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笑,仿佛世间所有的光亮都聚到了她脸上。
迟明轩双手在袖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一时竟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了:“真的是你……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自上次在街角偶遇,她被楚世子强行拖走后,两人便再未见过面了。
他甚至因此变得消沉。
他远在朝堂为官,她身在侯府为妾,有楚世子横在中间,他与她再遇,怕是比登天还难。
没成想,在这热闹的明德街,在不经意的这个日子,他竟又见到了她。
“明轩哥你坐。”姜欣然赶忙放下账本,从里侧的木架走出来,又唤了声:“玉儿,快上茶。”
玉儿应了声“好呢姑娘”,继而转身去准备茶水。
迟明轩哪还顾得上喝茶,一双眼眸闪出灼亮的光辉,“这书肆,你开的?”
姜欣然端了张圈椅给他坐下,自己也找了张圆凳坐下:“嗯,我开的,今日是第一天开张。”
迟明轩朝店内环视了几眼,忍不住问:“那你与侯府?”他不想提到楚哲的名字。
他不提,她却提了,“世子还了我自由,给我立了女户,且还出资给我开了这家店面,往后我自己养活自己了。”
“你自由了?”迟明轩闻言“嗖”的一声从圈椅上站起来,满脸惊讶地看向她,随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尴尬地坐了回去,脸上仍难掩喜色:“你以后就不是他的人了?”
姜欣然仍面色平静地笑了笑:“瞧把明轩哥吓得,我不过是立了女户,摆脱了后宅的束缚,往后我是我自己的人了。”说着接过玉儿递过来的茶水,再递给迟明轩,自己也端了一杯,饮了几口。
迟明轩觉得自己仍在梦中,这天大的好事儿几乎要将他砸晕头了,“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低语,一颗心都快要飞出胸膛了,“往后我想见你时,便可来此地寻你。”
“明轩哥不用挂心我的事,我都好好的,你现在也在朝为官,该专心忙自己的公务才是。”
迟明轩此时哪有心思说公务,他放下茶盏再次站起身,双手无措地在身侧的衣摆上摩挲:“今日我来得仓促,也没给你带什么开业礼品来,下回我带给你。”
姜欣然也赶忙站起来,“不用了明轩哥,你就别再费心了。”
“不行,不行,必须给你送个礼,我得回去好好想想送你什么。”他转身急步往店外走,走几步后又一顿:“欣然,你等着,我明日再过来。”
“明轩哥,真的不用了。”姜欣然也急步跟出去。
但此时迟明轩早已汇入到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直往北门大街的方向行去。
他脚步匆匆、阔步而行,冷风扑面而来,灌到他的嘴里、脏腑里,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的心“怦怦”狂跳,欢腾得都快要烧起来了。
姜欣然重获自由身,他觉得自己的机会又来了。
他甚至感念老天待自己不薄,兜兜转转,这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他得好好地筹划一番,争取早日去姜家提亲,去风风光光地娶她。
当然,背后肯定会有人指指点点,毕竟她曾是侯府的妾室,但他不在乎,他不也沾过别的女人的身子么,这样算来,他们也算是扯平了。
迟明轩想着想着,喉头便有些酸涩,他太高兴了,太激动了,这一切太不容易了,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将她拢到自己身边来。
迟明轩并未直接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李东极的家中。
李东极的父亲乃户部三库的主事,官儿不大,油水却丰厚,所以李家在京城虽比不上高大门院,却比寻常百姓家强多了。
难得见迟明轩主动上门,他心下不由得好奇:“迟兄今日有什么好事,竟亲自登门了?”
迟明轩抿嘴一笑,那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春色在摇。
李东极吓了一跳,认识他这么久,何时见过他这样笑过,“你这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中状元时你可都是绷着一张脸子呢,眼下笑成这般,究竟是喜,还是忧?”
