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的脑子“嗡”了一下,往旁边的屋子看了看,才知玉儿早就起来了,“世子为何要杖毙她?”
“老奴听说是那姑娘大清早就在正房门口摆了些红红绿绿的花草,世子向来不喜这些色彩繁乱的摆设,一时火起,便无法收拾了。”
姜欣然赶忙披了外衣出门,径直往正房的方向小跑而去。
玉儿已被绑在正房前的长凳上,纱衣拽地,俯身而卧,泪水长流,浑身发颤。
丁秋生拿着齐人高的板子立于一侧,看着长凳上瑟瑟发抖的姑娘,一时鼻尖冒汗,下不了手。
“丁秋生,你若是下不了手,被杖毙的那个人便会是你。”楚哲在正房门口长身而立,身上披了一件长袍,苍白而俊朗的脸上如覆寒冰。
“是,世子。”丁秋生咬了咬牙,举起手中的板子就要朝玉儿身上劈过去。
“等等。”姜欣然出现在台阶上,发丝凌乱,上气不接下气。
丁秋生恍如遇到救星,胸口一松,举起的板子终于放了下来。
姜欣然踉踉跄跄跑到楚哲跟前,“扑通”一声跪地,“世子,求你了,饶过玉儿吧。”
楚哲冷脸看她:“饶过她,你就得死!”
第11章 对峙
姜欣然将头埋于自己的双肘间,素白小手抠紧地砖,语气坚定而无畏:“奴愿意为玉儿去死。”
话刚落音,被绑在长凳上的玉儿边哭边喊:“姑娘……姑娘,你别这样……奴婢不要你死……”
立于晨风里的楚哲一声轻笑,抬眸看了眼天边的朝阳:“姜欣然呀姜欣然,你可是本世子花百两银子买来的人,眼前这个丫鬟不过值二两银子,你却甘愿为她去死,当真是自轻自贱呀。”
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带着几分鄙夷,还带着几分不可侵犯的架势。
姜欣然抬起头来,狠狠盯着眼前这个高高在上的俊美男人,芙蓉面上浮起一抹不屑,一字一顿回道:“奴看到的是人命,世子看到的却是银子。”
楚哲闻言蹲下来,伸出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下颌:“你在嘲讽本世子?”
四目相对,他看她,她也在看他。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无畏而不屈,幽黑的杏眼里满溢着坦然与坚定:“奴没有,奴只是实话实说。”
“她不过就是个婢子,犯错了,罚她,不该吗?”他咬着牙问。
姜欣然的下颌被他掐得发痛,但仍迎视着他,句句见血:“她今日不过是想给这座宅子增加点色彩,多摆了两盆花草而已,她就要为此丢掉性命,该吗?是,在世子眼里她确实命如草芥不名一文,但在奴眼里,她是一起长大的姐妹,是在困境里互相扶持的家人,她出身寒微,奴也是,但我们也是人,抛开身份与家世,我们与世子一样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世子为何要这般生杀予夺?”
说到激动处,她眸中闪出泪光,天边的朝阳映进来,被剪成片片碎影。
他好似被她带泪的眼神烫伤了一般,移开视线,松开了她的下巴,站起身来:“奴就是奴,没道理可讲,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言语虽狠,语气却变软了。
姜欣然的下颌现出两道红红的指印,眸中的神色却依然无畏:“今日不管世子如何处罚玉儿,奴都愿代她受过。”
楚哲一听她还在口口声声说代人受过的话,本来消下去的火气又涌上来,绷着面色:“你当真不惧死?”
“奴惧死。”她抬头瞪着他:“但这世道,有些人、有些事总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楚哲气得面色发白,背本来就痛,被这么一气,更痛了,他微微勾起身子,目光森冷地盯着她:“好,既然你们不惜命,那我便成全你们。”
一旁的邹伯眼见着世子没了台阶,生怕闹出人命来,赶忙上前打岔:“世子,刚刚侯府的孙姑姑来过,给您拿了些伤药,又问了您的伤情,还特意……代老夫人向姨娘问好,世子若真狠狠处罚了姨娘,老夫人那里……一时要如何交代?”
楚哲稳住心神,沉默了一瞬,转身就往屋内走,走了几步后又回头,沉声吩咐:“让她们在门前跪着,一直跪到天黑。”说完转身进了屋内。
邹伯松了口气,“好的,世子。”
姜欣然也松了口气,忙起身去看玉儿,丁秋生也搭把手,将哭成泪人的玉儿从长凳上解下来。
主仆二人好一番互相安慰。
邹伯长长一叹,又咧嘴一笑:“总算不用丢命了,跪就跪吧。”
“今日多谢邹伯了。”姜欣然朝邹伯恭敬地行了一礼。
“哟,老奴哪受得住姨娘的礼。”邹伯上前虚扶了一把,“今日一闹,姨娘该知道世子的脾性了,往后尽量别与世子硬碰硬,免得惹他不开心,姨娘自己也跟着遭罪。”
“我知道了邹伯。”
“其实世子人是不坏的,就是性子倔了些、冷了些,他也一向……不喜女奴,你看咱们这宅子也不算小了,却是连个伺侯的婢女也没买,原先世子在怡安院时也是不准婢女拢身的,当时还有个婢女对世子……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硬是被活活杖毙了。”
姜欣然听得心头涌出一阵寒意:“世子为何不喜女奴?”
