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心底涌动着不快,她也将话说得格外委婉。
偏偏楚世子心里也涌动着更深的不快,见她这两日辛苦,又受了罚,好心好意给她点儿银子,她竟还要拒之门外。
“不要就不要吧。”他“嗖”的一声从官帽椅上起身,沉声吩咐道:“丁秋生,收起来。”
丁秋生满脸尴尬地将案桌上那袋银子重新拿了回去。
楚哲面上罩着一层瓷白的冷光,提起长腿就朝门外走,“世子。”姜欣然急切地唤住他。
他步子一顿,回头看她,门口的光照过来,在他身上染上一层光晕,照得他的侧脸恍如鬼斧神工,英气逼人。
“还有何事?”他答得淡漠,那淡漠里却也蕴着一份矜贵。
姜欣然攥紧手里的帕子,款款行至他身侧,福了福身:“奴有一事想请世子帮忙。”
她仍不确定眼下是否是开口求他的最好时机,但既然他能给她银子,必然是对她有着某种歉意吧,她得抓住他此时的歉意,为姑父姑母搏得一线生机。
“说。”
“奴的姑父一家前段日子出事了,姑父叫孟平之,乃大理寺丞,因被大理寺受贿案牵连,现在一家三口皆被关在狱中,今日奴听到找您的那位公子说,他正是此案的侦办人,所以奴就想着,世子能不能去问问那位公子案情的进展,还……能不能通个人情,让奴去狱中看望姑父他们?”姜欣然说完便满面期待地看着他。
楚哲将高大的身体转向她,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姜欣然,你到底是想求我,还是想求那位公子?”
姜欣然一懵,“求……求世子。”
“不帮。”楚哲拒绝得干脆,说完转身便出了东厢房。
第13章 有隐情?
姜欣然看着空荡荡的门口,胸口拔凉拔凉,垂手扶着桌沿坐下,心里一时六神无主。
没想到楚世子拒绝得这样干脆,姑母一家又该如何是好呢?
立于一旁的玉儿已哭成泪人儿:“那楚世子根本就不是个好人,性子怪异就算了,竟还说与姑娘是契约关系。”玉儿蹲下来看着主子:“姑娘你倒是说说,为何一年之后他要给你安身的银子,是他要赶你走吗?”
姜欣然将玉儿扶起来,这才一五一十将她与楚哲的关系道明,玉儿哭得更猛了,“若是夫人知道姑娘在这里这般委屈,不知会有多心疼。”
“一点也不委屈。”姜欣然微微一笑,“你想想,一年之后我便能重得自由,再让世子给我立个女户,咱们开一家店铺,自己挣钱自己花,多自在。”
玉儿抹了把泪:“可姑娘给人做妾的名声都出去了,往后再嫁人就难了。”
“女子这一生又不是非得要嫁人,你看那些立女户单过的人不就活得好好的么,人家能行,为何我不行?”姜欣然说得抿唇一笑,眼里闪出点点星光。
玉儿仍是忧心忡忡:“那日站在枣树下的那位公子,还能再娶姑娘吗,毕竟姑娘仍是完璧之身。”
“你呀,想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姜欣然说着从桌前起身,朝里屋看了一眼:“咱们得想办法将那些花草扔出去,保不定世子以后还会来这屋,被他看到就惨了。”
“姑娘放心,晚一点我从宅子后门扔出去便是。”玉儿也站起了身,抹净了脸上的泪:“那孟家的事又该如何是好?”
姜欣然思量片刻,幽幽一叹:“只能再等等,看能不能再见到今日来的那位公子,到时我找机会当面求他。”
东厢房外的游廊上,楚哲气咻咻地阔步而行,丁秋生紧跟其后,秋风猎猎,衣袂窸窣作响,搅乱了暮色里的宁静。
忽地,楚哲步子一顿,让跟在后头的丁秋生猛的一个趔趄,差点直愣愣撞上。
楚哲冷着脸,桃花眼里的光黑沉黑沉:“你说她为何不要我的银子,她就是一个卖鱼的,缺的不正是银子吗?”