迟明轩站在李家的正厅内,温暖的烛火洒了他一身,薄薄的衣衫下仍可见他肩上凸起的骨形,他客气地拱了拱拳,声音谦卑而懦雅:“实不相瞒,在下遇到了思慕多年的女子。”
李东极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几步行至他身前,捶了捶他的背:“好小子,看着你平日里像个闷葫芦似的,心里竟还偷偷地藏了姑娘呢。”
迟明轩的脸上染上羞涩:“我想给她送礼,但朝廷的俸禄还没发放,我手头暂时有些拮据,故尔想找李兄挪些银钱,侍俸禄发放之后,再还给李兄。”
李东极二话不说:“多少,你尽管说个数。”
迟明轩嗫嚅着:“三十两?”
“成,我马上去给你支银子。”李东极说着又朝他邪魅一笑:“哪日有机会,让我等也见见嫂夫人,混个脸熟。”
迟明轩的羞涩里又多了一抹欣喜:“一定有机会的。”
在迟明轩忙着找人借银钱时,见明书肆里,姜欣然也在灯下拨着算珠计算当日赚到的银钱。
玉儿盯着那算珠眼睛都盯酸了,直到主子划下最后一个数字,她急切地问:“姑娘,咱们今日赚了多少?”
姜欣然抿嘴一笑,朝她伸出两根指头。
玉儿忍不住从圆凳上站起来,一脸惊喜:“二两银子?”
姜欣然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玉儿高兴得跳起来:“这样算下来,咱们一个月就可以赚六十两呢,一年便能赚七百多两,哇,姑娘要发财啦要发财啦。”
姜欣然朝她“嘘”了一声,“你且小点声,隔壁还住着人呢。”她说着收起算盘与账本,从柜台前走出来:“今日第一天开业,生意自然是要好一些的,往后还说不定呢,总之做生意有起有伏,咱们尽量放平心绪。”
玉儿一张脸笑得稀烂:“待咱们将卖书的生意稳住了,还可以像隔壁店铺一样卖些文房四宝之类。”
姜欣然警惕地扫了眼关着的店门,又朝玉儿“嘘”了一声。
隔壁的文房四宝店叫“流光阁”,在梨花巷已经营多年,在明德街这一带也有深厚的顾客基础。
但今日在见明书肆门庭若市之时,流光阁却门庭冷落,掌柜苏庭玉心里窝着一团火,关上店铺后唤来店中的伙计阿贵:“隔壁那妇人究竟有何来头,你且去好好打听打听。”
“小的今日见到新晋的状元郎也去了她店中。”
苏庭玉冷哼一声:“一个状元郎有何可惧的,撑死不过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修撰,我倒想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手段,拿下了旁边的店面。”
此地乃京城的黄金地段,若背后没几座得力的靠山、没几方显赫的人脉,想在此占个门店做买卖,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能拿下“流光阁”这个店面,他也是倾尽家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偿所愿。
他其实对旁边的店面垂涎已久,一直想一起租下来扩大自己店铺的经营规模,但旁边的成衣铺却经营得红红火火,压根儿没有要退租的意思。
前几日也不知那成衣铺的掌柜是中了邪还是撞了鬼,突然就决定退店不干了,且不到半日就将铺子搬得干干净净。
苏庭玉以为自己要被天上的馅饼砸中了,忙差人去约东家见面商议租赁事谊,但东家压根不理会他,几日之后,旁边便空降了这家新的书肆。
且这书肆的生意还结结实实地压他一头,他心里怎么想怎么窝火,这口气无论如何也是咽不下去的。
阿贵一时疑惑:“那就得去查查她与东家的关系了?”