邹伯叹了口气,“老奴也不全然知晓详情,只能言尽于此了。”说着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直未出声的丁秋生朝正房门口瞄了两眼,上前向姜欣然拱了拱拳:“姨娘,您与玉儿姑娘还是赶紧跪着吧,以免再惹怒世子。”
“好的,多谢秋生提醒。”姜欣然拉过玉儿,并排跪在了正房门口的空地上。
两人就这么从早上一直跪到了午后,秋日的太阳虽已不似夏日那般毒辣,却也是异常晒人,两人如同霜打的茄子,耷着脑袋,汗涔涔的。
玉儿看了眼自家主子,心疼得很:“今日都怪奴婢自作主张,竟想着在宅子里摆什么花草,弄得连累了姑娘,奴婢该死。”说完就开始扇自己耳光。
姜欣然一把拉住她:“你不用自责,不就是罚跪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李子口出来的人还怕吃这点儿苦?”说着朝头顶的太阳瞟了一眼,微微一笑:“你看,大半天都过去了,再跪一会儿就能回去了。”
玉儿也被逗得含泪一笑:“也就姑娘心大,啥事儿都愁不到。”
“所以你也别自个儿愁自个儿啦。”
两人正彼此安慰着,忽见台阶上走来一清瘦男子,锦衣华服风度翩翩,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男子的目光落到姜欣然美艳的小脸上,神情略略一怔,随后自觉失礼,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们这是?”
姜欣然看了男子一眼,没吭声,颔首垂目。
男子微微一笑,拖着广袖朝姜欣然拱了拱拳,继而转身迈向正房门口,也没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在虚掩的门前轻扣了几下,唤了声:“表哥?”
门内传来一声“进”,男子这才推门而入。
姜欣然听到那声“表哥”,心里暗暗思量,表亲该属于母家的亲戚才对,而楚世子从不肯唤侯夫人一声母亲,定也不会与那边的亲戚来往,莫非,这是他亲生母亲那头的亲戚?
楚哲正在屋内一个人下棋,旁边还温着一壶茶水,暗淡的光线笼下来,映得他眸色深沉,桃花眼里伏着一片化不开的墨色,“你怎么来了?”
周为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长腿提起来,搁在了对面的圆凳上:“你这两日没上朝,全京城的人可都知道了你为了纳妾冲撞侯爷,因此还挨了打,老头儿在家里自然也担心得不得了,支使我过来瞧瞧,不过,看上去你精神头儿还不错嘛。”
楚哲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饮了两口,淡然回道:“我无碍,让外祖父不用担心。”
“老头儿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让他不担心他就不会担心么?你最好找时间去他跟前露露脸,好叫他安心。”周为放下圆凳上的长腿,转而凑到楚哲跟前:“不过为那美妾挨一顿打倒也是值得的,当真是容貌倾城呀。”
楚哲放下茶盏,冷脸看他。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莫非,你还容不得别人说她美了?”
“她哪里美?”楚哲一本正经。
周为一愣:“你没吃过猪肉就算了,莫非还没见过猪跑?”
楚哲一时无语,没吭声。
周为换了个坐姿,斜靠在椅子上,“罢了罢了,对你这种不近女色之人估计得耳提面命地教,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放眼整个京城,你那美妾都必定堪称绝色,她哪里美呢,她哪里都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又黑又圆,像两颗水汪汪的葡萄似的,当真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不过我倒奇怪了,她究竟犯了何错,你非要人家一个弱女子跪在太阳底下?”
说着他又一顿,清瘦的脸上浮出一抹邪魅:“你可别告诉我,你压根儿没对人家起心动念,压根儿没碰过人家。”
楚哲不屑地瞟了周为一眼,“买她回来,不过是以她为幌子逼退与郑家的亲事,待亲事一退,便还她自由。”
周为蹙紧眉头:“你就没打算与她发生点儿什么?”
楚哲垂目,将琉璃棋子收入陶罐:“我早就与你说过,此生不婚不育不置后宅。”
周为无奈摇头:“你可是侯府独子,侯爷若知道你有这断子绝孙的念想,怕是要被活活气死,话说回来,你身体里可还流着一半周家的血呢,老头儿若知道了,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若是担心外祖父,可自己先行替周家传宗接代。”
周为冷哼一声:“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罢了,既然你没啥事儿,我先回去了。”说着起身往外走。
“我送你。”
两人前后脚出了正房门口,穿过姜欣然身旁时,周为又低头看了她一眼,劝楚哲:“这大热天的,人站在外头都难受,何况是跪着,你好歹发个善心,免了人家姑娘的责罚。”
楚哲板着一张冷峻的脸,“周为你是不是很闲?”
