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没想到当真遇着了阔客,愣了愣神,躬身笑道:“这位公子莫要玩笑,小店东西虽不多,全包下也不是小数目。”
“怎么?怕我们付不起?”姒孟白朝着楼上雅间拱了拱手,笑道:“你瞧瞧我主家人,头上的冠,脚下的鞋,身上的玉佩,腰间的刀,哪个拿出来不抵你两间铺子?这些古玩也不过就博她一笑罢了,有什么出不起的,只是…”
他末尾拉长了音,却不把话说完,回身盯着掌柜,半晌才又道:“我瞧这些物件,都似新鲜出土的,不知你东家是什么人物?敢在店里兜售明器?不如你请了来,讲明来路,免得我们花了钱,还惹上官司。”
第11章 王孙
见姒孟白在楼下质问掌柜的,姜严著微笑着斜眼透过纱帐往下看,那伙计也看见掌柜的支支吾吾,站在一旁神色尴尬道:“许是有些误会,让您见笑了。”
掌柜的此时已出了满头汗,这些明器实是他瞒着东家在此私下兜售,只因他年前从店里挪了银子,如今填补不上,实在无法跟东家交代,又碰巧遇着这批明器,才斗胆冒险。
此刻他正在苦思怎么打发掉这两个外地口音的客人,正想着,忽从侧廊走来一人,那掌柜的抬眼见了,膝盖一软险些没当众跪下,声音颤抖:“王…王孙?”
姒孟白也回头看这来人,身形高大,丰神俊朗,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金丝蟒纹锦袍,手里拿着个金刚子念珠串。
这人站在堂中四顾环视,一边拨弄珠子,一边笑道:“怪道说今年的年账要迟一个月,原来是在这儿倒卖明器填补亏空呢,好哇,拿我当冤大头呢?”
姜严著见又有人来,朝下看了一眼,认出楼下堂中站着的正是燕王长孙姬夕。
姒孟白听来者的口气,知道这是东家来了,也是凑巧全听见了,又见掌柜此时面色已白,两条腿抖似筛糠,他在一旁摇了摇头。
姬夕这时候注意到了他,见他身上穿着的执事服有些眼熟,问他道:“你是忠毅侯府的?”
姒孟白颔首回道:“是。”
姬夕和善地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现跟着哪个主子?愿不愿意来这里,与我做个掌柜?方才见你说话,是个识货的,为人又正直,做掌柜也不算委屈。”
姒孟白答道:“在下姜白,王孙盛情,原不应辞,只是我与主家订契在前,还望容谅。”
姬夕满不在意地说道:“忠毅侯府我也熟悉,老太太和几位太太也都好说话的很,要个人想来不是难事。”
这时楼上发话了:“这可不行,他是我的人。”
姜严著一边说一边款款走下楼来,站在两段台阶的中间拐角处,笑吟吟地看着姬夕。
姬夕抬头看见她,怔住了,反应过来先是拢了拢鬓角,又正了正腰带,惊喜道:“见微妹妹几时回来的?”
姜严著也以表字相呼:“司晨哥哥,别来无恙。”说罢走到他面前行了个平礼,笑道:“我年前就回来了,昨儿去给老千岁磕头,怎么没见你呢?”
姬夕听了一拍脑袋:“这事闹的,我昨日往山上寺庙还愿去了,竟把妹妹错过了,家中也没一个人和我说。”又问道:“怎么今日想起到这里来?是要寻什么玩器吗?”
姜严著笑道:“我写了个小曲儿,想寻个好笛子,一同给晋王寄回去。”说完只见伙计将装好的笛子盒恭恭敬敬的奉上。
姬夕见了道:“都挑好了?那就算我送给妹妹的。”
姜严著笑拦道:“开门做买卖,没有不收钱的理。”还是让姒孟白付了银子,伙计先还不敢收,姬夕知道她的性子,也没坚持,点头让伙计收下了。
他这时瞧见在一旁付钱后接过盒子的姒孟白,回过味来,指着他问她道:“这位是…你房里人?”
姜严著笑道:“不是,我回蓟州路上捡的,我瞧他生得俊,准备认了做儿子。”
姒孟白原本低着头站在一旁,但此刻好似有个炸雷在胸中訇然作响,整个人僵在当场,脑中不断闪过:“捡的?儿子?”
姬夕听了有些疑惑:“生得俊,不收在房里,怎么倒认儿子?哄我呢吧?”
姜严著笑道:“给我的亲信部下留着,将来好亲上做亲,你不是军中人,不懂这些,休要再问。”她又说道:“对了,正巧今日碰见你,我想起一些事,想问问你,不知你是否有空。”
姬夕原本还担心她买了东西就要去了,正不知想个什么由头留她再说几句话,听见她问,赶忙说:“有空有空,我这一天也闲得很。”说完指着街对面一家茶楼说道:“那家也是我的店,茶点还算可以入口,就去那里吧。”
此时姒孟白还神游天外,并没听到她二人在说些什么,脑子里仍然是:“儿子…儿子…儿子?”
