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又对奉銮大人客气地交代了几句,这才与楚哲转身打道回府。
两人七拐八弯走出了教坊,身旁还跟着教坊送行的官员,临上马车前又是好一番客套的说辞。
在外人面前,楚哲对姜欣然也表现得格外贴心,毫不忌讳地牵她的手,并轻轻托住她的细腰将她扶上马车。
看得那奉銮大人也顺势讨好:“楚大学士与姨娘的情意当真是蜜里调油羡煞旁人啦。”
楚哲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姜欣然也一直未说话,直到上了马车,心里还在默默思量,待会儿要怎么开口才能让楚世子为自己的姑父伸冤呢?
是声泪俱下地求,还是理直气壮地说呢?这楚世子好似软硬不吃,她当真拿捏不准他的性子。
车外的丁秋生抽了一响鞭,马车缓缓掉了个头,又颠簸了几下,正欲离开教坊门口。
一谐音郎突然从教坊跑出来,大声嚷着:“不好啦,不好啦,楚大学士快停一停,别走。”
丁秋生闻得喊声,忙停下马车。
楚哲也赶忙从车里探出头来,“发生了何事?”
谐音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位孟家女,自戕了,用一把匕首割了喉,血……流得到处都是……。”
楚哲:“……”
姜欣然只知表姐性子孤傲,却未曾料到她竟这般决绝。
待她奔下马车再次赶回到那间屋子时,孟平儿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连面色都开始发白了。
她眼眸紧闭,下颌处全是血迹,脖颈上的伤口很深,手里仍牢牢抓着那把匕首,连指节都抓得泛白,可想而知她赴死的决心有多大。
床上的枕头褥单皆被染上了血水,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使幽暗的光线里又增加了一层凝重。
案台上放了一张宣纸,上面写着“欲洁何曾洁”几个大字,不知是她之前就写好了,还是在姜欣然离开后写下的。
楚哲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又略略查看了一下尸体,确认是自戕无疑,死亡时间约在半个时辰前。
姜欣然半倚在屏风旁,呆呆看着床上没了气息的孟平儿,好似被抽掉了心魂一般,整张脸灰暗无光,连平日那双黑幽幽的眼眸此时也空洞得可怕。
楚哲看着她这副失神的模样,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咱们不能在这间屋子久留,得先与奉銮大人签署你表姐的死亡文书,再商议着给她办后事。”
姜欣然趔趄了一下,摇着头,眼底无泪,嘴角却浮出一抹不可置信的笑:“表姐怎么会死呢,她刚刚还在与我说话来着,说什么我活得太贱了,说她与我是不一样的人,还让我以后别再来看她了。”
“姜欣然你清醒点儿。”楚哲压低了声音。
姜欣然仍是不清醒,继续摇着头:“她还说她喜欢明轩哥呢,却又怪明轩哥喜欢我,我怎会跟她抢明轩哥呢,我不会的。”
楚哲一听这话,桃花眼里的光沉了下去:“姜欣然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
姜欣然抬起眼眸,目光越过他去看床上的尸体:“表姐说她只是累了,想歇歇,不过是歇歇而已,你们竟说她死了,我不信,我要去将她喊醒来。”
她说着就要赴到床榻前去喊孟平儿,却被楚哲一把拦住,沉声喝斥:“姜欣然,你睁大眼睛看看,那只是一具尸体了。”
姜欣然闻言一顿,整个身体僵在楚哲的臂弯里,继而眼眸一闭,晕死了过去。
楚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姜欣然再次醒来时已躺到了东厢房的软床上,屋内燃着一盏烛火,玉儿伺侯在旁,眼皮都哭得红肿了。
“姑娘你总算是醒了,可急坏奴婢了。”
姜欣然的脑袋里仍是浑浑噩噩的,双目无神,面色张皇:“什么时辰了?”说着又抬眸看玉儿:“你哭什么?”
玉儿抹了一把泪:“已过戌时了,姑娘晕了好几个时辰,世子也让医官来了好几趟,奴婢看着着急……”
“我晕了?”姜欣然面色滞住,这才想起自己到过教坊,还见过孟平儿,她支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来:“表姐她……自戕了?”
玉儿生怕主子又出个好歹,立马好言相劝:“姑娘刚醒转过来,可千万别着急,千万别胡思乱想,孟姑娘的后事世子已派人去置办了,一切都会安排得妥妥的,你放心便是。”
姜欣然目光迟滞地盯着屋内闪动的烛火,芙蓉面上浮出沉重的悲色来:“若是我今日不去看她,她是不是就不会选择今日死?”
