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说完长长舒了口气,继而拄着拐杖徐徐走向大堂门外,他老了,身子骨虽健朗,但说不定哪一日就没了,好在,他终于看到杀害女儿的凶手被抓了,他心里头舒坦,想出来看看天,看看树,看看女儿再也看不到的这四季交替。
屋外明明是个阴沉的天,但落在老头儿背上的光却是金灿灿的,楚哲看着外祖父背上那一抹金灿灿的光,不禁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为母亲,也为自己,外祖父为他们娘俩牵挂多年,辛苦了。
门外站着的周为一见到老头儿出来,忙迎了上去:“就回去么,也不听听判决?”
国公爷深深吸了口气:“咱们就站在外头听,敞亮。”
周为斜了老头儿一眼:“屋内不更暖和么?”
“老夫高兴,老夫不冷。”
周为扁了扁嘴:“一把年纪了,就爱逞强,就爱作。”
屋内,楚玉书被国公爷绵里藏针地斥骂了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怔愣地站在堂内的空地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楚哲行至他身侧,好言相劝:“安平侯且回到座位上去吧。”
楚玉书绷着脸,对他怒目而视:“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是。”楚哲答得坦然:“等这一天,我已等了十六载。”
楚玉书咬了咬牙,重重一甩袖口,转身坐回到了座位上。
当日,京兆伊李恒宣判,柳氏连夺两命,罪大恶极,判为斩首,复核后问斩。
烟锅子,手上沾有多条人命,罪大恶极,判为斩首,复核后问斩。
赵德,协同柳氏作案,同样罪不可赦,但念在侍奉周太后有功,判为流刑,即刻执行。
钱三娘,也就是钱嬷嬷,协同柳氏作案,罪不可赦,判为流刑,即刻执行。
随后,几名人犯被差役押往狱中。
楚玉书再未看柳若施一眼,也未与任何人打招呼,待退了堂,便让牛二赶车载着自己离开了府衙。
周为自然也领着心情舒坦的老头儿回了国公府。
围观的百姓也纷纷散去,自此,茶楼酒馆又多了楚家与郑家两道谈资。
楚哲却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跟着李恒来到了府衙的偏厅,“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望李大人能应允。”
李恒在朝中的地位与声望虽远比不上楚哲,但他一向公正严明铁面无私,故尔一张脸板得结结实实:“作奸犯科包庇人犯之事,在下不会应允,楚大学士若有此类要求,还是莫开口为好。”
“非也。”楚哲微微一笑:“在下想恳请李大人能暂时将那赵德扣押在京中。”
李恒的语气不容商量:“他判的是流刑,须得即刻执行。”
楚哲也不绕弯子,直言相告:“此人可能与大理寺受贿案有些瓜葛,若是被流放,怕是会在路途上被刺杀,往后便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人证。”
李恒面色一滞,扭头看他,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莫非,楚大学士在暗中调查大理寺受贿案?”
楚哲没说是,也没说否,顺势反问:“李大人觉得此案是否需要暗中调查?”
李恒是第一个接触伯爵府命案的朝廷官员,因此也关注过后来的大理寺受贿案,以他多年办案的经验,自然早就看出这两件案子有些蹊跷,但非他管辖范围之事,他再疑心也无从插手。
今日见楚哲这般相问,他也没说是,也没说否,同样顺势反问:“楚大学士需要多长时间?”
楚哲自顾自地端起一旁的茶水,饮了两口:“说不准,但在下会尽己所能尽量快些。”
李恒也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抿了抿唇:“那你尽快吧。”
楚哲微微一笑:“多谢李大人。”
他出了府衙,又去了一趟太阳山,在母亲坟前燃上香烛,一个人静静地坐到了午后,这才转身回了侯府。
正是午后小憩的时侯,府内静悄悄的,连下人走路时好似都刻意压低了声音。
一来主子们正在歇息,怕惊着了主子;二来府里发生了大事,确切地说是惨事,侯夫人被抓,不久后还可能问斩,仆从们固然人人自危,生怕触到了霉头。
楚哲一进府便发现平时使唤的几个小厮都低眉顺眼的,好似生怕惹恼了他一般,他也懒得理会,径直去了怡安院。
进门前还特意擦净了皂靴上的泥灰,扯平了衣摆上的皱褶,这才轻轻地推门而入。
刚一提脚入得屋内,便见姜欣然从屏风后出来,眸中闪出雀跃的光:“世子,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的语气好似也比平常轻快一些。
姜欣然眨着扑闪闪的眼眸看了他片刻,不由得弯唇一笑:“天冷,世子挨着火炉来坐吧。”说完她转身往放置火炉的前厅走。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自上次发生实质性关系后,两人便再未这般安稳地单独相对了,一来他要忙着对付柳若施,二来她需要时间养伤。
如今柳若施终于进了大狱,甚至不日就要问斩,两人心里皆藏着喜悦,却又并未将那份喜悦宣之于口,不过是笑容略略多了,呼出的气也略略松快了。
“姜欣然。”他突然轻声唤她。
“嗯?”她扭头看他。
他本想问她身上的伤是否好了,但一看到她那双圆圆的扑闪闪的眼眸,滑到嘴边的话又羞于出口了,毕竟提到她身上的伤,便是提到那个他放浪形骸的夜晚。
“我……有点想吃你做的糕点了。”他改了口。
姜欣然盈盈一笑,露出嘴角的梨涡,“正好,奴前日做了两盘,早上给祖母送去了一盘,还剩一盘放着呢,世子稍等,奴这就去拿。”
他乖乖地坐到了火炉旁,刚满上一杯热茶,便见她端了一盘糕点过来。
“这里头有两样,一样是桂花糕,一样是绿豆糕,世子可以换着口味吃。”她将糕点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随后也坐到了对面的位置。
“姜欣然。”
“嗯?”
