伸了个懒腰。
这一个多月,她白日里审案,夜里整理文书,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她丝毫不敢松懈,毕竟兹事体大,甚至关乎京城储位之争。
她离开洛阳前,姬燃曾密会过她一次,细细交待了许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在金陵公布审查结果,一定要把姜严著亲自带回洛阳重审。
所以她便想着尽快把弹劾书上所涉及的内容都查一遍,然后带上这些文书回洛阳。
但是为了让祁王和江南这边的人放松警惕,巡按这边对外放出得消息一直都是不利于姜严著的,她还私下让人对苏州沈氏透露,说此案细节已经核实,接下来就是要将姜严著押回洛阳问斩。
等她将文书整理完毕,这日召集了江南道节度使府和金陵府衙的一众官员,简要地将这些日子所查的内容说了一遍,然后让他们回去准备转送手续,她要马上将姜严著带回洛阳治罪。
在姜严著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姞家一直十分低调,尤其在恒义钱庄被查到与节度使府有账务往来时,姞高悦才知道自己被姜严著摆了一道。
她借他的钱庄把姒孟白的丰乐钱庄摘出去了,但姞老太爷不许他声辩,怕引火烧身,只是让他把恒义钱庄从姞家的产业里强行剥离了出去。
这里外里他又损失了许多本钱,吃了个哑巴亏,气得在府中直捶墙。
这天,金陵府衙已经将姜严著的转送办好了,还调来了一队江南军押送,巡按看了文书,见一切无误,便吩咐下去,明日启程押姜严著进京。
傍晚时分,金陵大牢的典狱又见到了上回出重金收买他,进去瞧姜严著的那位神秘阔客。
他今日仍是大手笔,出手就是一千贯钞,那典狱笑着接过来揣好,说道:“里面大人明日就要押送进京了,要见的话今晚就是最后一个机会,公子现在就要进去吗?”
姒孟白摇了摇头:“不,我今日有旁的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明日押送,不要让她坐囚车。”
那典狱有些摸不着头脑,“啊?”
随后那公子朝他身后指了指,他一回头,见到几个人拉着一个茫然大物走了过来。
第二日,巡按来到金陵大牢里提人,见这边已经准备妥当了,但是等姜严著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
只见牢门一开,从里面开出来的,并不是普通囚车,而是一辆巨大的套车。
姜严著在里面骑着马,周围则是一圈围栏车,由四匹马拉着,将她连人带马套在里面。
这种车,巡按也是第一回 见,但她私下有所耳闻,知道是有人打点了府衙,给她专门打造了这么一个转送套车。
她心中明了,便也没说什么,又因先前姜严著曾在扬州码头出过事,所以这次押送不走水路,这样的套车也不影响赶路。
这时前来押送的江南军人马都已经就位了,巡按见各处都已妥当,便下令出发。
这一行人,从金陵大牢声势浩大地出发了,这时一阵秋风吹来,带起片片落叶,落在她们的肩上和车上,伴随她们一起,向北而去。
第112章 罪证
押送姜严著进京受审的队伍, 一路上行得很快,因那巡按生恐路上遇到变故,所以每日一早就催促赶路。
姜严著在围车内骑着马, 不用坐车, 也舒服许多, 又因在围车内,其实也走不多快, 比行军是轻松得多, 所以也不觉得赶路辛苦。
在这一行人身后约一里地左右, 姒孟白带着那个小伙计,一旁还有轻吕, 三个人正在紧紧跟着。
在府衙办理转送手续的那几天里,轻吕按照姜严著的吩咐, 去找了一趟姞老太爷, 姜严著的事,姞家一清二楚, 但因姞高悦名下钱庄以及许多田产跟姜严著有牵扯, 为了避免得罪祁王,所以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
但经此一事, 姞家注定在祁王那里地位大不如前了,而沈家则是跟祁王绑在一条船上的, 若这次成功除掉了姜严著,来日祁王做了太子, 江南就会彻底从姞家手中,转到沈家手中, 那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也是姞老太爷这几日冥思苦想的事情, 没想到好好的在家安享晚年, 竟被牵扯上这么一档子事,越想越觉得心中烦躁。
轻吕到纯园拜访的时候,又带了姜老太太的一封亲笔手札,面见了姞老太爷,对他说了一番话,并传达了姜老太太的承诺,若姞家肯识时务,此刻还来得及为晋王效力。