“孟姑娘定是早就生了此意,今日走与明日走本也没两样,姑娘又何必自责。”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表姐终究是宁可死,也没让这世道污了她呀。”她说着跌回到枕上,侧身而卧,声音有些暗哑:“玉儿,我想一个人躺会儿,你先回房吧。”
“姑娘的身子还没大好呢,一个人待着……”玉儿不放心。
姜欣然头也没抬,又恹恹地重复了一遍:“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回房。”
玉儿见主子执意要如此,只得顺从地福了福身:“那奴婢就在隔壁屋子守着,姑娘若是有事就叫奴婢一声。”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子,并轻轻拉上屋门。
待玉儿一走,屋内便只剩了一人、一烛。
姜欣然将手卷成拳,抵在自己的唇边,继而打开齿关用力一咬,泪便从眼中汹涌而下。
她哭得用力又无声,身子一抖一抖的,似要将体内所有水汽都从眼中泼出来一般,湿了发、湿了脸,湿了黑色的枕。
她哭表姐的死,也哭自己的生。
表姐孤傲而刚烈,受不得丁点羞辱与欺压,故尔也刚而易折;但她不一样,她圆融而勇敢,哪怕被人踩成脚底的一抹泥灰,也誓要随风而起,活出心底的那口气儿。
表姐说得没错,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人,她即使活得卑贱,也想好好地活下去,而表姐却宁肯死,也不想自己的一身风骨被玷污。
她们都是姑母姜妙君教出来的女子,如今却一生一死,阴阳永隔,但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她们的初衷都是渴望从生活的泥坑里解脱。
姜欣然越想越悲,越哭越凶,明明压抑住的哭声时不时地从唇齿间跑出来,让寂寥的夜显得愈加凄清而幽冷。
此时的楚哲正坐在东厢房的屋顶,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他的黑色衣袍在膝间猎猎作响,清俊的面容显出几分深邃与冷酷来。
在黑暗中,他有着极好的目力与听力,自然是第一时间听到了她隐忍的抽泣声,失去亲人之痛,他何曾熟悉,体会得又何曾深刻。
楚哲仰头看了一眼茫茫夜色,从脏腑深处呼出一口浊气来,无星无月的夜晚,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黑暗吞噬了一般,九泉之下的母亲,此时会不会在天幕上看着自己?
其实他脑中母亲的音容已越来越淡了,偶尔忆起儿时往事,总免不了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但他却记得母亲过世那日穿的那件绯色褙子上的金色云纹,记得母亲发间常插的那几样钗镮,也记得母亲抚摸他额头时柔软而温暖的掌心。
母亲喜欢龙涎香,屋中便常年萦绕此香。
母亲常说:“每个女子天生都是花朵儿,须得给自己多添置些好看的衣裳、钗镮,才对得起这份儿美气。”
所以,母亲也如一朵盛放的花,那美里还藏着仙气与灵气。
所以,当日他决定要纳一房妾室时,哪怕只是利用对方来当个幌子,他也吩咐邹伯去给女方置办几件像样的衣裳与首饰。
但终究母亲死在了他五岁生辰那日,死于一碗有毒的蘑菇汤,他记得那日的母亲本高高兴兴的,午膳时还饮了几杯米酒,后来有些微醺,便在屋内的软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丫鬟夏竹见主子饮了酒,特意端了一碗解酒的蘑菇汤让主子服用,周虞音服下汤汁后不过半刻钟,便开始头晕、呕吐,并进而面色青紫呼吸困难。
折腾了不到两刻钟,医官都未来得及进府,周虞音便咽了气。
他记得母亲咽气时紧紧攥着他的衣袖,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叮嘱他:“别让……你父亲失望……”
那时楚玉书正宠幸柳若施,对她们母子几乎到了不管不问的地步,周虞音成日里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触怒到楚玉书,以让母子俩的处境更艰难。
五岁的他哭着点头,眼睁睁看着母亲撒手人寰。
那时的他也如姜欣然这般悲痛,只是他哭得更肆意、更张扬,更不管不顾,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人人闻之而悲痛。
楚哲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又在屋顶坐了一会儿,随后起身,长腿迈过高高的屋脊,稍一提气,朝正房的方向飞快跃去。
房中并未燃烛火,漆黑一片。
他恍如白日一般顺利地绕过门口的香炉、屏风,避开屋中的矮柜、茶台,静静坐到了案前的太师椅上,并抬手从屉中拿出一束绦线,抽出一缕,轻轻挂在了桌前的暗钉上。
幽暗的夜色里,他骨节均称的手仍透出一片莹润的白皙,指尖在绦线间往来穿梭,一个个绚丽色彩的络子在夜色中也如瑰丽的花朵一般,悄然绽放。
第二日,姜欣然刚醒来,玉儿便端来了汤药:“姑娘快把药喝了,医官说了,你这是气血淤堵,得空腹服药。”
姜欣然昨晚哭了半宿,此时眼皮水肿得如鱼泡一般,一对幽黑的眼睛倒显得更大更亮了,“我不过是为表姐伤心而已,又不是生病,何须喝药。”
“世子既然好心给姑娘请了医官,姑娘就老老实实把药喝了吧,总归是对身体有好处的。”
姜欣然叹了口气,接过药碗一口喝净,擦了擦嘴后吩咐玉儿:“今日你留意外头世子的动静,待他上朝一回来,便赶紧来告知我。”
“姑娘是找世子有要事么?”
