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人也跟着向鲁氏福身行礼,楚哲俊朗的脸上更是浮出几许邪魅来。
鲁氏由孙姑姑搀着坐上厅内首位,朝众人扫了一眼,目光落到姜欣然身上,本来绷紧的面色这才露出几分慈爱:“姜姨娘可还好?”
姜欣然乖巧作答:“回祖母,世子及时赶到,晚辈安然无恙。”
鲁氏点了点头:“那就好。”随后才将目光转向柳若施。
柳若施自知理亏,先一步伏身跪下:“儿媳今日擅作主张,将姜姨娘传至府中,本是为楚家声誉考虑想让她断了与世子的情分,没成想他俩情深似海,儿媳也……弄巧成拙,婆母尽管责罚,儿媳毫无怨言。”
鲁氏饮了口茶水,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别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楚家声誉着想了,柳氏啊,别人看不透你那点儿心思,老身可都看得明明白白,你与玉书夫妻多年,一直未曾诞下男丁,子仲又非你亲生,你担心日后在这府里失了权柄,故尔要把持子仲的亲事,撺掇郑楚两家结亲,以望老了有所依仗,殊不知,世道有轮回人生有因果,你对子仲未曾有过舐犊之情,他对你又何来反哺之义?想让他按你的想法行事,怕是比登天还要难啦。”
跪伏在地的柳若施被戳中软肋,战战兢兢,哑口无声。
老太太又看向缩在角落里的郑淑娴:“郑姑娘你过来一些,老身也有话与你说。”
郑淑娴戚戚哀哀,垂着头挪到鲁氏前面的空地上,“今日晚辈多有唐突,愧对老夫人。”
“你并非愧对老身,而是愧对姜姨娘、愧对我家子仲,老身感谢你对子仲的一番美意,但古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可郑姑娘当真是一次又一次地强扭,先是去宫里要了赐婚的旨意,后又与柳氏合计要赶走姜姨娘,子仲是何等孤傲之人,哪受得了旁人这般逼迫,郑姑娘如此行事非但得不到子仲的心,怕是还要适得其反啦,这桩亲事还望郑姑娘三思。”
郑淑娴耸动着双肩,已哭成了泪人儿一般,抽咽着答道:“老夫人教训的是,是晚辈不懂事,屡屡犯错,晚辈这便告退,回去好好思过。”说完捂着脸转身跑出了正厅。
屋内沉静了一瞬,谁也没出声,只余鲁氏潺潺的饮茶声。
门外,楚玉书急匆匆赶到,见到屋内的情形,脚步一顿,不敢冒然出现,侧身躲到了旁边的门廊下。
鲁氏饮完茶,放下茶盏,看着跪伏在地的柳若施幽幽一叹:“你且起来吧,别跪着了,往后这府里什么事儿该管,什么事儿不该管,你心里最好有本账,这两日就在屋中禁足好好思过吧。”
“儿媳知道了。”柳若施战战兢兢,不敢再有多的言语。
鲁氏从座位上起身,楚哲忙上前一步搀住她:“祖母,我陪您回锦秀苑。”
“你一个人陪我可不成,还得加上姜姨娘。”鲁氏慈眉善目地朝姜欣然扬了扬手:“来,跟祖母一块儿回去。”
祖孙三人在锦秀苑欢欢喜喜地用完了晚膳,又被老太太几番叮嘱,这才好不容易告了别。
楚哲想去怡安院拿几本文书,便让姜欣然先去侯府门口的马车里等着。
姜欣然才行至马车车轼旁,突见旁边的树荫下蹿出一个黑影,低声冲她喊了声“姐姐”。
她一愣,定神一看,“志泽,你怎么来了?”
姜志泽满头大汗,身上还背着书袋,好似刚从学舍出来,“姐姐,我来这儿守了大半天了,总算见到你了。”声音里还带着哽咽。
姜欣然心头一紧,立马将少年拉到背人的角落:“可是家中出事了?”
姜志泽点头,又摇头:“也没出什么大事,就是父亲赌博输得厉害,逼着母亲要银子,母亲没银子给,挨了打。”少年说着用衣袖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姜欣然大骇,“母亲身子被打坏了?”
“没有没有。”少年赶忙摇头,“母亲的身子无大碍,就是……家里的羊角车、木盆、木桶都被父亲砸了,母亲连摆摊的家什都没了,手头又没银子置办,这两日都在家以泪洗面。”
姜欣然闻言心头一松,舒了口气:“母亲的身子没事就好,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她扭头看了眼侯府大门,这会儿楚哲还没出来。
她与楚哲的关系只是有名无实,家里这些烦心事自然不便让他知晓,但眼下她手头也没银子。
姜欣然用帕子给弟弟擦了擦额角的汗,“今日天色也暗了,你早些回去,免得让母亲担心,明日下学后,你去南大街找一栋叫云溪苑的宅子,在宅子后门处等着,我到时给你送银子出来。”
少年满脸疑惑:“姐姐,听母亲说你嫁入了侯府做妾,怎的没住进这府中?”
