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高悦知道她已写了奏疏,连同一箱证据和姞方升的尸首都已送去洛阳了,想来必是查到了什么,于是冷冷说道:“贤姪既已写了奏疏,自然是都查明了,又何必来问我?”
“我这不是怕二世伯被那老肥贼蒙蔽,他一脚踏两船,一面借着二世伯义子的名头在扬州欺压民众,一面跟苏州沈氏暗通款曲,把许多应该孝敬姞家的东西给了沈家,不知二世伯知道此事么?”
姞方升背着他在扬州大肆敛财,姞高悦是有所耳闻的,但是他的确没料到姞方升居然还跟沈家有联络。
当年姞方升在苏州任上时,原本是靠着沈家上来的,但他为了巴结姞家,卖了沈家一些消息给姞高悦,后来被沈家发现,险些把他乌纱帽摘了。
还是姞高悦看他颇会生财,才使了些手段把他调到了扬州,自此姞方升正式拜他做义父,改换了门庭。
他没想到姞方升还留了一手,沈家这几年借着祁王的关系,在苏州是风生水起,虽然表面上还是以姞家为尊,但暗地里已有要取而代之的意思了。
姞高悦想到这里,将手握成拳在桌上狠狠地锤了一下。
姜严著见状,又一脸严肃地说道:“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当着二世伯,我不敢说胡话,送回洛阳的奏疏里,我也都细细写了。这次的事大,还牵扯上了沈家,我担心祁王殿下知道了,心里不痛快,所以想请二世伯指点指点。”
姞高悦看了她一眼,仍是没有好气:“这件事殿下是一定会介入的,我能指点你什么?还不全凭殿下一句话?”
姜严著微微一笑,“二世伯跟在殿下身边多少年了,最是了解殿下的,哪怕指点我一句两句,也够我受用了。”
姞高悦知道自家老太爷也对沈家有些不满,若能借这个事削弱沈家的势力,倒也无不可,只是他还得先打听打听祁王的想法。
想到这里,他又喝了口茶,悠悠说道:“祁王那边,我自然有人,只是你闯了这样大祸,还借我江南军的人马跟着你胡行乱闹,哪里是那么容易摆得平的?”
姜严著听他这话有谱,忙笑道:“我求到了二世伯这里,自然不会空手,我马上奉上一份大礼,给二世伯赔罪,也请二世伯在老太爷那里,也帮我美言几句。”
姞高悦是极爱财的,不像他哥哥姞高怀更图名,所以听她这样说,挑了挑眉,“哦?你能有什么大礼可送?”
“丰乐粮行。”
姞高悦一听,来了兴致,又问:“怎么个送法?”
姜严著先没答话,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随后说道:“洛阳来的这孟老板,到底不是江南人,经营起粮行来还是会有些吃力,所以我想着,不如借花献佛,都孝敬给二世伯得了。”
她见姞高悦没有马上说话,又说道:“还有丰乐钱庄在金陵分铺的产业,我也能做主兑给二世伯名下的恒义钱庄。”
这段时间丰乐钱庄在金陵的分铺发展得十分红火,连带着粮行也是蒸蒸日上,这样好的产业白白送上门,姞高悦自然是无不欢喜。
于是他捻须笑道:“贤姪这次可是大手笔了。”
姜严著笑着摇了摇头,“我不亏什么,那孟老板这几个月也捞了不少钱了,他也不亏。”
但姞高悦想了想,还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能舍得把这么一只下金蛋的鸡拱手送人?”
“这生意也是我抬举他才有的,我让他走,他不敢不走,这事我来处理,二世伯只管派人前来接管。”
姞高悦这时才和颜悦色起来,呵呵笑道:“贤姪有心了,这礼我就收下了,日后殿下那边,我一定尽力替你斡旋。”
姜严著忙站起来,朝姞高悦深深作了一个揖,“仰仗二世伯了。”
然后便说要回去处理一下钱庄粮行的事宜,向姞高悦告辞而去。
等她出了纯园,立刻有在门口侯着的亲兵走上前来,问道:“大帅,此刻回张园吗?”
“宅里有人来?”