丁秋生摸了摸后脑勺,一张脸皱成了一坨:“奴也……不甚明白,不过奴觉得,世子若是想给姨娘银子,该找个更好的借口才是,而不是……”他嗫嚅着不敢往下说。
“不是什么?”
“不是牵一次手给多少银子,扶一次腰给多少银子之类,奴听闻,只有在那等烟花之地,男子才会如此待女子……”丁秋生说完心头一阵发紧,生怕招来主子责骂。
楚哲沉默了一瞬,并没骂他,扔下一句“她爱要不要”后甩袖走了。
当夜,在昏暗而宁静的灯下,心头郁结的楚哲从床头掏出一堆黑色绦线,轻轻的将它们一点点捋顺。
白皙如玉的手在绦线间反复穿插,白色与黑色也形成强烈反差,看上去格外鲜明,也格外好看。
片刻之后,一个个精巧的络子便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悄然诞生……
姜欣然忧心姑母家的事,一直睡不安稳。
半夜口渴,又摸索着起来饮了几口茶水,躺回去时蓦地发现,枕下那个黑色络子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色彩,晶莹剔透的,恍如一团迷离的光,更似一根价值连城的簪子。
她心下一惊,提起络子在黑暗里晃了晃,那不同层次的色彩也跟着晃了晃,当真是神奇得很。
姜欣然急匆匆下床,点燃了烛火,一豆光亮霎时吞噬掉屋内的黑暗,她忙转身去细瞧那个络子,却猛然发现,在光亮的映照下,它竟又变回成一个普通的黑色络子了。
姜欣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转身去吹熄了烛火,黑暗重新笼下来,幽静的夜里,枕边的络子再次散发出奇异的色彩来。
她好一阵愣神,不知这络子为何会这般与众不同,躺回到床上,又将络子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这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时,太阳已照亮了半片窗扇,屋外很静,几乎听不到半句人语。
姜欣然睡眼惺忪,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怔,继而将枕边的络子拿在手里看了看。
白日里瞧着,它除了制法与款式精巧些,实在也算是平平无奇了,但为何会在夜间散发出那般绚丽的色彩呢,她想不通,无奈地重将它塞回到枕下。
玉儿端着水盆进屋,“姑娘醒啦,奴婢来伺侯你洗漱。”
姜欣然下了床,扫了一眼玉儿,发现她的裙摆上沾着一大片泥灰:“你这衣裳怎的脏成恁样了?”
玉儿腼腆一笑:“昨日夜间去扔那些花草,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没留神,这会儿才晓得竟弄脏了衣裳,待姑娘洗漱完奴婢再去换一身。”
“可摔坏了身子?”姜欣然目露关切。
“奴婢皮实着呢,哪能轻易被摔坏。”玉儿说着又忍不住抱怨:“也就怪那楚世子,偏生不喜花花绿绿的东西,偏生要将这宅子弄得灰不溜秋的,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姜欣然一顿:“你刚说什么来着?”
玉儿压低了声音:“奴婢说世子怕是中了邪,容不下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
姜欣然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脑中蓦地一激灵:“楚世子的眼睛会不会与常人不同?”
玉儿将木梳沾上水,轻轻为主子通发,“都是黑白两色的眼珠子,能有什么不同?”
姜欣然思量片刻:“许是他受不了刺目的色彩呢?”
那些络子会不会也是他亲手而制,他因受不了刺目的色彩,故尔能看到另外一些常人难于发现的色彩?
玉儿撇了撇嘴:“谁知道呢,反正奴婢觉得楚世子不只眼睛有问题,”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怕是这儿也有问题。”
姜欣然被她逗得抿唇一笑,“你且慎言,不然又得去罚跪了。”
此时“脑子有问题”的楚哲正立在威仪殿里,被仁帝好一顿调笑:“听闻楚爱卿为了美妾,挨了侯爷一顿好打?”