姞老太爷想了好几日,洛阳的储位之争如火如荼,祁王虽是炙手可热,但十三年前的事一旦被凰平帝查明,必会无缘帝位,而晋王虽势力弱些,但毕竟是皇长孙,凰平帝也十分疼爱,难保不会争得储位。
看如今的形势,只站一边风险太大,尤其在江南出事之后,祁王已经对姞家有所提防了,这时候,两头下注也许是胜算最高的做法。
姞老太爷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窗外随风洒下的落叶,心里想着,为了保全这一大家子,他也只能铤而走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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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晋王府随园。
姬燃这日收到密报,得知押送姜严著的队伍已经快到汴州附近了,再有五日就能进京。
那巡按御史已派了人先回城到御史台报信,随后又悄悄到随园找了一趟姬燃,将巡按在江南查到的事情,细细地说给了她听。
姬燃眉头紧锁地听了半日,这次的事情的确棘手,那一十二项罪名,证据做得太实了,她攥起拳头,恨恨说道:“这沈家真是有点东西啊。”
自从姜严著到江南,她两个通信从未断绝,姜严著一直用着她的海东青,隔三岔五地把江南的情况写下来告诉她,所以她这半年多来做的事,姬燃十分清楚,也知道那些罪名都是捏造的。
但沈家在节度使府安插了人,金陵府衙也有人,早事先偷走了姜严著在节度使府的一部分文书,模仿她的笔迹,伪造出了许多书信,这是头一件难以扯得清的重要证据。
还有就是盗卖官田和军火等事,也都是走的节度使府和恒义钱庄的帐,从查抄的账目上来看,罪名也坐得很实,姬燃看着案上的文书,长长叹了口气。
祁王因先前姞方升一案的影响,私下受了凰平帝的训斥,并发现她已对十三年前御船一事产生了怀疑。
面圣时,祁王姬山跪在凰平帝面前,只是磕头,赌咒发誓当年的事他从不知情。
但凰平帝沉默了良久,让他退出去了,立储一事也因此停滞了下来,他此前的所有准备都白费了。
从上阳宫出来以后,祁王怒火中烧,誓要除掉姜严著,所以这次江南众官弹劾,是下了死手了。
但他知道要想真的弄死姜严著,也没那么容易,因此对她被押送进京一事十分关注,这日得知她还有几日就要到洛阳了,祁王细细吩咐了人,将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定要在年前将她问斩。
五天后,押送姜严著的队伍在这天午后进了洛阳城,那巡按御史先将她带到了御史台狱,等交割完毕,见她进到囚室内,才回到御史台述职。
洛阳城内共有三处监狱——御史台狱、大理寺狱和刑部狱,刑部狱关押的都是白身罪犯,大理寺狱关押的多是与官家相关案件的犯人,而御史台狱关押的则多是案情重大的朝中要员。
所以姜严著被带至御史台狱名正言顺,这也是姬燃百般吩咐巡按将她带回来的原因,御史台狱,是她御史台内的地盘,不仅环境好些,而且姬燃在这里也更有话语权。
在姜严著进城之后不久,一路跟在押送队伍后面的姒孟白等人也进城了,轻吕一路跟到了御史台狱,见到姜严著进去了,才放心出来,和姒孟白说了,让他带着伙计先回园休息去了。
轻吕从御史台狱出来以后,便去随园见了姬燃一面,将这次来时路上的事都细细说了,也将姜严著带给姬燃的话说了,她两个在屋中密谈了半晌,轻吕才告辞而去。
出了随园,轻吕上马直接出了城,她要将此事面秉老太太,所以必须回蓟州一趟,洛阳有姬燃在,她相信姜严著一定出不了事。
姒孟白回到自家怡园中休息了片刻,因心中有事坐不住,只喝了一杯茶,便又匆匆出来,带着小伙计往小御街的丰乐钱庄总铺来。
老掌柜早知道东家今日回洛阳了,见他这时候赶来,知道是没怎么休息,忙迎出来说道:“公子怎么这时候来了,我正准备把账送到宅上的。”
姒孟白一面往里走,一面摆手说道:“叫他们先不要忙了,把钱庄现存户头的人列一张单子来我看,再把账本都拿了来。”
说完径直走到里间去了,不一时,掌柜带着几个主管将他要的东西都拿了进来,把他那张大案几乎堆满了。
那掌柜的见他面色严肃,他也听说了姜严著出的事,便使了个眼神,让其他几个主管都先出去,然后走到案边说道:“公子,咱们的生意虽然是跟着姜帅的军队起来的,但账面上跟她瞧不出有什么关系。”
姒孟白只是翻帐瞧看,没有说话,半晌才问道:“现在库中现钱还有多少?”