姜欣然“嗯”了一声,也没再多言,玉儿也没敢再多问。
楚哲过了未时才回府,那楚家马车刚在云溪宅大门口停稳,躲在拱门后的玉儿便身子一扭,小跑着赶去东厢房通知主子。
姜欣然得了信,简单收拾了一番,又在东厢房挨了两刻钟,这才提脚出了屋,去往正房的方向。
第21章 帮她
楚哲刚进入正房,邹伯便着急忙慌地提来食盒:“都这个时辰了,世子定然饿坏了吧。”
“邹伯不必忙了,我已在宫中陪皇上用完了午膳。”楚哲说着便脱下身上的官服,换了件白色常服穿上。
邹伯将打开的食盒又重新盖上,“没饿着就好,那世子先歇息,老奴退下了。”说完瘸着腿提着食盒走出了屋门。
楚哲刚在案前坐下,正欲批阅文书,忽闻两声叩门声,他以为又是周为不请自来,便随口说了个“进”。
姜欣然垂着头碎步而入,穿过昏暗光线里的香炉、屏风、茶台,屋内温度微凉,龙涎香的味道一阵阵飘在鼻际,沁人心脾,她也不敢抬头四顾,径直走到案桌前,伏身跪下:“奴拜见世子。”
楚哲正聚精会神地批阅文书,闻声一愣,这才抬起头来:“是你?怎么,身子好了?”
姜欣然伏身作答,“多谢世子关心,奴已经无大碍了。”
“何事?”楚哲问得直接。
“奴想求世子帮忙,让奴……见见姑父姑母。”她第三次说出这个请求。
楚哲合上文书,身体轻轻一展,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俊美的脸上仍覆着一层冰冷,桃花眼里的光黑沉黑沉的:“你姑父姑母如今关在天牢,那案子也是皇上亲自过问的,寻常人等根本见不着。”
姜欣然沉默了片刻,沉声应道:“奴听闻世子乃天子近臣,以世子的智慧,定是能想到办法让奴去见的,奴求您了……”
楚哲一声轻笑,语气里带着戏谑:“听你这意思,是想让本世子去徇私枉法?”
伏身在地的姜欣然咬了咬唇,泪滑落眼角,又被她用衣袖轻轻拭去,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太师椅上矜贵的男人:“表姐过世前曾亲口与奴说过,姑父是被冤枉的,他根本就不曾与伯爵府的人打过交道,更不知道家里为何会冒出那么多银两来。”
楚哲看着她肿成鱼泡的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后放软了语气:“我再去想想办法吧,你且回去等消息。”
姜欣然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应下,“当真么?”
“怎么,你不相信我还来求我?”
姜欣然赶忙摇头:“不是不是,是奴一时欣喜说错了话,奴这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东厢房等世子的消息。”她说着从地上站起来,再次福了福身后转身款款往外走。
“姜欣然。”楚哲突然唤她。
她步子一顿,转头看他:“世子……是还有事要吩咐奴么?”
楚哲眉目冷清地重新打开文书,一边翻阅一边淡然道:“下次你若是敢将眼睛哭成这样,我是没脸带你出门的。”
姜欣然怔了怔,有些羞怯地以手挡住面容:“奴知道了,奴不会哭了。”说着踏着碎步急匆匆步出了屋门。
屋内的楚哲看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唇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来,随后唤了声“来人”。
丁秋生应声而入。
楚哲敛住神色:“去给军机大臣陆大人递个消息,就说今日戌时三刻我与他在老地方见。”
“是。”丁秋生得了旨意,提脚出屋。
经过楚哲的几番协调,两日之后,终于有了一次去天牢探望孟喻之夫妇的机会。
这一日丁秋生早早就来东厢房通知姜欣然。
姜欣然闻言心头一喜,忙与玉儿去后厨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为姑父姑母准备了两盒糕点。
谁知刚将食盒提上马车,便迎来楚哲的一声冷笑:“你莫非想将这食盒带进天牢?”
“奴想着姑父姑母已在狱中数日,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故尔想给他们带点儿……吃的。”姜欣然低声回道。
“你当天牢是什么地方?能让你光人进去就不错了,岂还会让你带这些?”楚哲隔着车帘厉声吩咐:“秋生,替姨娘将食盒拿下去。”
丁秋生得了旨意,挑开帘子从姜欣然手中接走了食盒。
随后一声响鞭,马车徐徐驶离了南大街。
京城的天牢建在灵山寺后面的一排石窟旁,灵山寺乃国寺,香火鼎盛,但寺后的那片牢狱却罕无人至,除了偶尔在半夜传出的哀嚎声,城中百姓几乎并不知晓那里还有座天牢。
马车驶离城门后又几经颠簸,总算到达天牢门外,楚哲将腰牌递给丁秋生,让他去与门口的侍卫对接,不一会儿,天牢半掩的大门便徐徐打开。
楚哲将姜欣然扶下马车,继而领着她步入门内。
两人被侍卫带着穿过了一条幽长的走廊,又经过了几道看似正常的例行检查,七拐八弯,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后终于到达昏暗且散发着异味的囚室区。
孟喻之夫妇的囚室在走廊的最里边,光线更暗,且地上还泛着秋潮,姜欣然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到达囚室的外头。
“姑父,姑母。”她扒在栅栏门上,哽咽着朝里头低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