姜欣然故作轻松地一笑:“此乃侯府家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现在过得挺好,你不用担心,与母亲也别多言,快些回去吧。”
少年还迟疑着想见见“姐夫”,却被姜欣然不停催促,他看着暮色里一身简朴的姐姐,忍不住问:“你真的过得好么?”
姜欣然赶忙点头:“嗯,好着呢。”
少年又用衣袖抹了一把泪,转头跑进了黑暗里。
姜欣然盯着弟弟消失的方向,喉头一阵发硬,泪渗出眼角,又被她仰着头,忍了回去。
楚哲出来时天已经黑严了,马车里燃了一盏灯笼,两人隔着莹莹烛火相对而坐。
一开始谁也没说话,楚哲闭目养神,姜欣然想着家里的糟心事,马车轻轻颠簸,唯有“踏踏”声响彻耳边。
半晌后,楚哲突然开口,声音带着许久没说话后的暗哑:“今日你若是听从她们的安排,怕是能得一笔不少的银子。”
姜欣然一愣,抬眸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楚哲的面容冷峻而立体,眸色深沉,睫毛在眼下落下一层灰色的影子,美得好似幻影一般。
“奴既然与世子达成协议,自当会遵守世子的一切要求,绝不会因外力而更改。”
楚哲唇角轻扬,浮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你的忠诚让我很安心。”
“这是奴该做的,只是……”姜欣然欲言又止。
“嗯?”
“只是侯夫人将奴家中的情形调查得一清二楚,不知……她往后会不会去李子口使绊子。”
楚哲一声轻笑,眸中幽黑的光影也跟着颤了颤,语气波澜不惊:“你这是怕她,还是不相信我?”
姜欣然垂目低头,不吭声了。
其实她即怕狠毒的侯夫人使绊子,也不相信眼前的楚世子真会费心帮她,毕竟俩人的关系最多只是萍水相逢。
“放心吧,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楚哲说着将一侧手臂放在案几上,脑袋轻轻抵着车壁。
他那双手真好看,骨节均称,手指修长,每个指头都莹白如玉,精致得恰到好处。
姜欣然盯着他好看的手,轻声道了句“多谢世子”。
“今日你表现不错,可以向本世子提一个请求。”他语气随意,说完就盯着车内轻轻颤动的灯笼,静等她开口。
上次他故意找借口给她银子,她却不要,这次让她自己来提要求,总该可以了吧?
姜欣然绞着手里的帕子,看了一眼楚哲,又看了看那灯笼,用极低的声音犹疑地开口:“奴能不能……去狱中看望姑父姑母?”
仍是之前被他拒绝过的那个请求,“姜欣然你倒是很执着嘛。”他的语气里带了些许调侃。
姜欣然垂目低头:“因为对奴而言,姑父姑母是很重要的人。”
“他们那案子我打听了,你姑父姑母目前还未定罪,但罪责不轻,所以现在谁也不能见,不过他们的女儿过两日会发配到教坊,你到时可先去看看她。”
姜欣然听得胸口一紧:“罪责不轻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被判斩?”她眸中闪出泪花来,“姑父姑母都是好人,若是这样的好人都被判了罪,这案子必定是有问题。”
“是不是好人不由你说了算,刑部得看证据。”楚哲盯着她湿乎乎的眼眸,又黑又圆的,确实是与葡萄有那么几份相似。
“是奴冲动了。”姜欣然稳住心神,硬生生将眼里的泪逼了回去:“那就烦请世子帮忙留意这件案子,待表姐进了教坊,我便去看望她。”
他“嗯”了一声,摩挲着手里的玉扳指,目光仍忍不住停留在她脸上,看她的眼。
姜欣然并未发现对面男人的打量,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绪,抬眸间,才蓦地发现他在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烛火下相撞,他匆匆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看她了,她却想看他。
他轻倚车壁,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上桃花眼轻轻颤动,长长的眼睫像扇子一般傲然挺立,这会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眸呢?是不是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色彩?
那些黑色络子是他亲手制成吧,他眼里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的?
楚哲好似也发现了她的打量,蓦地扭过头来,她一愣,也匆匆地移开了视线。
车里的氛围一时变得暧昧而尴尬起来,温暖的橙色烛火下,两人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只有丁秋生的响鞭声及马车的“踏踏”声一阵阵萦绕在两人的耳衅。
马车很快到达云溪苑门口,姜欣然还未及起身,楚哲便先她一步出了马车,继而长腿一迈下了车,很快消失在宅院的大门内。
姜欣然有些无措地站在车上,下不去。
丁秋生赶忙放下鞭子跳下车:“姨娘稍等,我给您去拿兀子。”
姜欣然踩着兀子下了车,从大门口走到东厢房时一直在思忖,刚刚是哪里得罪了楚世子?弄得他见头不见尾走得这么般匆忙,好似生怕她缠上他似的。
莫非仅仅因为她看了他几眼?他确实满身矜贵,可也不至于连看也不让人看了吧?
姜欣然觉得这楚世子当真是怪得很。
第18章 当首饰
玉儿早等在门口:“姑娘你终于回来了,我这心等得都快跳出来了,侯夫人传你进府可是有什么事?”