直到姜严著用力拍了他一下,他一惊,抬起头来,听她吩咐道:“你先带了笛子回去,我在附近吃茶,晚些回去。”
出门前,姬夕跟身边执事人说道:“把这掌柜的看管起来,等我回来发落。”说罢同姜严著一起走出店门,往街对面茶楼去了。
原来这茶楼还有个后院,是专门留给姬夕会客用的,比外面雅间要精致奢华许多。
落了座,姬夕问道:“妹妹先回洛阳,定见过晋王了,她可还好吗?”
姜严著品了一口茶,苦笑道:“她还好,每日修仙打坐,我看快要得道了。”
姬夕摇头叹了口气:“燃妹妹可惜了,那么聪慧能干的一个人,被拘成这样,屈才!屈才!”
她问道:“你怎么发出这样感慨来,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皇叔已是打定了主意,要立豫王为储,只是要再等两年,一则要他再长大些,一则还有些老臣要应付。毕竟立储从长,是皇妣规矩。”
她听了不禁皱起眉来,默默喝茶不语。
姬夕又说道:“连我父亲看样子也领了密旨,要帮着皇叔为豫王扫清障碍,头一等大事自然就是要让忠毅侯老太太,不再支持晋王。”
她笑道:“你倒实在,这话也同我说。”
他也笑了:“当着见微妹妹,我知无不言。”又道:“再说了,这事我也有些不满,究竟晋王比豫王差在哪里?放着已成年的长女不立,要立个话都还没说利索的小娃娃,这万一长大了才发现是个不贤明的储君,岂非拿江山社稷当儿戏?真是糊涂。”
姜严著吃了一块他夹来的糕,笑道:“多大的人了,说话还这么一点顾忌没有。”
姬夕不以为意的咧嘴一笑:“自家地盘,又没外人,说话还要顾忌这那,也太憋屈了。”又朝着洛阳所在的西南方向努了努嘴:“再说了,天高皇帝远,他就是有心,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又给她添了一杯茶后,姬夕将茶叶渣子倒掉,另取了个茶盒出来,说道:“再给你尝尝这个霍山黄芽,也是进上的,跟刚才那个比起来,别有一种清香。”
她拍了拍肚子:“好么,我中午也是不用吃饭了,在你这儿灌了个水饱。”
他一面倒水烹茶一面说:“我只想着你这些年在军中,必没什么好茶可喝,所以什么都想给你尝尝。”又问:“你才说想起什么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她低头沉吟片刻,说道:“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当年太上皇是因何禅位的?那时候我正往蜀中赶路,一夜间就变了天了。若问人吧,要么是一无所知,要么是讳莫如深,勾得人愈发好奇起来。”
姬夕给她倒了一杯新茶,又给自己杯里也满上,缓缓品了一口,笑道:“我就知道,你还是要为晋王打算的。这事情,问别人确实难讲,问我倒问对了,有什么是我不敢说的呢?”
接着他便从十年前太上皇南巡说起:“当年圣上往江南去,太子留在京中监国,南巡路上带了祁王相陪。
“前面一路倒还顺利,却不想到扬州时遇到叛乱,御船遭人炸毁,一时都传说圣上已薨,但却未寻到御体,乱了两个月,只迎来一副衣冠,随后太子在众臣催促下,在京城登基。
“谁知登基不久后,圣上竟被找到,身边还有祁王,因救驾折了一条腿,医治不及时落下了残疾。可此时大局已定,圣上只得发了个禅让诏书,也没回洛阳,直接往汴州行宫去了。
“这事情虽大,但也只是在京中和扬州等地,还有些宗室人知道罢了,对外只说是圣上在江南旧疾复发,才退位养病的。”
姜严著眉头紧锁地听他说着,待他说完,问道:“太上皇和皇上这些年母子二人关系如何?”
姬夕撇了撇嘴:“我瞧着是不大好,从没见皇上往汴州去过,每年也只是万寿节时,带着群臣在集灵台上朝东遥拜太上皇。”
她微微点了点头:“原来还有这些曲折,要不是今日听你说,我是再想不到的。”
他忽然一拍腿说道:“对呀,还有太上皇在,要立豫王,我看也难。”
她将面前没喝完的半杯茶一饮而尽,沉声道:“若真是打定了主意,必是想好对策矣。”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告辞,姬夕也站了起来送她出去。
到了茶室门口,“你留步吧,我认得路。”她笑说,“多谢你今日好茶款待。”
说完转身去了,姬夕站在茶室外廊下看着她走出院子,直目送她身影消失,仍伫立在那,良久才回身进屋。
姜严著回到舒园,又陪着老太太和二姨妈说了半日闲话,用过晚饭才回到自己院里。
回来见书房灯还亮着,她推门进去,姒孟白正在灯下看书,见她回来,忙站了起来,笑道:“将军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走到案前坐下,翻出一张花笺,姒孟白走过来替她磨墨,不一时,曲谱已写好。
她拿起来将墨吹吹干,他在一旁问道:“这是笛子曲谱吗?”她见墨很快干了,笑道:“是,你会看谱吗?”说完递给他瞧。
他看着谱在心中哼了一遍,说道:“这曲子…”,他想这吹起来可不大好听,但又觉得不好直言,所以停顿了一下说道:“很别致…”
她看他在那思考怎样委婉夸赞这个难听的谱子,不禁笑了起来,这其实是她和晋王从小玩时编的密文,因这次要说的话有些复杂,中间用了不少变徵音调,吹出来就像是欢快中夹杂着几丝悲壮。
她不提密文的事,笑道:“我也就是这水平了,见笑见笑。”
见她心情不错,姒孟白试探问道:“将军,白日里的事…我想问问,认儿子是怎么回事?”