“是你……阻止了祖母吧?”
姜欣然眉头微微一挑:“世子连这也晓得了?”
他垂目,用骨节均称的手掌徐徐转动着茶杯:“你刚自己也说了,早上给祖母送过糕点。”
姜欣然探究地看着他:“是世子早就料到了吧?”
男人仍然垂目,盯着杯中的茶水:“嗯,料到了,也做好了祖母去的准备,结果她没去,定然就是被你拦了。”
“其实祖母……也不是全然不顾忌世子的感受。”
“你不用怜悯我。”他突然抬头看她,一双桃花眼如泼墨一般,覆着沉沉的黑色。
姜欣然赶忙否认,“奴没有。”
“你有。”他仍然盯着她。
这次轮到她垂目,心虚得不敢看他。
她确实怜悯他,这个看似出身贵气高不可攀的男人,其实身边当真没人真正将他放在心上。
男人用指尖摩挲着杯口,喃喃道:“祖母不会全然不顾忌我的感受,却也不会全然顾忌我的感受,她最后能够妥协,不过是从家族利益出发,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毕竟父亲一日日老了,江河日下了,以后能撑起楚家的只有我,她自然是不得不周全我的脸面,体察我的感受。”
姜欣然没吭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若情绪太外露,他必定又会怪她怜悯他。
“姜欣然。”
“嗯?”
“你姑父的案子也会慢慢有进展的。”他说完怔了怔,突然握紧了杯口。
姜欣然却满脸雀跃:“是找到了关键证人吗?”
他抬手饮茶,用杯盏挡住了自己的面色,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眼下还需要做什么,奴能帮上忙吗?”
“暂时不需要。”
“那大概什么时候会有进展?”
“姜欣然你在急什么?”
姜欣然一愣,“奴……奴在急姑父的案子呀。”
他觉得她其实是在急着离开侯府,离开他,只要孟喻之平反,他便再没理由留下她了。
但好在,她的身子已经是他的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关系不只有名,也是有实了,想到这里,他的心头又略略安稳了些。
“世子怎么了?”她实在看不透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
他放下茶杯,抿了抿唇,“没怎么,就是看到你急,我也会急。”
“奴不过是心疼姑父姑母被流放在苦寒之地,想他们早日返回京城罢了,奴并没有要催促世子的意思。”
他拿起一块桂花糕轻轻咬了一口,这才“嗯”了一声,转而换了话引,“这糕点是什么颜色?”
姜欣然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杏色。”
他也看她,眸中的光悠长悠长的:“你今日的衣裳是什么颜色?”
姜欣然低头往自个儿身上瞟了一眼,“天水碧。”
楚哲“哦”了一声,将手中剩下的糕点放进嘴里,又饮了两口茶水,继而用旁边的巾子擦了擦嘴。
第79章 床衅低语
这个长相俊美的男人, 连吃起东西来都带着某种高不可攀的贵气与雅致,姜欣然暗暗打量楚哲, 继而贴心地提起茶壶为他满上茶水。
他眸底浮起一抹愧色, 好似因刚刚的冲动吓到了她,嗫嚅着绕到开始的话引:“你别急……你姑父的案子,我会全力以赴的。”
姜欣然微微颔首:“多谢世子。”
他仍是面色柔和, 语气亲切,声音软软的,像泡了水, “没了柳氏,往后在这府里, 也没人敢再欺负你了。”
话刚落音,姜欣然还未来得及应声, 便见玉儿急匆匆跑到门口:“世子, 姨娘,不好了, 府里的……大姑娘和二姑娘来怡安院了, 拦也拦不住, 好似是来找麻烦的。”
姜欣然心头一紧,看向楚哲:“怕是因为侯夫人的事。”
楚哲的面色又恢复到往日冷峻的样子,神色不变地起身,瞟了门口的玉儿一眼:“来了便来了,有何可慌的。”说完便提起长腿往门外行去。
姜欣然也忙起身跟在了他身后。
两人才站上屋外的台阶, 便见楚梅与楚菊早已穿过院内的拱门,急火火地朝他们扑过来。
楚菊向来傲慢跋扈, 平时几乎从不主动搭理楚哲, 今日若不是柳氏被抓进大牢, 她才不稀罕踏进这怡安院半步。
她气咻咻地走在前头,一见着楚哲就指着他歇斯底里地大骂:“你算是什么楚家人,压根儿就是一头白眼狼,父亲母亲将你养到这般大,你不思回报便也罢了,竟还处心积虑地想要谋害他们,好了,如今母亲进了大牢,父亲也气病了,你满意了,楚哲你可满意了。”
跟在后头的楚梅扯了扯她的袖口,低声劝道:“妹妹你且忍一忍,别急着骂人。”她向来胆子小,早些年就出阁了,在这家里存在感极低。
楚菊一把甩开她,大嚷道:“忍什么忍,母亲都要问斩了,我还能怎么忍。”说完呜呜地哭起来。
楚梅也跟着抹眼泪,继而对着楚哲屈膝跪下,低声哀求:“哥,求求你,救救母亲吧,她再不济,也是父亲多年的枕边人,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想法子救救她可好?”
