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伯接过圆凳道了声“谢”,坐下后长长叹了口气,“姨娘是个好姑娘,世子也是个好孩子,两人站于一处,别说有多般配了。”
姜欣然尴尬地垂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他。
邹伯却自顾自地说:“老奴虽年纪大了,却也晓得,年轻小两口在一块儿,哪有不吵吵闹闹、不拌拌嘴的,可再吵闹再拌嘴,千万不能让情谊生分了呀。”
姜欣然微笑着出言安慰:“邹伯放心,不会生分的。”
邹伯苦着一张脸:“实不相瞒,世子已两日没进饮食了,每日天不亮就去上朝,下朝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让进,老奴瞧着心里担忧得很,往常世子心里再不痛快,也从未如这般搓磨过自己,这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呀,老奴想求姨娘去劝劝世子,让他好歹进些饮食,姨娘的话,世子定然会听的。”
姜欣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的话,他会听吗?嘴上却应道:“那世子的晚膳,就由我去送吧,我……劝劝他。”
老头儿立马面色一松,从圆凳上起身朝姜欣然行礼:“老奴代过世的夫人谢过姨娘了。”
姜欣然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待到用晚膳时,玉儿早早的就去后厨将热乎乎的膳食提了过来,又给主子披了件斗篷,这才目送着她去往书房的方向。
书房房门紧闭,一切看上去悄无声息。
姜欣然轻叩门扉,连着唤了几声“世子”。
门很快就开了。
但开门的楚哲却看也未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屋内走,径直坐回到案前,案桌上还高高地累了两摞文书。
“世子歇一歇吧,先用膳。”姜欣然提着食盒也行至案桌旁。
楚哲随手拿起一本文书翻阅,神色肃穆,俊朗的面容好似消瘦苍白了一些,下额的线条更加硬朗了。
他目光落到书页上,仍是不看她,语气也如他的下颌一般硬朗,“放下,出去。”
那盛气凌人的样子,恍如她第一次在云溪苑见到他时的那般。
第88章 她弃他
姜欣然当真不想再对这个男人虚与委蛇, 但一想到他正在调查姑父的案子,又想到他也曾几次救她, 心又软了, “世子再忙,好歹也不能饿肚子。”
她说着将食盒提上案桌,也不管他态度如何, 自顾自地将菜肴一样样端到案桌上摆好,继而盛了一小碗米饭行至他身侧,轻轻递到他跟前。
楚哲这才合上文书, 抬眸,看着面前的米饭, 桃花眼里的光幽冷、深邃,恍如寒潭一般:“你这是关心我, 还是担心我倒下了没人再去查案了?”
姜欣然也不隐瞒:“都有。”
“很好, 你终于不用在本世子面前装腔作势了。”他说着扭头去看她,眸中虽仍流露出眷恋, 言语却丝毫不饶人, “你也省心了, 我也省心了。”
姜欣然不接他的话头:“世子还是先用膳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他也不接她的话头:“你这般擅长算计,可否想好了离开侯府后去做什么?”
姜欣然瞟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待世子用膳了,奴再说与世子听。”
楚哲冷哼一声, 抬手拿起筷箸:“好,那我用膳, 你且说吧。”
姜欣然看着矜贵的男人慢斯条理地吃了第一口饭, 并夹了第一口菜后, 才出声回应:“奴想开一家书肆,自己养活自己。”
楚哲闻言,握着筷箸的手悬在半空,继而又放下了筷箸:“姜欣然,这是个属于男人的世界,你一介女流,且还是一介平民,想在京城混出名堂来,谈何容易?”
姜欣然语气执拗,“世子不用膳,奴便不说话了。”
楚哲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只得拿起筷箸继续慢斯条理地用膳。
姜欣然这才开口:“奴并没什么雄心大志,指望在京城混出什么名堂来,奴的初衷只是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挣钱自己花,哪怕挣的少些、日子过得拮据些,却也能活得舒坦自在。”
楚哲半晌没吭声,默默用膳。
好似在思量着什么,又好似仅是在用膳而已。
半晌后,他放下碗筷,用巾子擦了擦嘴角,“我吃完了。”
姜欣然赶忙上前收拾案上的饭菜、碗筷,将它们悉数放进旁边的食盒里。
他黯然地看着她:“姜欣然。”
姜欣然扭头:“奴在。”
他抿了抿唇,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还会嫁人吗?”
姜欣然摇了摇头:“奴不想嫁人了。”
他握紧的拳终于暗暗一松,又沉默了下来。
待她收拾好了碗筷,正要提起食盒往屋外走时,他突然唤住她:“姜欣然。”
“嗯?”
他嗫嚅着:“你与我在一起这些时日……可有最开心的时候?”
姜欣然点了点头:“有。”
“什么时候?”