第12章 谋反
不是姒孟白提起来,她早把这茬给忘了,看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歪着头逗他道:“怎么,不愿给我做儿子?”
他没料到她会这样反问,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说道:“认个逃犯做义子,岂不有损将军清誉?”
姜严著听了笑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又笑说:“原是玩话,姬夕这个人好吃醋,不这么说他又该想多了,若是那样,以后再见到,你要吃苦头的。”
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丢下一句“你也早点休息”就起身去了。
姒孟白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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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第二日,她打发姒孟白去姬夕那里,再去看看从宝云轩查缴的明器,确认一下是否真的都是从董庄村的那个墓里流出来的。
她则将包好的笛子和曲谱带到畅园找姜齐涵,请她派个妥当人送到洛阳晋王府。
办完事后,她回到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姒孟白,过不多时他便回来了,进门说道:“确实是从那个墓里出来的,与我之前看过的那个成色一样。”
姜严著让他喝口茶坐下慢慢说,他拿起小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又说道:“不过都是些零碎东西,按说这样规格的墓里,应该有不少大件青铜器,但拷问那个掌柜的,他只知道大件都运去东南方了,具体的也不甚清楚,他不过替人销赃而已。”
她听罢没作声,坐在大案后面,双手撑在额头上沉思着,安阳濮阳两处大牢遭袭的炸药,和山匪炸周墓时的炸药是同一种,都是军用的破山雷改制的,而大牢中红印案相关逃犯和墓中的青铜器,都流向东南。
她总感觉这些事都跟祁王脱不了干系。
想了半天,越想越乱,她摇了摇头,中午就在书房胡乱吃了些东西,吃完打发人到老太太那边去瞧瞧,待老太太歇过晌,她才往正院里走去。
中午又下了一场雪,此时路面已扫了出来,路两旁的雪高高堆起。她穿着新制的羊皮靴,偏不走扫好雪的大路,而是抄近路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很喜欢听这个声音。
转过两个院落,和一座小花园,她才来到姜老太太的正院里,穿过正堂屋,往东暖阁走去。
暖阁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力壮的执事男人,见她来了,一个走上前来为她掸去鞋上的雪,一个打帘请她入内。
一进到屋里,顿觉温暖如春,屋内有执事人走上来帮她脱去大毛毡斗篷,她往里间探头看去,此时姜老太太正站在窗边,给她那几盆宝贝花浇水。
老太太身旁站着一位高鼻深目的年轻突厥女子,正是老太太的贴身女使轻吕,她此时双手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各式修剪枝叶的工具。
轻吕见她进来,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她走上前,给老太太行了个礼,随后站起来,伸手去接轻吕手中的托盘,笑道:“轻吕妹妹,我来换你。”
老太太没回头,只是笑道:“既有人主动来和你换班,你也趁空歇歇,带着屋里人都下去吧。”
轻吕听了笑着福了一福,带着屋里其余人都出去了。老太太放下了水壶,拿起托盘里的一把金柄花枝剪,开始修叶子,一面修一面笑呵呵说道:“这些日子,你忙前忙后,又是查红印案,又是查祁王,都是为晋王忙活呢吧?查得如何了?”
姜严著低头笑了:“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随后她便将红印案,安阳濮阳大牢和周墓之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也说了自己的猜想,姜老太太一面听一面点头,显然也从其他渠道收获了不少相关情报。
老太太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金陵那边这些年确实常有些小动作,皇上未必不知道,只是他不大放在眼里,也没人敢如实和他说。”
姜严著问道:“姥姥,依您看,金陵近期是不是就要有异动?”
老太太点了点头,沉声道:“依我看,最早一出正月,最迟也迟不过三月。”说完她放下剪子,走到暖榻边,姜严著也放下托盘,搀着她坐下,端了杯茶来,又问:“我还是疑惑,那他大费周章地弄这青铜器却是为何?”
姜老太太觑起眼,缓缓说道:“江南军统帅姞家,他家老太爷,似乎好弄这些古物。”
难怪!姜严著想,这下对上了,祁王作为遥领整个江南地区的藩王,这些年一面借着海寇之由,多次向皇上要饷增兵,为江南军扩充兵力和武器,一面拉拢江南军,把姞家跟自己绑在一艘船上。
同时,他必然还搜罗了皇上这些年,可以用来做文章的失德行为,最后才盯上了红印案。这个案子是皇上亲手做的局,牵连甚广,且这些年朝廷上下对打压女官的风气也颇有微辞,再加上这两年突然提起的要恢复“汉唐旧制”,多少人私下已早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