楚哲淡然地看着台阶下的两名女子,不屑一笑:“我们在同一屋檐下长大,倒是第一次听到楚梅叫我哥。”
楚菊忍不住恶怼:“这一声‘哥’,你配吗?你受得起吗?”
楚哲收起笑,面上如覆寒冰,提腿缓缓下了台阶:“我不配,也受不起,更不稀罕。”他徐徐朝她们逼近:“实不相瞒,是我处心积虑将你们母亲送进大牢的,你们如今却要我去救她,这岂不是异想天开么?”
楚菊闻言将楚梅一把从地上拖起来,“别求这只白眼狼了,没用的,咱们去找祖母。”说完拖着楚梅就往院外走。
“等等。”姜欣然也几步走下了台阶:“侯夫人眼下的处境不过是她自食其果而已,你们何必再去叨扰老夫人。”
楚菊扭头看她,一副恶狠狠的语气,“你算个什么破烂玩意儿,一个鱼贩子而已,竟胆敢插嘴我侯府的家事,我当真觉得恶心、脏。”
话刚落音,楚哲提步上前,对着楚菊的脸上就是一耳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楚菊被扇得一个趔趄,面色霎时懵住了。
一旁的姜欣然也懵住了。
楚哲语气狠厉地警告:“我从不打女人,今日这一巴掌,算是赏你了,你且给我牢牢记住,这里是怡安院,既然让你进来了,你就得学会守规矩、懂礼貌、尊重人,往后你若再胆敢无端地羞辱姜姨娘,我见一次打一次。”
一向跋扈的楚菊何时这般挨过打,一时如疯了般朝姜欣然撕咬过来。
楚哲身子一横护住姜欣然,继而胳膊肘稍一发力,就将扑过来的楚菊重重推倒在地上。
楚菊被跌得呲牙咧嘴,半天缓不过神来。
一旁的楚梅吓得低声抽泣,嘴里在哀求:“妹妹,咱们快走吧,别待在这儿了。”
楚哲随后大喝了一声:“丁秋生。”
丁秋生立马现身:“奴在。”
“将二位姑娘送出院子。”
“是。”
楚哲说完也懒得再理会那二人,自顾自地牵起姜欣然的手,将她牵上台阶,牵进了屋。
姜欣然心里仍惴惴难安,看了一眼屋外,又看了看楚哲:“奴又给世子惹祸了。”
“姜欣然。”
“嗯?”
“过来喝茶。”他已坐到了火炉旁,开始煮茶。
姜欣然依他坐了过去,心里仍有愧意:“奴刚刚不该插嘴的。”
“你没惹祸,惹祸的是她们。”他将第一道茶水从壶里滤出去,再倒上第二道茶水,骨节均匀的手把住壶柄,使得那手指愈发显得白皙而修长了,煞是夺目,“她不该骂你的,骂了,就该打。”
“她骂了奴,奴骂回去便是,世子没必要动手,毕竟……是世子的妹妹呢。”
“除了楚桃,我再无妹妹。”他抬头看了她一眼,转而问:“你很会骂人?”
姜欣然被他问得一怔,不知该如何回,干脆不吭声了。
见她不吭声,他又看了她一眼:“虽不知你是否会骂人,倒知道你那张嘴是厉害的。”他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罚她跪时,被她怼得下不来台的情景。
姜欣然知道他今日心绪好,故尔话也多,自然不忍驳他,只得顺着他的意思聊,“世子这是在笑话奴么?”
“嗯,就是想笑话笑话你。”他轻轻弯起唇角,目光仍落在壶中澄澈的茶水上,长长的眼睫微微卷曲,在眼下落下一层淡灰的影子。
当真是个长相俊朗的男儿,以后也不知会落到哪个高门贵女的手上,姜欣然想来便有些好奇,“若能图世子一乐,奴便也知足了。”
楚哲将茶水倒入杯中,继而又将茶杯递到她面前,眸中的光真诚而坦然:“你且尝尝这茶。”
姜欣然依他饮了一口,茶香扑鼻,清新而淡雅:“好喝。”
他心满一足地笑了笑,今日他已笑了好几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