“奴与世子落到融洞里的时候。”
“为何?”明明那时他们面临死亡,最是绝望。
姜欣然沉静地看了他一眼:“那时的世子,才真正的将奴……平等相待了。”
他看着立于案前的她,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来,“我明白了。”顿了顿又接着开口:“立女户的事,我这几日会给你办妥。”
姜欣然一愣,心底掠过一阵喜意,却仍努力将那喜意藏起来,面色平静地道了句:“多谢世子。”
“到时,你若是想离开,”他忍不住再次握紧了拳:“我也不强留你,但有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
楚哲满眼温柔地看着她:“毕竟是我将你的人生推到这一步的,所以我也得对你负责,开书肆的店面我会给你找好,同时也会给你一笔铺货的银两,再加之大理寺案的幕后之人还未找到,你孤身一人离开侯府多多少少会有危险,我会派两名高手随时贴身保护你,这一切,你都须得接受,可好?”
姜欣然心头感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屈膝深深朝他行了一礼:“世子对奴的好,奴会深深铭记于心。”
“你不用记这些。”楚哲仍是满眼的温柔与无奈,“你只须记得,我曾弃过你一回,将你送去了国公府,如今你执意要离开侯府,也算是弃了我一回,咱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姜欣然:“……”能这样子扯平么?
见她不吭声,他又唤了她一声,“姜欣然。”
“嗯。”
“你可愿意与我扯平?”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毕竟他已答应放她走了,“奴愿意。”
“好。”楚哲舒了口气,继而从案桌另一侧绕过来,缓缓行至她跟前,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带着强大的侵略的气息,“我能不能……再抱一下你?”他的手臂已从身侧轻轻伸了出来。
姜欣然本能地往后退一步,躲开了他,垂下头,一言不发。
她虽与他已有肌肤之亲,也在多个场合被他似是而非地抱过,但终究他们不是真正的伴侣,此时、此地,如此相拥,她总觉得过于尴尬。
他消瘦而白皙的脸上隐隐浮起失落与沉重,收回手臂,低喃了两声“罢了”,随后滚了滚喉头:“大理寺那件案子,若有新的进展,我会随时差人告诉你,”他好似疲惫地叹了口气:“好了,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且退下吧。”
“那世子也多保重,奴退下了。”姜欣然说着福了福身,提起身侧的食盒,转身款款走向了屋外。
他黯然盯着她弱柳扶风般的身影,一直盯到她下了屋前的台阶,消失不见,才喃喃低语了一句:“原来你的心,竟是如石头一般。”
五日之后,丁秋生便给姜欣然送来了她的身契、立女户的文书以及租赁店面的契约书:“这是世子让奴交给姨娘的。”说着又将一个硕大的木盒放于桌上,“这里面是一些银两,世子让姨娘好生收着。”
一旁的玉儿看到那一大盒银两,立马两眼放光:“哇,世子出手当真阔绰。”
姜欣然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她才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这些文书还须得去府衙备案么?”姜欣然接过文书看了看。
“不用了,世子都给您办好了,若是有巡视的官差问起,您就直接说自己是被驱逐的妾室便可。”丁秋生说完又朝身后的拱门处招了招手。
两名小厮装扮的男子入得院中,行至正厅门口朝姜欣然躬身行礼:“小的见过姑娘。”
“这是?”
丁秋生立马介绍:“这是胡大和胡三,是世子专门给姨娘安派的护卫,往后有什么事,姨娘尽管吩咐他们俩兄弟便是。”
姜欣然迟疑了片刻:“那世子现在可在书房中?”这五日她再未见过他,好歹走之前要与他去道个别。
丁秋生嗫嚅着:“世子说过,说姨娘走时……不用与他告别,他……没空。”
姜欣然“哦”了一声,“那烦你代我向世子言一声‘谢’。”
丁秋生面色恭敬:“小的遵命。”
姜欣然离开侯府前还特意端了一盘糕点,去了一趟锦秀苑。
鲁氏将自己关在屋中好些时日,看上去也瘦了、憔悴了,脸上的沟壑愈加纵横交错了。
她虽没出院门,府中的一切却是了如指掌的,见到姜欣然出现在院门口,便知她是来与她道别的,眸中不由得溢出几滴清泪,言语里也带了堵气的成分:“你还拿这些糕点来做什么,反正老身以后也吃不着了。”
姜欣然微微一笑,嘴里仍唤了声“祖母”,“晚辈虽离开了侯府,但若是祖母想吃晚辈做的糕点,晚辈可以做好了差人送过来便是。”
鲁氏抹着泪珠子,无奈地摇头:“罢了,别送了,如今我楚家人死的死,散的散,老身也一把年纪了,不知活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你且奔你的好日子去,不用管老身了。”
姜欣然垂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老太太怨怪地看了她一眼:“平时看着你温温驯驯和和气气的,没成想你这姑娘心眼儿子却是硬得很,子仲从小到大从未对哪个姑娘上心过,唯独对你存着一份异样的心思,结果你却还是要弃他而去,我楚家当真是要断子绝孙了呀。”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哭,连一旁的孙姑姑也忍不住抹眼泪。
“祖母,世子位高权重、才华横溢,且还长相俊朗,京中多少贵女眼巴巴地想要嫁给他呢,您何必如此泄气?”