姜欣然提脚进屋,脱了外衣,坐在案桌旁饮了几口茶水,这才故作随意地答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问我与世子之间的关系。”
玉儿大惊,“你们是不是穿帮了?”
“没有,哪那么容易穿帮。”姜欣然知道玉儿心窄,压不住事儿,故尔不想让她担心,“一切都顺利着呢。”
玉儿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
“对了,我之前那些首饰放哪儿了,都拿出来吧,明日志泽会过来,我让他拿去当铺当了。”姜欣然随意吩咐道。
“莫非爷又在外头输了银子?”
姜欣然点了点头,无奈一叹:“只是苦了母亲,如此在李子口搓磨着,终日不得安生。”
玉儿一边将首饰抱出柜子,一边絮叨:“往后等姑娘立了女户,开铺子挣了钱,便买一栋大宅子,将夫人接出来住,再不与爷搅在一处,自然就安生了。”
“这倒是没错的。”姜欣然释然一笑,心头对未来又生出几许期盼来。
首饰摆在了床榻上,在烛火下熠熠生辉,这全是楚哲买给她的,数目算不得多,却也是件件精致,最值钱的要数她出阁时戴的那套点翠头冠了。
“只留几根钗镮,其余的全给志泽吧。”
玉儿拿着那个点翠头冠有些不舍,忍不住抱怨:“早知今日要当首饰,那日世子给咱们银子,就该收下的。”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哪怕再穷,咱们也得分清哪些是该要的,哪些是不该要的。”
玉儿扁了扁嘴:“可这些首饰,不也是世子给的么。”
“这些是我该要的,作为他名义上的妾,总得要有几套体面的行头立于人前,才不会给他丢脸。”
“可眼下将这些首饰当了,世子若是发现了,会不会怪罪于姑娘?”玉儿又担心上了。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不是还留了几根钗镮么,够用了,再说,眼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总不能开口去找他借银两吧。”
或许人总免不了这般,明明一贫如洗,却也依然要顾惜着自己的自尊。
两人又在灯下将首饰清点了一遍,用一块不起眼的包袱皮将要当掉的首饰包起来,重新在柜子里放好,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次日,姜志泽下学后直奔南大街,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云溪苑的后门。
姜欣然早拿着一包首饰侯着他了,姐弟俩找了家附近的当铺,悉数当完,得了五十两银子。
少年几次欲言又止,不懂为何姐姐明明嫁入了侯府,却还要靠当首饰来凑银两。
“你赶紧回去将银两交给母亲,可千万别让父亲见着了。”
“我知道了。”
姜欣然又好歹交代了几句,终于在天黑前送走了弟弟,急匆匆赶回了云溪苑。
不过两日之后,楚哲便在当铺外的马路边一眼看到了那个点翠头冠……
这一日下朝后,楚哲便乘坐马车回南大街,没成想,快到家门口时车骷髅坏了。
丁秋生赶忙将马车停在路边,埋头修车骷髅。
楚哲也下了车欲步行回云溪苑,抬眸间,便一眼看到了对面当铺里的那个点翠头冠。
头冠被端端正正摆放在当铺的琉璃厨窗里,嵌了金边的宝石点点生辉,在川流不息的街头甚是亮眼。
当时刚过午时,太阳正盛,楚哲微微眯起双眸,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静默片刻后他提脚走进了当铺。
掌拒的正低头拨弄算珠,见有人进店,又见其一身官服样貌不俗,便知来者非同一般,忙起身笑脸相迎:“官家可是需要典当什么物件儿?”
楚哲冷脸看了掌柜一眼,抬手指了指厨窗:“那个,拿来我看看。”
掌柜一愣,忙转身打开厨窗,将那头冠小心翼翼托到楚哲面前:“官家有眼光,这顶冠子当真是做得精巧。”
楚哲并没马上应他,而是接过头冠后在其里侧不显眼的角落瞄了一眼,上面果然刻了个小小的“楚”字,不由得握了握拳。
这顶头冠也并非由楚哲亲自选定,不过是在决定纳一房妾室后,吩咐邹伯去备几样迎接新娘的首饰。
邹伯应了差事,特意找了自己相熟的匠人,打制了这款工艺精巧的头冠,事后还拿给楚哲过目,面露得意地说,“这匠人有心,还在冠子上刻了楚家的徽记呢。”
楚哲不过草草地看了几眼,便将头冠递还给邹伯,“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也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邹伯笑笑,也没再多言,便拿着头冠出了屋。
这才过去数十日,他竟再次在当铺里见到这顶冠子,心头莫名有火气在拱,面上的神色也冷峻了几分:“谁来当的?多少银子?活当还是死当?”
掌柜本以为来了桩生意,没成想这官家竟全然一副审案的语气,故尔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作答:“小的若没记错的话,好似是一名女子来当的,除了这顶冠子,还有一些零碎的钗镮,全是死当,共五十两银子。”
他花几百两银子打制的头冠,她竟然几十两银子就给当了,且还是死当,楚哲越想越气恼,却也并非是心疼银子,就是觉得胸口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