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一个幕僚站起来说道:“殿下别急,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姜节度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此刻不便出面,若殿下急急忙忙地去请旨,难保不会落人话柄。”
议了半日,多半人都不赞成她亲自去扬州,姬燃刚遣散了众人,回到后院书房里,正想着要不还是用上回的方式,让影士帮她顶一阵,她好悄悄出去一趟,否则总是心中不安。
正想着,忽然听到院中海东青的叫声,她走出来瞧,是她前几日放出去收信的,她拿下那只海东青脚上绑着的小木条,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薛涛笺。
上面是她与姜严著日常通信用的曲谱密语:“勿忧我,在京示弱。”
姬燃一见到上面熟悉的笔迹,就知道姜严著果然没事,松了口气,又看到后半句“在京示弱”,皱了皱眉。
看来她这次在扬州是查到什么了,很可能关系到祁王,所以才让她在京示弱,让祁王放松些警惕,也是避免与妘萧氏起冲突。
这其实也是姬燃这段时间在考虑的事情,如今妘萧媚已然知道了端诚皇太子去世的真相,虽然已经没有了直接证据,但这事让她心中有了个疙瘩,显然她们之间所谓的联手已经名存实亡了。
但妘萧媚很能沉得住气,硬是将此事压了下来,事后还来随园看过姬燃几次,面色如常,也只是说了些家常话。
姬燃也明白此刻还不到她们撕破脸的时候,妘萧氏一党如今在朝势力虽大,但若独自面对祁王,还是有些吃力的,尤其豫王年纪又小,若姬燃被踢出局,从凰平帝的角度,要议储,是一定不会考虑豫王的。
所以妘萧媚还得一直帮着姬燃,让她能有跟祁王抗衡的能力,等哪一天祁王倒台了,她的儿子姬青才能跟姬燃站在一个出发点,去争她想要的东西。
她巴不得姬燃能尽快发展成跟祁王一样的强权亲王,她便可以往后退一步,坐山观虎斗了。
不想姬燃一直安心窝在御史台,其余事若不是凰平帝亲口吩咐的,她绝不多过问,在朝中的人脉也总是没有祁王和妘萧氏那样强势,时不时还要闭关一段时间,说是要在家中修炼打坐,要么就是给凰平帝炼丹药。
因姬燃总是带着那么几分与世无争的味道,所以在祁王面前,看起来十分不成气候,尤其燕安郡王世子姬夕出家之后,使她失了一大助力,愈发低调起来。
这几日姬燃更是直接称病,连朝会都不参加了,每日只是在家休养身体。
妘萧媚不愿见祁王一家独大,所以这段时间又开始跟祁王党的人在台面上针锋相对起来,着实耗费了不少精力。
姬燃虽然人在随园闭关,可是朝中消息却一刻不曾落下,这些年她在京城虽然看上去比祁王和妘萧氏都弱势很多,但在她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姬燃却悄悄拉了不少消息网。
如今上阳宫有她的耳朵,永宁宫也有她的耳朵,就连祁王府中,妘萧媚私宅,都有她的人安插其中,一部分是早先姜严著给她安置的,一部分是后来姚章青安排的。
姬燃心中暗自感叹,军中刺探敌情的法子,在朝中也能这样好用。
她此刻坐在自家丹房里面,足不出户,便能将朝中大小事尽收耳中。
她在蒲团上深吸一口气,随后睁开眼睛,轻轻对身边道童说:“开炉吧,我得进宫给皇奶奶献丹去了。”
第106章 密旨
上阳宫的午后总是格外静谧, 因凰平帝每日未时歇晌,她十分厌恶在歇晌时听到嘈杂声音,所以这个时段宫中人都轻手轻脚, 内宫的所有宫门也都紧紧闭着, 直到内殿传来消息后, 方可打开。
姬燃是在申时一刻抵达提象门的,此刻内宫门尚未打开, 因姬燃前一日有请旨入宫, 所以有宫官提前来到外宫门处接她, 只等内宫一开,便带她入内觐见。