“他这般好,那你为何要弃他而去,他哪一点配不上你?”老太太一双眼哭得通红,怔怔地盯着姜欣然。
姜欣然有些无措:“是晚辈配不上世子才对,晚辈高攀不起。”
老太太听出她话里的意味,转过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又变软了,“孩子,你能不能答应祖母一个请求。”
“祖母请说。”
“你能不能别急着嫁人,若是子仲仍放不下你,再去找你,你能不能试着再给他个机会?”
姜欣然面色略略一愣。
老太太自顾自地说:“子仲那性子执拗得很,还认死理儿,旁人怕是入不得他的眼,若是他一条道走到黑,你能不能……”
姜欣然忙出言打断:“祖母,我不会再嫁人了。”
这次轮到老太太面色一愣,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叹了口气,松开了姜欣然的手:“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身管不到你们了,管不到了。”说完又低下头去抹眼泪。
姜欣然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是枉然,喃喃地安慰几句后便退出了院子,寻思着还是得去与楚世子当面道别,亦或是道谢。
她特意回了趟怡安院,又端了一盘糕点去书房,却见书房房门紧闭,压根儿不见一丝人气,再一想到楚世子说没空与她道别的话,只得作罢。
她让玉儿将糕点交给了丁秋生,再让丁秋生转送给楚世子,就当是对他的谢礼了。
当胡大胡三赶着马车载着姜欣然徐徐驶离侯府大门时,楚哲站在府中最高的一处楼阁对其遥遥相望,他一袭黑色斗篷,腰系长剑,面色冷硬如冰,萧杀的冷风拂过发际,拂过他高大的身体,发丝扬起,衣袍在猎猎作响。
丁秋生看了眼那马车,又看了眼主子,出言劝慰:“世子放心,胡大和胡三会按时将姨娘的情况回禀的。”
他声音低沉,却也字字清晰,“以后称她为姜姑娘。”
丁秋生一哽,应了声“是”。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徐驶远的马车,哪怕那马车慢慢变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了,他的目光却仍一动不动地落到那个方向。
他记得当初决定买她时,不过是因了坊间所传的“卖鱼西施”的名号,他甚至都没兴趣去看看她的长相,只是在赌坊外的茶楼里见了一眼姜大鹏,三两句便谈妥了价格,他给了银子,姜大鹏在身契上按了手印,自此,她便被迫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开始,他确实没将她当回事,一连晾了她几天。
毕竟,她只是个买来的幌子,他没心情去照顾她的感受。
后来见她,也不过是利用她去对付柳若施与郑淑娴而已。
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她连礼也行不全,甚至还滚着眼珠子偷偷打量他,他大怒,强迫她跪伏,并扔给她八个字:“奴不安分,最是可厌。”
那一日,她一定格外委屈吧?
她看似柔弱,实则执拗,她的屈服半真半假,却也时常在最在意的事情上顽抗到底,他想不透,也数不清,在后来相处的几个月中,他究竟让她受过多少次委屈。
“丁秋生。”他突然出声。
丁秋生立马低头应声:“奴在。”
“在我身边为奴,觉得委屈吗?”
丁秋生被这问题吓了一大跳,连忙摇头:“奴不委屈,奴能伺侯世子乃祖上积下的福气,奴高兴还来不及呢。”
楚哲黯然地收回了落到远处的目光,看向丁秋生,低声道了句“谢谢”。
他不委屈,但她委屈啊,她本就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宁可日子苦一点、累一点,甚至穷一点,也绝不自甘为奴。
她与那柳氏本也是不同的,她不好高骛远,不贪慕富贵,更不会伤天害理,她不过是寻求一份活着的自在而已。
偏偏,他让她不自在了,逼迫她委身于他,逼迫她虚与委蛇。
他再次看了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暗暗长叹了口气,神思恍惚的瞬间,仍是不敢相信,她已经离他而去了。
丁秋生将手里的食盒置于一旁的平台上:“这是姨娘……”他一顿,知道说错了话,立马改口:“这是姜姑娘给世子送的糕点,世子现在要不要吃一些?”
楚哲垂目,怔怔盯着食盒里的糕点,一块又一块,在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这糕点是什么颜色?”他蓦地发问。
第89章 偷偷的
楚哲垂目, 怔怔盯着食盒里的糕点,一块又一块, 在盘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 “这糕点是什么颜色?”他蓦地发问。
丁秋生哽住,瞪着眼,“世子……莫非, 不知道这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