那亲兵点点头,“姒公子打发了人来,问大帅几时回去,他在园内备了菜肴等着呢。”
姜严著低头思忖片刻,说道:“我不回去了,你派人给我拿副铺盖来,送到节度使府,晚上我在那里住,只说有公务要处理。”
那亲兵领命去了,姜严著便带着轻吕径直去了节度使府。
她在节度使府内书房里,扶额想了许久,终于落笔写了一封书信,随后叫来一个亲兵,“你回弛园,把这信交到姒公子手上,让他当你面看完,再回来报我。”
此刻姒孟白坐在弛园的花厅里,面前摆着一桌十分丰富的菜肴,只是菜已经都凉透了,他手里拿着那封信,面沉如水。
他看了很久,读了很多遍,这信其实并不长,事也清楚简单,就是姜严著让他把丰乐粮行和钱庄在金陵的分铺,以最低的市价打包转让给恒义钱庄,并让他尽快处理完这些事,马上离开金陵回洛阳。
这信上写得十分笃定,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姒孟白并不想走,但他知道她之所以写了信让人送来,而不是亲自回来跟他说,就是不想跟他商量。
良久,他叹了口气,跟站在边上等他看完信的亲兵说道:“你回去告诉大帅,我会照她的意思办,三日内,我把丰乐粮行和金陵钱庄分铺的帐理好,交割给恒义钱庄的人。”
那亲兵点了点头,告辞去了,将姒孟白的原话带给了姜严著,她听完沉默半晌,没说什么,让那亲兵退出去了。
果然三日后,姒孟白就将丰乐粮行和钱庄分铺的帐理得清清楚楚,交割给了恒义钱庄派来的掌柜。
那些账面上他也按照姜严著的吩咐,将丰乐钱庄做的事抹了个干干净净,所有的事情都往前推了半年,安在了恒义钱庄的头上。
这天,他看着人将丰乐粮行和钱庄的匾额摘了下来,让人看着拉到了城外,一把火烧了。
随后他骑着马,带着小伙计,出了弛园,走出去没有五十步,他又回头看了看弛园的大门。
他至今不明白姜严著为什么要他离开金陵,但她的话,他从来只有听从的份。
他看了许久才转过头来,带着困惑和愤懑,往扬州城门策马走去。
正好这日姜严著出了一趟城,此刻刚刚跟轻吕一起回到城门口,就在城外遇到了才出城的姒孟白。
她两个隔着十余步的距离,都愣了片刻,随后姜严著策马往前走了两步,笑道:“这半年多来,辛苦孟老板了,虽然江南的产业交出去了,但这几个月你也赚够本了,应该不至于亏。”
姒孟白看了她一会儿,缓缓说道:“没有亏,我将盈余都带在身上了,只是我不明白……”
姜严著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江南局势已稳,粮行钱庄必须都得交回给姞家,这里用不到你了,再留在我这里惹人猜忌,所以你尽快回洛阳吧。”
姒孟白神色一暗,看着她的眼睛,“你当我是什么……用过即弃的物件么?”
姜严著先是看了他一眼,对上他的眼神,马上又将目光移开了,她扽了扽缰绳,冷冷说道:“是又如何?”
姒孟白欲言又止,姜严著将马头一转,只留下一句“孟老板,我们就此别过”便转身回城了。
他回头看着她背影走远,叹了一口气,也便转身往北走去。
等姜严著进了城,轻吕从后面赶上来,“大姑娘,姒公子若留在金陵,于我们后面也能有些助益,何必这样狠心赶他走?”
姜严著又回头看了看,穿过城门,能看到姒孟白越来越远的背影,片刻她回过身来,叹道:“马上我就是泥菩萨过江,实在不想牵连他再蹲大牢了。”
果然等姒孟白走后不过十日,洛阳的旨意便到了,凰平帝斥责姜严著自作主张斩杀地方要员,并且还指出她所查之事有许多不清楚的地方,跟随圣旨一起来金陵的,还有一个巡按御史,是专门来江南彻查此事的。
就在圣旨和巡按御史抵达金陵的第二日,又出了件大事,除了金陵和扬州外,江南其余三十六个州郡衙门,所有地方官一起联名上书,弹劾姜严著任节度使期间,在江南亵渎尚方斩马剑、任人唯亲、收受贿赂、盗卖官田、勾结海寇、私卖军火等一十二项罪名。
若这些罪名都坐实的话,姜严著按律当斩。
第111章 弹劾
那巡按御史接到联名弹劾书, 不敢怠慢,细细看了,见那上面所说之事, 都写得十分详细, 从弹劾书上看去, 这个新任江南道节度使姜严著,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贪官。
她是御史台来的, 本是姬燃的人, 但这次江南的事, 涉及到祁王的姻亲沈氏,也涉及到晋王的密友姜严著, 江南上下包括洛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她必须不偏不倚, 办得公正,才能向凰平帝交得了差。
所以她一看完弹劾书, 立即宣布:“先将姜节度收押。”
姜严著早料到会是这样, 已命人收拾好了东西,在张园正堂等着了。
这时有御史派来的一位主簿, 带着金陵府衙的一众衙役和一队城防兵,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玄武路张园。
只见这里园门洞开, 门口一个人没有,那主簿迟疑了片刻, 便带人走进了园子,一路穿过仪门, 来到前院正堂, 见姜严著正端坐在此。
那主簿抬脚进门, 走上前拱了拱手:“姜节度,御史大人接到弹劾书,还需要进一步详查,为避免节外生枝,需要先将您收押,得罪了!”