那宫官在门口欠身说道:“这些时日陛下歇晌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甚至能到申时三刻,殿下不如回到车上坐等片刻, 免得在这站着累。”
姬燃颔首笑道:“姑姑不必担心, 我站一会儿不妨事,给皇奶奶进丹请安, 没有回车上坐等的。”
说完仍旧端端正正地托着锦盒, 面朝宫门,默默站着。
那宫官满意地点了点头, 退到了一边,看姬燃独自站在那里, 长身玉立,气定神闲, 自带一副天家气派,也颇有几分凰平帝年轻时的风采。
那宫官也是跟在凰平帝身边的老人儿了, 这些年从洛阳到汴州, 又从汴州回洛阳, 对朝中之事一向洞若观火。
如今凰平帝也已近古稀之年,虽然精神头还比较健旺,但储君之论从她再度登基之后就没停过。
一个皇次子祁王,一个皇长孙晋王,从礼法上看,似乎立哪一个都说得过去。
这宫官素日跟在凰平帝左右,上意也能揣摩几分,知道她老人家还是偏疼幼子,之所以未立为储君,主要还是因他近些年为人愈加跋扈,凰平帝有意再观望观望,同时也默许了妘萧氏一党对他的牵制,就是为了看看他的反应。
可以说祁王眼下距离储君之位仅一步之遥了,若凰平帝身体稍有抱恙,便会在朝臣催促之下,加快立祁王为储君的步伐。
只是那宫官冷眼瞧着,倒觉得这晋王不声不响地,却也不是甘心将储位拱手让人的主。
她往常总是奉命到外宫来接皇室亲眷入大内觐见,宗室人哪怕在宫官面前,也多有眼高于顶的,尤其祁王更是从不把宫人放在眼中。
倒是晋王姬燃每每进宫,人前人后总是对凰平帝恭谨有加,对宫人们也十分和气,这些老宫官们对她印象极好,平日里凰平帝但凡说点跟晚辈有关的话时,她们都忍不住夸赞晋王两句。
这些发自内心的称赞,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凰平帝,使她时常心中反复思量,迟迟不肯早立国本。
姬燃在提象门外站了约有两刻钟,才有内庭宫人快步从里面走出来,对那门口的宫官说道:“陛下在御林宫游湖,召见晋王殿下入内侍奉。”
那宫官点点头,走过来请姬燃进去,一路从上阳宫西侧甬道走到后宫花园附近,这里有个十分开阔的人工湖,凰平帝时常在此泛舟。
此刻她正坐在御船上喝茶赏景,有宫人撑了一条小船,将姬燃送到了御船上,姬燃走到凰平帝面前,俯身拜道:“臣燃叩见陛下万寿无疆。”
凰平帝笑呵呵地抬了抬手:“快平身吧,过来坐。”
姬燃起身双手将装着延寿丹的锦盒,奉与凰平帝的贴身宫娥,然后走到她膝下跪坐在脚踏上,笑道:“几日不见皇奶奶,您老人家气色愈发好了。”
凰平帝笑眯眯地看了眼身边宫娥呈上来的那一丸延寿丹,说道:“你有心了,这丸药我吃着好,难为你时常想着送来。”
姬燃接过宫娥递来的杯子,伺候凰平帝服了丸药,笑道:“炼这丸药的珍贵药材也大多都是皇奶奶赏的,我不过是拿着您老人家的东西,做成丸药又拿了回来,皇奶奶若是吃着喜欢,赏我一个手工费,就是我的赚头了。”
一番俏皮话说得凰平帝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她跟一旁的老宫官笑道:“这妮子平日在外头,恁般稳重模样,在我面前却是个小市侩鬼儿。”
姬燃也低头一笑:“在皇奶奶面前,无处遁形,没法子,只好现了原形儿了。”
说完又接过宫娥捧来的一碟果子,端到凰平帝面前,请近侍宫官拣一颗,给她润喉。
又说了两句话,凰平帝歇完晌本有些懒懒的,经姬燃这么一逗,自觉精神也好多了。
遂命驾船娘再往藕花深处驶去,她要带姬燃过去瞧水鸟儿。
这日湖面上有些微风,但船行得却是极稳,凰平帝看着边上的景色,不禁感叹了一句:“宫里湖光终归比不上江南。”
