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礼部在筹备皇太孙的册封典礼,因大典在即,也不宜审犯,所以关押在御史台的人,包括禁足在府中的妘萧媚,都还没有被提审。
典礼前两日,姜严著派去兖州找姒孟白的亲兵回来了,这段时间众人在山上山下,村落县城,四处都查遍了也没找到,那亲兵有些愧疚:“这姒公子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末将有负大帅期望,任凭责罚!”
姜严著低头想了一会儿:“罢,不找了,你把人都叫回来吧。”等那亲兵刚要转身出去,她又叫住说道:“你再去一趟姒太师旧宅怡园,找那个老管家,说我的话,把姒家在兖州所有房屋田产以及捐修捐建的文契誊抄一份给我。”
那亲兵领命去了,她回身站到窗边,看了一会儿秋景,轻轻叹了口气。
又过了两日,终于到了册封典礼吉日,凰平帝这段时间一直觉得身上乏力,自知恐怕不好,所以不愿等一个月后,虽然这个册封典礼她可去可不去,但她还是想亲手把宝册交给姬燃。
这日文武百官都已早早到了神龙殿外,按品分列两侧,静静等待。
吉时一到,从众人身后响起鼓乐,有一支仪仗队缓缓往大殿走来,姬燃穿着新赶制的储君朝服,端坐在御辇中,头上戴着通天冠,峨眉杏目,鹄峙鸾停。
姜严著站在武官前排,面朝着仪仗队,在御辇经过面前时悄悄抬起了头,正见姬燃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的须臾间,彼此微微一笑。
凰平帝早已坐在殿中了,等姬燃入殿后,有宫官持圣旨大声宣读,晓谕百官,立皇长孙姬燃为皇太孙,继帝位。
姬燃跪在御座前,双手高举,接过了凰平帝亲手递来的宝印宝册。
等神龙殿的典礼结束,姬燃又在宫官的簇拥下,前往宗庙参加祭礼,将册立一事拜告先皇妣。
整个典礼一直进行到酉时才结束,晚上还有合宫夜宴,姜严著也跟着忙了一整日,好容易到宴会结束,才回到鹿园梅香院中,总算是放下了心头一件大事,因连日忙乱,此刻忽觉十分疲累,洗漱毕爬到床上,倒头就睡。
凰平帝在皇太孙册封礼结束后,当夜又有些身子沉重起来,她自觉时日无多,所以自典礼之后,便开始着手为姬燃扫除些可能存在的威胁。
尚书仆射妘萧文自从妘萧媚被禁足后,自知已是无力回天,这一段时间一直称病在家,到册封典礼之后,他上表告老致仕,凰平帝本也想叫他退位让贤了,遂顺势接受了他的请辞,随后又罢免了几位妘萧氏一党的老臣。
还有几个世家出来的朝臣,凰平帝也有些不大放心,恐怕姬燃年轻无法辖制,遂一并调离了洛阳。
她在长信殿内忙碌了几日,身子愈发虚弱起来,这天晚间,她还在长信殿旁书房内,浏览各部的册籍,身边一直伺候她的宫娥,见她咳了两声,走上前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陛下这几日本就身子不好,何苦这样劳累?”
凰平帝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把这些事处理好,来日一病再不能起,如何瞑目。”
那宫娥说道:“殿下是个有福之人,也有才干,必不会叫陛下失望的,况且还有诸多辅弼贤能之人在殿下左右,陛下无需太过担心了。”
“辅弼良才……”凰平帝喃喃念叨着,忽然想起个人来,遂问道:“依你看,姜严著这个人怎么样?”
那宫娥低头想了片刻,答道:“小姜侯出身世家,又有军功在身,与殿下一向交好,来日必是殿下的股肱之臣。”
凰平帝轻轻摇了摇头,想到姜严著在祁王逼宫时,振臂一呼即招来三十万大军兵围洛阳勤王,她又是姬承的姑姑,将来成为外戚,再在朝中手握重权,这不能不让她开始担忧。
想到这里,凰平帝幽幽叹道:“水可载舟,亦能覆舟也。”
第146章 忌惮
皇太孙册封礼结束后, 御史台扣押的人也要开始陆续提审了,姞高怀与沈家众人被安排在一起,仍旧由先前查弹劾案的中书舍人提审。
这一查, 不仅从前御船案证实确系废帝联合沈家所为, 又带出许多江南官场上, 各父系世家把持官府的事来。
连带着还牵扯出妘萧氏吸纳祁王旧臣,意图借洛阳的父系氏族巩固势力, 为姬青谋夺储位等事, 其中被推为主谋的, 正是妘萧媚。
此事牵扯甚广,动摇了不少世家根基, 凰平帝在收到奏疏后,也强打着精神将涉事众人一一发落了, 随后便支撑不住, 再度卧病。
姬燃这时已搬到了上阳宫的东宫居住,每日早晚到凰平帝宫中请安侍疾, 此案中大部分人都已处置了, 唯有妘萧媚还被扣押在宗正寺,凰平帝便将善后诸事都交给了姬燃全权处理, 自己只在寝殿养病。
姬燃这日正在东宫的书房内,查阅此案卷宗, 细细看了所有涉案人员的供词,随后想了一想, 起身走到门口,那里有位宫娥侍立在侧, 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预备车马, 我要去趟宗正寺。”
宗正寺中关押皇室亲眷的地下牢, 仍旧是灯火通明,妘萧媚的囚室在最西边,姬燃跟着两个衙役,转过两道弯才来到这间囚室门口。
她四处看了看,见此处环境尚可,也远离其余囚室,遂吩咐那两个衙役远远退下了。
妘萧媚回头见是她来了,微微一笑,姬燃站在门口看着她:“妘娘娘受苦了。”
她摇了摇头,自嘲一般笑道:“不苦,这里比北苑好多了。”
跟废帝被关押在北苑的那几个月,才是她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如今虽已穷途末路,倒多了几分看淡世事的坦然。
“妘娘娘,你恨我吗?”