姜严著抬头笑道:“照章办事,没有什么得罪处,请吧。”
她见那主簿身后跟着个吏人,手里拿着一副手铐,便将手伸了出来,原本那主簿见她这样配合,本想着不用带镣铐,但又想起临出发前,御史吩咐过,必须按照规章来办,以免落人话柄,所以还是将那手铐拿了过来,走上前亲自给姜严著戴上了。
戴上铐子,姜严著站起身来,跟着那主簿,离开了张园,上了门口一辆密封的车。
在去往金陵府大牢的路上,那一队城防兵格外紧张,她们知道姜严著曾在多地统管军队,势力范围很广,所以生怕有人前来劫狱。
一路上胆战心惊,一直走到大牢门口,都没发生什么事,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那主簿掀开车帘,见姜严著坐在里面,闭着眼睛,手捂着胸口,面色不大好,他心头一紧,连忙四处查看,但见车厢内四壁还是封闭的,并无异常。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半晌才见姜严著摇了摇头,然后起身走下车来,那主簿忙伸手来接,随后在一众衙役簇拥之下,走进了金陵大牢。
姜严著坐在囚室里,方才路上坐车的晕眩已经慢慢缓解了,她抬头打量了一下,见这间囚室颇为宽敞,只有她一个人。
周边囚室似乎也都是空的,看来此案还要再审上一阵子,在有定论出来之前,应该不会有人为难她。
她坐在床板上,细细想了一回,凰平帝发怒斥责她,一定跟祁王有关,在立储的节骨眼上,闹出这么一件事来,让凰平帝怀疑当年的御船爆炸案也有祁王参与其中,看来她所谋之事,已然达成了。
只是接下来的事,她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祁王此刻一定希望能尽快除掉她,所以才会有这次的联名弹劾,闹得这样大,不吃点亏,怕是收不了场。
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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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外,五味茶寮。
姒孟白带着小伙计,连日赶路,这天终于回到了洛阳城外,此刻他们正坐在茶寮里歇脚。
再有一里地就能进城了,眼下时辰还早,所以他两个也不着急,悠悠坐在边上喝茶。
那小伙计见他这几日心情都不好,便想法子逗他开心,“师父,咱们这一趟下江南收获真多,盈余都快赶上益州分铺一年的利润了,等回了总铺,高低得摆个席庆祝一下。”
姒孟白仍是没什么表情,放下茶碗,看着外面,一句话也没说。
那小伙计见他无言,也不气馁,在一旁又说起今日天气多么好,又说等回了城,要去哪家从前常吃的铺子给他叫些点心。
正在他两个喝完茶准备继续上路时,又来了一伙人,看打扮是个商队,那领头的招呼小二时带着些江南口音。
姒孟白转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他们门外拉货的车,知道是苏州的绸缎商,来洛阳送货的。
那伙人一坐下便开始感叹:“谁能想到恒义钱庄能倒?等会儿进了城,赶紧把银票兑了,免得受他家影响,换不出银子来。”
听到“恒义钱庄”,刚刚起身要走的姒孟白又坐了下来,留神听他们说话。
“恒义钱庄胆子也肥,给节度使盗卖官田走账,如今御史想必都到金陵了,这江南道节度使说话就要问斩,他不倒谁倒?”
听到这话,姒孟白一惊,连忙起身问道:“你们说什么?江南道节度使要问斩?”
那一伙人被他吓了一跳,领头那人上下打量了他片刻,“是啊,我们苏州总铺刚刚飞鸽送来的信,让我们赶紧把恒义钱庄的银票换了,怎么,这小哥身上也带了他家银票不成?听我一句劝,进城赶紧换了,否则再迟些恐怕兑不出银子了……”
也不等他们说完,姒孟白抬脚就往外走,那小伙及见了赶忙跟上来,见姒孟白到门口牵马,他也赶忙走上去帮他解缰绳,等他上了马,小伙计问道:“师父,咱们还进城吗?”
“不进城了,回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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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严著在金陵大牢里呆了一个月,那巡按御史在外面夜以继日地审查着节度使弹劾案。
这天夜里,轻吕穿着夜行衣悄悄进到牢里,给姜严著送来了一个坏消息,祁王和沈氏布置得很细密,目前所有的证据都对她十分不利。
这她也能想得到,祁王这次是卯足了劲要弄死她,所以什么脏水都往她头上泼。
只要能证明她行事不端,那么当年御船爆炸案便可以说是她查得不真,或是有意陷害,那么祁王和沈氏就能从这个漩涡里挣脱出来了。
她低头想了想,布置得再周密,假的终究真不了,只要巡按御史没被收买,这事便还能转圜,于是安慰轻吕道:“别担心,等巡按的审查结果出来再说。”随后又低声吩咐了她几件事。
轻吕听了点点头,让她多保重,便赶在巡夜狱卒转到这边之前,回身撤了。
就在轻吕走后没多久,果然有几个狱卒往这边走来,好几大串钥匙随着走动发出细碎的声音,在姜严著呆的这片空旷的囚室中,格外响亮。
走过来的不止一个人,那几人走到她囚室外,其中一人说道:“就是这里了,不可久留。”
“知道。”
这两个字一出,十分耳熟,姜严著抬头见一个披着斗篷的黑衣人站在囚室外面,带他来的两个狱卒此刻已经走开了。
姜严著走到囚室门口,那人将斗篷上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是姒孟白。
她皱了皱眉,盯着他,“你回来做什么,是想找死吗?”
姒孟白见她手上戴着镣铐,整个人也清瘦了,心中难过,将手从栏杆外伸进来,摸着她的脸,轻轻说道:“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