凰平帝从前爱下江南,几乎每隔三五年就要去游览一番,每次总要停留行在三个多月,次次都是流水的金钱填进去,劳民伤财。
这让许多言官看不下去,最后一次甚至有百官联名上书,跪请她不要再出巡,但她还是执意去了。
结果就是那一次去江南,御船在扬州出了事故,她因此不得已退位汴州,再度登基以后,她也不再提起去江南的事来,身边宫人也都不敢提起这些。
不知怎么今日见了湖景,又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她身边近侍宫官当即紧张起来,给姬燃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小心对答,以免说错了话触怒天颜。
姬燃看在眼里,低下头飞快想了许多,她决定冒一个险,于是抬起头来笑道:“皇奶奶思念江南,我也想念幼时由皇奶奶带着,一起下江南的时光。”
这一句话险些没把那近侍宫官吓一个趔趄,这几年从来没人敢在凰平帝面前提起过去下江南的事,不知一向谨慎的晋王为何忽然这样冒失。
虽然身边一众宫人皆是屏声敛气,大气儿也不敢出,凰平帝却丝毫未有怒容,半晌叹道:“只可惜如今的江南,不如从前纯粹了。”
说完她又语气一转,看着姬燃笑道:“若小姜侯这次扬州脱困,替朕把事办好,来年开春,朕就带着你,再游一趟江南,你道好不好?”
姬燃听她提起姜严著来,心中激动,看来凰平帝也已收到了消息,知道她没在码头爆炸案中受伤。
姬燃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姜严著这次调去江南,是受了凰平帝的密旨去的,这样一想,又不禁有些替她担心起来。
片刻她才说道:“皇奶奶选的人,自然是好的,必不会叫您老人家失望。我只等着到时候,跟着皇奶奶再游江南。”
凰平帝点了点头,抬头见湖面上飞起一群水鸟,她看着那些鸟儿,轻轻说道:“朕惦念了十余年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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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
府衙的人这些日子在运河上下游来来回回寻了数日,都没有找到姜严著,这日府衙张贴了一张讣告,说姜节度在码头视察时落水遇难,又煞有介事地把在下游找到的她的衣服和私印装了起来,哭天抢地地送去了金陵。
姜严著在盐场小宅院里听说了这个消息,不禁哑然失笑:“他们也太性急了些,这才几天,就把我给放弃了。”
她此刻倒不太担心,因为要紧的人她都已经让轻吕送了消息出去,包括给蓟州的,给上阳宫的,给姬燃的,还有给姒孟白的。
这天傍晚,她等了许久的人,终于有了着落。
天刚擦黑,就见轻吕扛了个大麻袋,侧身进了院子,将那袋子往地上一扔,“咚”的一声闷响,挺沉。
姜严著走上前把麻袋口解开,里面露出一张鼻青脸肿的脑袋,是个年纪五旬上下的男人。
他就是轻吕先前在盐场附近听到的,提起十五年前御船爆炸案的那个人,轻吕跟了他几天,这日终于找到了机会,在一处无人的巷子把他敲晕劫了过来。
没过多久,天已完全黑了,姜严著拿了一根细银针,在他脸上扎了一下,很快那人遍悠悠醒转,感觉到自己全身疼痛,不禁“哎呦”了一声。
然后他睁开眼睛,四处瞧了瞧,看到两个陌生女子正在盯着他。
站在前面的那名女子见他醒了,蹲下来说道:“你叫杨二金,从前跟着聊城那边一个山匪头子杨五爷混,后来杨五爷的寨子被端了,你正好外出到扬州办事,逃过了一劫,自那以后就在扬州安了家,跟着这边盐帮的人混,我说得可都对么?”