楚哲垂首而立:“让皇上见笑了,这两日告假,便是在家中养伤。”
仁帝爽朗地哈哈一笑,放下手中的毫笔:“侯爷果真是个火爆脾气,打起儿子来竟也毫不含糊,不过你如此带妾入府,那郑家姑娘岂不是要受委屈了?”
楚哲提起衣摆,屈膝而跪:“臣有负皇恩。”
“楚爱卿无须多礼,快些起来吧。”仁帝饮了一口茶水,面色和善:“朕也年轻过,何曾不懂你们这些风月之事?朕给你赐下这门亲事,不过是为了给德妃一个面子,至于你们结局如何,朕也无意向你们施压,一切全凭楚爱卿自己了,不过有一点你须得记住,万不可因儿女私情而伤了与郑家的和气。”
楚哲眉间舒展,再次伏地而拜:“臣谨遵皇上意旨。”
第14章 侯府秘辛
从宫里出来,天色尚早,楚哲吩咐守在马车旁的丁秋生:“去国公府。”
“是。”丁秋生跳上马车,在宫门口掉了个头,一声嘹亮的响鞭挥下,马车便朝北门大街的方向飞驰而去。
北门大街向来繁华,车多,人也多,马车刚驶入街口,便被左拥右挤不得舒展,丁秋生只得勒紧了缰绳走走停停。
楚哲这会儿也不着急,再加之身上还有鞭伤未愈,便干脆以手支额,倚着案桌闭目养神。
约莫一刻钟后,丁秋生挑起车帘,轻唤了声:“世子?”
楚哲将眼皮打开一条细缝,淡然问:“何事?”
“郑尚书的马车停在了咱们车的前头,您要不要下去问候一声?”
兵部尚书郑时初,乃郑淑娴之父,也就是楚哲未来岳丈,“不用理,你驾你的车,最好能赶超过去。”
“他可是世子您的……”丁秋生面露难色。
楚哲轻扬下颌,重新闭上眼眸,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他坚毅的下颌线条,俊美而矜贵:“秋生你给我记牢了,我既不会成为郑家的女婿,郑尚书也做不成我的岳丈。”
丁秋生这才识趣地应了声“是”,放下车帘后,将马车略微往右拐了些,继而擦着郑家马车的华盖扬长而去。
郑家马车被碰得往左一晃,颠得车内的郑时初一个趔趄,他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气恼地问车外的小厮:“谁家的马车?”
小厮战战兢兢地勾着头:“回老爷,好像是……楚家世子的马车。”
郑时初闻言咬了咬牙,往车外瞥了一眼,忍下了心里的恶气,随后帘子重重抖落,飞快隐去了他阴沉的脸。
楚家马车穿街过巷,又经过了一条拥挤的路段,终于顺利停在了国公府的西侧角门外,楚哲提起衣摆下了车,长腿一迈,消失在门内。
国公爷周应怀刚刚小憩了起来,正坐在屋内的软榻前饮茶吃果子,他虽已年逾古稀,白发白须,身子骨却硬朗得很,尤其是牙口厉害,年轻人咬不动的糖葫芦,他能一口吃一个。
李婶儿打起帘子进屋,一张老脸笑得稀烂:“太爷,您看得比眼珠子还重的外孙儿,来看您啦。”
话刚落音,楚哲阔步入得屋内,屈膝便拜:“不孝外孙让外祖父担心了,今日特来请罪。”
“哎哟哟,是子仲来了,快起快起,请什么罪,李婶儿快赐茶。”国公爷抖着白须,笑得欢喜。
楚哲起身坐到了软榻的另一头,中间摆着小案,案上放着新鲜的茶水及果子。
待李婶儿退下,国公爷迫不急待地问:“你身上的伤势到底重不重?子炎只说无大碍,却又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便知这小子去看望你看得敷衍,今日你既然来了,倒要让我好好瞧瞧那伤口可否愈合。”
楚哲弯唇一笑:“伤口已经在愈合了,今日出门前已换过药、缠上了绷带,此时打开怕多有不便,不过请外祖父放心,既然外孙已好端端坐于您面前,定已是无大碍了。”
国公爷也不强求,幽幽一叹:“那楚玉书当真是个无心人,你可是侯府独子,他这么下得去手,是成心想让楚家绝后么?”