“我闲什么闲,这些时日为侦办大理寺那受贿案累得跟头驴似的,今日可是抽空来看你。”
“那我这宅子里的事,你就少管。”
周为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嘲讽他呢,霎时气得绷紧了脸,下了台阶,甩袖离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理寺受贿案’几个字让姜欣然心头一亮,孟家不就是被此案牵连的么,莫非是楚哲的表弟在负责这个案子?
第12章 送钱
送走了周为,楚哲在屋内小憩了一会儿,邹伯进来给他换药。
哪怕屋外太阳当头,屋中的光线也极为暗沉,楚哲向来不喜白日的光亮,不仅将门窗紧闭,连帘子也拉得严严实实。
邹伯在案上燃了一盏烛火,依着那一豆光亮,为主子一点点松掉背上的绷带,“哎哟,得亏世子身体底子好,才过去两三日,这伤就收了势,再换两次药估计就得痊愈了。”
“辛苦邹伯了。”楚哲立体的五官被昏暗的烛火映着,愈加显得英气逼人。
“老奴惭愧,要说辛苦,姨娘倒是真辛苦了,世子昏迷在床的这两日,可都是姨娘没日没夜地照顾着,世子醒来后她也没顾得上休息,这不又……又罚跪了……”
楚哲沉默不语,直到邹伯给他换好了药,重新缠上绷带后,他才斜靠在太师椅上不紧不慢地开口:“让她们回屋吧,别跪了。”
邹伯面色一喜:“哎,老奴这就让姨娘休息去。”说着端起托盘往屋外走。
“等等。”楚哲突然唤住他。
邹伯一愣,“世子还有何吩咐?”
楚哲在昏暗的烛火下静默了片刻,好似欲言又止,抿了抿唇后终于开口:“若是……她们膝盖跪伤了,可将库房的伤药给她们拿去一些。”
“老奴知道了。”邹伯面上的喜色更盛,蹬着那条瘸腿很快出了屋。
姜欣然从地上起来时整条腿都麻了,踉跄了几下,谢过了邹伯后,这才与玉儿相互搀着回了东厢房。
两人跪了大半天,也没进饮食,早已是饥肠辘辘,所幸后厨的婆子来得及时,提了几个大食盒,端出的菜肴摆满了案桌。
主仆二人饱饱地吃了一顿,又给跪得淤青的膝盖涂了伤药,便各自回屋小憩。
次日未时,楚哲突然出现在东厢房外的门廊下。
丁秋生站在门外传唤:“姨娘,世子过来了,您可在屋内?”
正歪在床上午睡的姜欣然一听大骇,霎时清醒,“嗖”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玉儿也闻声从隔壁跑进屋子,慌慌张张地问:“姑娘,可是世子来咱们屋了?”
姜欣然点头,看了一眼摆在屋内的花花草草,飞速趿鞋下床,“赶紧将这些移到里屋去,不能再让楚世子看到这些花草。”
玉儿得了令,脚下生风地将花草一盆盆往里屋搬,姜欣然也跟在一侧帮忙。
“姨娘,您可在屋内?”仍是丁秋生的声音。
“哎,在呢,奴刚睡了醒来,正在更衣梳发,还请世子稍等等。”姜欣然嘴里大声应着,手边仍不停地搬着花草。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东厢房的门终于开了,楚哲一袭白袍,在门外长身而立,面色冷峻,桃花眼里覆着重重乌云。
“让世子久等,是奴错了。”姜欣然侧身站在门口,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
楚哲斜睨了她一眼,没吭声,提起长腿入得屋内,坐到了案桌旁的官帽椅上。
玉儿赶忙为他倒上茶水。
楚哲状似无意地在屋内环视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到姜欣然身上,直愣愣地打量她又黑又圆的眼眸,周为说她的眼眸尤为最美,他好奇究竟是怎么美的。
姜欣然感知到了他的目光,心头疑惑,抬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相撞,又飞速地弹开。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心下惶惶:“不知世子今日过来,是有何事要吩咐奴。”
楚哲将手臂搁在椅子扶手上,一边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边慢悠悠地开口:“我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买你回来的意图早前已与你道明,咱们眼下除了主奴关系,也还有一层契约关系在,此类关系最讲究的便是……互不相欠。”
他说着顿了顿:“这次去侯府你表现不错,且还被本世子牵过手,扶过腰,还……同床共枕过,男女本授受不亲,这也算是本世子对你的冒犯,今日便折算八十两纹银与你,当是两相抵消。”说完便朝丁秋生看了一眼。
丁秋生会意,立马掏出一袋银子,放在了案桌上。
玉儿本听得一头雾水,见到银子眼前一亮,她们在菜市卖几年鱼怕也挣不到这么多银子,立马上前要替主子收着,却被姜欣然一把拉住。
“这银子,还请世子收回去。”姜欣然心里憋着一口气,这么给她算银钱,当她是妓子吗?
楚哲仿佛不可置信,不解地看着姜欣然:“你不要这银子?”
“是,奴不要。”
“为何?”
姜欣然垂首作答:“奴觉得,世子既已向家父付过一百两银子,奴便已是世子的人,便有义务按世子的旨意行事,何况世子已答应一年之后会给奴足够的银子安身,再另收世子的银钱,多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