那男人皱了皱眉,说得的确都对,只是他莫名被人打晕了,抬到这里来,一时还很迷茫,于是只是盯着她们,一言不发。
姜严著见他没说话,站起身笑道:“行,你不说那就在这儿呆着吧,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说完她搬过来两个藤椅到院中,这时姜屠薇也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看地上的麻袋,没说什么,两个人坐在院里廊下,点上灯开始喝茶下棋。
轻吕把那男人从麻袋里拖了出来,将他绑在了一个木架子下面,双手高悬绑缚着,他需要踮着脚才能够得到地,如果站实了,手便会扯得生疼,这个姿势让他难受极了。
姜严著也没去看那边,只顾着下棋,还没下完一盘,就听到那人气喘吁吁:“我说,我都说,快放我下来!”
她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看他不上不下的在那扭动,笑着拿手指点了点,轻吕会意,将手里绳子一松,把那人放了下来。
姜严著站起身走过来,又问道:“十多年前皇帝南巡,御船在扬州遭人炸毁,为首的是谁?”
“杨……杨五爷。”
“那是谁让他干的?”
“江南几个老世家联手,买通了盐帮的人,让他们找人干的。”
“领头的是哪一家?”
那男人低头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说道:“苏……苏州沈氏。”
苏州沈氏,祁王姬山的姻亲氏族。
姜严著忽然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扬州这摊子事,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第107章 沈氏
姜严著转过身想了想, 这些信息还是有些杂乱,她得好好捋一捋,于是吩咐轻吕道:“还把他捆上, 放到柴房里, 等我再问。”
说完她便同姜屠薇一起走进了里屋, 姜屠薇见她面色凝重,回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姜严著接过茶来, 在一旁坐了, 问道:“嫂嫂, 这苏州沈氏,你了解吗?”
姜屠薇也在她身边坐了, 低头想了想,说道:“我只略知一二, 沈氏是江南有名的一个旧父系氏族, 如今的当家人是已故祁王后的哥哥。”
她略顿一顿,又说道:“宫中织造是他家的, 另外苏州盐运是他家老幺在管着, 在苏州也算是说一不二的大世家了。”
姜严著从前也曾私下调查过祁王姬山的家事,她回忆了一下, “祁王的姻亲沈氏,本家应是嬴姓沈氏, 我记得过去还是个武将世家,如今在江南军中已销声匿迹, 原来是改做织造盐运了。”
这内中隐情碰巧姜屠薇去年到苏州出公差听人说起过,于是说道:“从前嬴姓沈氏的确是个武将家族, 十多年前家族人陆续都从军队退了下来, 后来又去了姓, 只称沈氏,这江南世家以氏做姓,便是从他家起的头。”
祁王的家事,坊间知道的人极少,姜严著之前也是辗转多处打听确认才问到的。
据悉他年轻时跟凰平帝下江南,结识了嬴沈氏家大姑娘,那时候沈氏姑娘正在江南军带兵,二人年少相识,私下有了相许之意。
但宗室皇亲不得与现任军队将领结亲是朝中铁律,沈姑娘也不想为了他放弃军中的大好前程,跟祁王私会了几年,生下了两个男孩,自己带在身边跟着她姓嬴,也过得自在。
后来凰平帝另外给祁王指了一门亲事,沈姑娘得知后,便与他断了联系。
但祁王不喜凰平帝为他指的王后,一心还想求沈姑娘退军带着孩子回到王府,尤其在他成亲数年后,王后生下一个女儿就撒手人寰,他便坚持要接沈姑娘和孩子回王府。
但他的请旨奏疏被拒绝了,凰平帝仍旧封了那女孩儿为祁王世子,可他私心里想把王位传给沈姑娘所生的长男,所以求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废帝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