楚哲低头饮茶,没吭声。
“听子炎讲,你那妾室只是买来当幌子的?”
楚哲点了点头:“柳若施想要撺掇楚家与郑家结亲,我偏生要让她枉费心血。”
国公爷起先没吭声,半晌后才应道:“柳氏固然可恶,但楚玉书才是最可恨的那个人,不只性子爆烈,且还听信枕边谗言,当初若不是他偏爱柳氏,任凭那柳氏上下撺掇,你母亲过世前那几年又怎会受尽委屈,最后竟丧命于一碗有毒的蘑菇汤,何曾可惜?何曾可疑?”他说着握紧苍老的手:“若不是看在楚老夫人的面上,老夫定不会放过楚玉书那等小人。”
当年国公府嫡女周虞音可是名满京都的大家闺秀,不只性情温婉天姿聪慧,更是敏而好学才貌俱佳,尤其擅长丹青与音律,她所绘制的《山水歌》一图,以技艺高超的画面展现灵动轻巧的音律之美,被士人争相传阅,一时传为佳话。
后来在太后的寿宴上,她献出的贺寿图因与安平侯世子楚玉书所献的松鹤图有异曲同工之妙,故尔与其相识相爱,并不顾国公爷的反对,义无反顾地下嫁到了安平侯府。
只是堪堪不过几载,伊人便香消玉殒,国公爷想来便痛极、悔极,自此,国公府与安平侯府也断了明面上的来往。
楚哲疑惑地眯起桃花眼:“外祖父的意思是,当年母亲的死,有隐情?”
国公爷一怔,继而垂目抚须:“老夫刚刚不过是一时兴起,胡诌了几句,你当不得真,眼下你仕途平顺,又颇得皇上看重,该将力气都使在朝堂上,你母亲若泉下有知,看着你如今这般争气,也定然能瞑目了。”
“那母亲的死……”他还想探问几句,却被突然进屋的周为打断:“呀,楚大学士降尊纡贵来看望祖父啦,看来今日祖父又能多吃一碗米饭了。”
国公爷斜了他一眼:“你小子这张臭嘴也不知收敛收敛,什么‘降尊纡贵’的,你表哥深得皇上信任,自然有许多政务要忙,咱们得多体谅体谅。”
周为抓了块果子塞进嘴里,屁股一歪坐上了软榻:“表哥忙,我就不忙么,祖父就知疼他,却不疼我。”
楚哲比周为略高,睥睨着他:“莫非周公子这是吃醋啦?”
周为翻了个白眼,“呵,本公子是那般浅薄之人么?”
两人嬉闹一阵,楚哲又提到大理寺受贿案,简单聊了几句,丁秋生忽然打帘进屋:“世子,不好了,邹伯来报,侯夫人不知何故,刚刚派人将姨娘接去侯府了。”
楚哲:“……”
第15章 手段
侯府主院。
柳若施坐于镜前,用手指轻抚脸上松弛的肌肤,屋外的光亮淡淡地映进来,在她面上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泽。
她细细地端详自己,“这神仙粉的效果确实是不错的,敷一次,脸上就跟着水润一次。”
郑淑娴立于她身后,面色有些黯然:“夫人喜欢就好,待夫人用完这罐,晚辈再给夫人多弄些来。”
“那就多谢淑娴了。”柳若施从镜中觑了她一眼,见其面色恹恹:“怎的心不在焉的,莫非还有顾忌?你就放心好了,有我在,没事儿的。”
郑淑娴绞着手里的帕子,眉间露出一抹凝重来:“楚哥哥本就不喜欢我,若是知道我逼走了那位姜姑娘,他往后怕是更要厌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