妘萧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又想起从前的诸多事来,她初见姬燃的那一年,姬燃只有三岁,是个十分明媚活泼的小姑娘,她打心眼里怜惜她没能长于亲生母亲的怀中,所以一直尽心竭力地想要给她能给的一切。
可是随着姬兰的出生,之后的一切就都变了,她眼看着姬燃一点点疏远自己,到后来醉心修道,极少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她,她也尝试过许多方法修补,却都无济于事。
再到后来姬兰夭折,她终日郁郁寡欢,又随着姬燃长大,姬青出生,她们之间便只剩下了生疏的客气。
她叹了一口气:“我不恨你,我反复想了许久,姬兰的死,不该怪你。”
姬燃本来垂着眼睛,听她这样说,微微怔了一下,抬眼看着她,眼神中带些困惑。
妘萧媚凄然地看着她:“始作俑者,是你父亲,自古立储从长是定规,是他一直忽视你,又执意要立姬兰为储君,才逼你做出这样的事来,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姬燃没料到她会这样想,不禁鼻头发酸,流下泪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妘萧媚抬起头,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又冷笑道:“如今我也看透了,他们总是只想着自己,把女人推出去殉身,或看着她们为他手中流出的一点利益对立,真正没意思透了,纵使我有宏图大志,终究还是逃不脱父权的泥坑。”
她说完这话,又低头想了想,半晌说道:“只是我还有一点私心,不知你能否成全。”
姬燃用手擦去眼泪,她明白妘萧媚的意思:“妘娘娘放心,只要姬青听旨,我绝不伤他性命。”
妘萧媚点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才能懂你失子之痛,今日来这里,特向你说声抱歉。”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姬燃看了她一会儿,想着自己不好在此久留,遂说道:“来日山高水远,请妘娘娘善自珍重。”
说完她便转身出去了,走出地牢,站在院中太阳底下缓了一会儿,才走出宗正寺,上车回到东宫来。
到书房里,姬燃提笔写了旨,革妘萧媚尚书省侍中,褫夺鲁国夫人衔,罚没名下田庄房产,流放黔州,姬青仍旧禁足豫王府,无诏不得出。
等妘萧氏一党被处理后,姜严著也顺势清理了禁军中被安插的那些父系世家出来的人。
如今禁军又完全重回了她的掌控之中,这天她正在禁军指挥府翻看册籍,忽有亲兵走过来禀报道:“神策军三营发生斗殴事件,两个男兵在琉璃街口,当着民众打起来了,引来许多人围观,方才已有三营将领前去劝止住了,派了人来禀知大帅。”
姜严著听了眉间微蹙,三营负责驻守城西南片区的安防,琉璃街是此营辖区最热闹的一条街道,打到引人围观,说明周边其余士兵没有及时规劝,甚至可能还有在旁拱火的,这才拖到将领来了才止住。
她一向十分重视军律,下了令让所有人熟背,并不时巡查抽检,竟然还有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斗殴者,她将手里册籍往桌上一扔:“叫三营将领来见我。”
过不多时,果有人报:“三营主将到了。”
“进来。”
姜严著坐在大案后面,听那将领将今日琉璃街的斗殴事件具体经过讲述了一遍,无非是些男兵口角冲动,虽引来了不少民众,但两个人都没受什么伤,也没伤到围观群众,如今已各自领了军棍,受了训挨了罚。
她静静听着,默默看着那将领,此人是从御卫调到神策军来的,算是凰平帝的亲信护卫出身,姜严著对此人不算太熟悉,这事情听起来倒是不大,但她总感觉里面处处透着怪异。
等那将领说完,她点点头:“其余士兵在旁见了不曾劝阻,也需一并受罚,回去叫全营把军律抄上三遍,你去吧。”
那将领口中应着“是”,随后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她的亲兵又来禀道:“陛下急召大帅入宫,宫官已到府前等候了。”
“现在?”
她不知所为何事,忙换了朝服,走出指挥府,跟着那宫官匆匆往上阳宫里来。
凰平帝养了这几日,觉得身子稍好了些,这日又在长信殿旁书房里坐着,见姜严著来了,她缓缓说道:“神策军内发生斗殴,这却罕见,朕将这诺大的禁军交给你统管,却总是出些这样那样的纰漏,实难叫朕放心。”
姜严著低着头:“是臣带兵无方,还请陛下责罚。”
她一面说着一面心中狐疑,这么一件小事,值得陛下特意召她进宫训斥?