掌柜的想了一想,答道:“现钱约有两百万贯,待收的账款大约还有六百万贯。”
姒孟白将那现存户头的名单拿了出来,说道:“联系这些存户,想法子把现钱都结算出去,待收的账款也催一催,能收多少收多少。”
掌柜的见他说得郑重,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只照做就是了。”
说完他将那些账目又细细翻了一遍,心中有数,随后吩咐了一个主管往晋王府随园递了个帖子,不久后那人回了话来,他便带着两本从江南带回来的账目,上车往随园来。
姬燃这几日正在密切关注姜严著回京后的重审进展,但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插手,尤其姜严著之前还让轻吕特特从牢里带了话给她,让她不要介入此事,以免受到牵连,触怒天颜。
这天她收到姒孟白的帖子,料想他跟着姜严著在江南,可能有些能翻案的证据在手中,于是忙请了他来。
等姒孟白进了园子,姬燃已在正堂等他了,他简单行了个礼,开门见山地说道:“殿下,我这里有恒义钱庄做假帐的证据,可以证明盗卖官田和军火都是捏造的。”
姬燃听了一喜,请他快细细说来。
原来当初姜严著让他把丰乐钱庄交割给恒义钱庄时,让他把账面往前做了半年,等于将丰乐钱庄的进出帐嫁接到了恒义钱庄的账面上,后面沈家再操作的走账记录,则都是在这份账上做的改动。
所以他手中留底的这一份丰乐钱庄的账面,足可以证明所谓的倒卖关天和军火帐,包括恒义钱庄的进出账面全部都是伪造的。
姬燃看了看他手中的账本,低头思忖半晌,说道:“她既把你摘了出来,一定是不希望你牵涉其中,若这份证据拿出来,丰乐钱庄怕是保不住了。”
姒孟白正色道:“眼下祁王步步紧逼,定要将她问斩,我不能见死不救,只要姜帅需要,倾我所有何妨?”
丰乐钱庄的生意如今摊子铺的很大,除了各地钱庄外,西域还有一座采矿山头和波斯商路代理,益州还有一处陇南商市代理和十余家蜀锦绸缎庄子,以及不少大店铺的干股分成,还有分散在益州和洛阳周边的数千亩良田。
若这份证据一拿出来,确实能在重审中给姜严著减轻些罪名,但姒孟白作为丰乐钱庄的东家,公然为江南节度使府做假帐,一定躲不掉一场牢狱之灾,这钱庄必然会被查封,其余产业大约也会被洛阳众商户便宜瓜分了。
姬燃将这些担忧跟他说了,姒孟白点点头,说道:“所以我今日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名下其余产业,请殿下派人接手,以作来日她东山再起之本。”
她听了低头想了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姜严著先脱了死罪,于是答应道:“好,我另外找人以私人名义收购,你回去准备准备。”又叹道:“只是这次你损失有些太大了,这样多产业,竟便宜了我。”
姒孟白见她答应了,放下心来,轻轻一笑,“全给殿下也无所谓,只要她能活。”
接下来数日,姬燃暗中让鸾镜儿出面,以善义班的名义,将姒孟白名下的产业逐个购置到了名下,随后丰乐钱庄的账面也处理的差不多了,存户的钱也都清了,姬燃便将他所提供的证据私下派人交给了御史台。
有了这份丰乐钱庄提供的证据,御史台在重审时,对江南弹劾案中的罪证又重查了一遍,发现了许多对不上的细节,可能涉及造假证,但是祁王那边还在联络江南,不断往京城递送新的证物。
于是御史台在最终提交给凰平帝批阅的奏疏上,将姜严著的罪名仅稍做减轻,即使赔上了丰乐钱庄,量刑也只是从问斩改成了流放。
但是奏疏到了凰平帝那里,却迟迟未见批红,姬燃本想再借着献丹的由头进宫去打听打听,结果递进宫的请安折子被宫娥送了出来,说凰平帝没空召见她。
姬燃听说,急得在府中来回踱步,御史台的案子若迟迟没有御批,说明凰平帝对审案结果十分不满,万一打了回来,再有祁王从中作梗,这案子后面更加扑朔迷离了。
正思索再想个什么法子进宫,忽然有她派去宫外探听情况的人回来了,禀道:“忠毅侯姜老太太日前递了请安折子,如今已奉圣旨从蓟州赶来洛阳,今日进宫面圣了。”
姬燃听了先是一惊,随后笑道:“好了,老姜侯亲自进京,小著阿姊有救了!”
第113章 贬谪
姜老太太是这日巳时末抵达洛阳的, 一进洛阳就直奔上阳宫,被凰平帝派来的宫娥接到了宫中,直到酉时末, 宫门下钥前, 才离开上阳宫。
她本想还住在长女姜俞容在洛阳的旧宅鹤园里, 但因这次进京匆忙,园子也没来得及提前派人收拾, 又有姜严著的姑妈姜郡公听说老太太进京了, 忙亲自套了车到宫门口候着, 把姜老太太接到了自家鹿园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