随后又听凰平帝说道:“禁军如今整编完毕,也该还像从前一样,各军独立,你虽勤王救驾有功,也要谨慎拥兵自重。”
这说法实在有些严厉,她又将头低了两分:“臣不敢。”
“嗯,跪安吧。”
姜严著慢慢退出了长信殿外,跟随宫官出了宫,一路上细细想着这其中的含义,她前脚刚回到禁军指挥府,后脚上谕就到了。
那宫官站在指挥府正堂,传陛下口谕:“镇国将军姜严著,居功自傲,统管禁军屡出差池,左脚进殿,御前失仪,责令发回蓟州原籍思过,三年不得进京。”
姜严著低头听着旨意,眉头越拧越紧,左脚进殿?御前的规矩是非皇室宗亲外,所有人进宫觐见都必须迈右脚进殿,可是进宫这么多回早习惯了,她一时也回想不起来下午觐见时,是不是真的迈错脚了。
等那宫官说完,她谢恩毕,站起来送那宫官出去,那宫官走到指挥府门前,见她神色从容,微微笑道:“大帅忙碌这几年,趁空歇歇也好。”
姜严著颔首说道:“陛下圣意,不敢揣测,我一定遵旨。”
那宫官满意地点了点头:“明日一早,会有人来护送大帅出城。”
说完便上车去了,她看着那宫车走远,才回身进她常日办公的书房里开始收拾东西。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下午的什么斗殴,都是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在姬燃即位前,找个由头将她打发走,以免因她的外戚身份和手中的兵权,让姬燃看起来受她掣肘,不好管理群臣。
在这一点上,她也的确明白凰平帝的良苦用心,等收拾完东西,她又匆匆回了一趟鹿园,将此事与姑母说了,郡公虽十分不舍,也只得帮着她一起打点行李。
到夜半时分,她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却没有睡意,正坐在桌边翻看姒家旧宅怡园送来的誊抄文契。
这时门轻轻响了两声,她起身打开门一看,却是姬燃站在门口,穿着夜行衣,外面还披了件带帽斗篷。
她吓了一跳,又看了看外面,只有姬燃的两个贴身护卫守在小角门那里,她忙将姬燃让进屋中:“殿下这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
姬燃在桌边坐了,把帽子一摘:“我哪有那么大胆子,今日跟皇奶奶告了假,说回随园把承娘的杂物再看着人收一收,好往东宫里搬,所以出来住一晚。”
姜严著倒了一杯茶给她:“我还以为不能跟你当面道别了。”
听她这样说,姬燃叹了口气:“皇奶奶近日身子不好,猜疑心也变重了,我不敢忤逆,所以没能替你辩解两句。”
“这样事,越辩解越惹猜忌,你做的没错。”
姬燃见她理解其中深意,握住她的手:“给我三年时间,我绝不负你。”
姜严著拍了拍她的手:“有殿下这话,莫说三年,三十年也等得。”
说完又想到她如今行动都有宫官跟随,虽在宫外,也不好离开太久,恐人发觉,所以催着她回去了。
到第二日一早,果然有一只十人小队,皆是内卫出来的人,在门口等着护送她回蓟州,说是护送,其实也跟押送差不多。
郡公走出门口来送她,看着那队人马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园。
这日姬燃也一早从随园坐车出来,走到御街上,她的马车正好跟护送姜严著的队伍打了个照面,她轻轻撩开车帘,跟骑在马上的姜严著挥了挥手,她也回头朝车里点了点头。
那支队伍见皇太孙仪仗在此,便在一旁停了一会儿避让,等她的车走远了,才仍旧上路出城。
姬燃在车上回头见她走远了,才缓缓回身,不一时,车子停了下来,车外宫官禀道:“殿下,到豫王府了。”
她这次出宫,除了要收拾姬承的杂物,还有就是要到豫王府来,把姬青接进宫中看管,她听说到了,起身走下车来,一旁护送她的姚章青伸出手来扶她下车。
这是姜严著临行前特意安排的,让姚章青接手了禁军的指挥权,并负责姬燃在宫外的随行安全,所以这日也陪着她一起到豫王府来接姬青。
姬青早已接到消息,收拾好了东西在正堂等着,他低着头,见姬燃来了,只是木木地行了个礼。
姬燃只当他还在为妘萧媚被流放一事伤心,也没说什么,吩咐了人拿上东西,一起跟着她进宫。
正转身要走时,姬青忽然抽出一把匕首,直直朝着姬燃冲过来,他本来站得就离她很近,事发突然,速度又快,姬燃回头见了也是一惊,可是此刻却来不及闪躲了。
第147章 联亲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姚章青迅速冲上前,挡在了姬燃身前,伸手去夺他手中的匕首。
好在她眼疾手快, 顷刻间便将刀夺了过来, 只是因他个子矮些, 刀位置偏下,姚章青在夺刀时还是被浅浅划了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