“一个美艳的妇人,背后为她撑腰的必定就是男人了,不是东家,便是东家相识的友人,你且先去打听便是。”
阿贵应了声“是”,躬身退下。
次日,姜欣然刚打开书肆的大门,便见门外站着多名等侯的书生,见了她,忙拱拳行礼,齐声道:“夫人早安。”
姜欣然客气一笑,露出嘴角两个浅浅的梨涡,美得恍如挂着露水的花儿一般,看呆了众人。
“让你们久等了。”她诚意致歉。
书生们腼腆齐呼:“不久,不久。”
书生们起得早,故尔来得也早,他们不过是昨日听到同窗间的传言,称此处书肆有一位貌若天仙的老板娘,便想来此一睹芳容,没成想,不看则已,一看当真是惊为天人。
姜欣然立于门口,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家都进来吧,昨日卖缺的货都补齐了,眼下书架都是满满的。”
书生们闻言蜂涌而入,趁着卖书的功夫,有人在低声咬耳朵,“所传非虚呀,当真是沉鱼落雁之姿。”
“今生得幸睹其芳容,死而无憾。”
“该叫她‘卖书西施’。”
“对对对,这个诨号好。”
书生们一边围着木架找书,一边低声议论,不一会儿每人手里便拿了好几本书来结账。
姜欣然嘴边挂着笑,算盘也拨得“啪啪”响,一柱香的功夫,便将所有的账目结清,将书生们送出了店外。
玉儿端了一碗小米粥从后门处进来:“姑娘先用早膳,奴婢来补齐货品。”说完嘴边仍收不住喜意:“大清早就有进项,今日的生意也不会差。”
姜欣然接过小米粥,含笑斜了她一眼:“我呀,借你吉言。”
玉儿嘻嘻一笑,转头去了木架旁补货。
姜欣然正在柜台前吃着小米粥,无意中抬眸,一眼看到迟明轩正走上店铺外的台阶,手里还抱着一方锦盒。
他今日换了身白色长袍,外面加了件朱色大氅,头上的发丝也细细梳理过,显得更顺滑更有光泽了,再用鎏金的发冠轻轻一扣,谦谦公子温润懦雅,莫不如是。
第91章 醋意
姜欣然忙放下瓷勺从柜台前走出来, 一时面上颇有些为难:“明轩哥,你怎的真过来了?今日这般早, 你不上朝么?”
迟明轩微微一笑, 清秀白皙的脸上覆着一层暖人的喜色:“欣然放心,我让同僚替我告了假,庆贺你开业是大事, 我怎能不来。”他说着将锦盒托到姜换然面前:“这个,是特意给你买的。”
姜欣然垂目,没去接那锦盒。
迟明轩也不泄气, 面上仍挂着浅笑,轻轻将锦盒置于柜台上, 打开盒盖,将一柄玉如意从盒中托出来, 如意通体透亮, 色泽碧绿,上面还雕刻着逼真的祥云与灵芝。
“玉如意象征吉祥如意、幸福美好, 希望欣然以后的生活也如这般如意美好。”他说着将玉如意递到她面前。
姜欣然抬眸, 压根儿没看那如意一眼, 反而是沉静地盯着迟明轩:“明轩哥,我与你皆非富贵,挣点银子不容易,你何必为我花费这些,没必要的, 何况我眼下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再馈赠给我什么, 你将这如意拿回去退了吧。”
迟明轩眼眸中掠过几许慌乱, 却立马镇定了下来:“楚……楚大人给你开店铺你都接受了, 我给你送一柄玉如意,你都要这般见外么?”
姜欣然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他手中接过玉如意,端端正正放回到锦盒里,背朝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与世子,跟我与你的关系,是全然不同的。”
迟明轩压不住眼里的慌乱了,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有何不同,他不过是先我一步将你抢到手而已,如今既然他已经放手了,你为何不给机会让我靠近,是,我出身寒门,人微言轻,无论是财富和权势上都比不过他,但是欣然,只要是我有的,我一定会倾其所有地给你,你别这么狠心好不好?”
姜欣然轻轻拂下他握在她肩头的手,“明轩哥,假如我在意的是所谓的财富和权势,又怎会执意地要离开侯府?”她垂目,将锦盒轻轻盖上:“我接受世子的好意,乃是因为当初委身于他时,我们订好的契约,而且,他给我的多出的部分,我以后也会慢慢地还给他,所以你也莫要再为我破费了,否则,我们连朋友怕是都做不成了。”
迟明轩的面色霎时黯下去:“你只能将我当朋友吗?”
姜欣然想也未想:“是。”
他看着她,声音也沉下去:“那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想安静地生活,这辈子也都不会再嫁人了,所以,明轩哥还是将那些没用的心思都收了回去吧。”
迟明轩黯然苦笑:“欣然,我知道你心善,你心疼我银钱来得艰难,故尔怕我为你花钱,而那楚大人出身显赫财大气粗,你便能安心地接受他对你的好意。”他顿了顿,看了一眼那锦盒:“这柄如意就当是我寄存在你这里吧。”
姜欣然微微蹙眉:“明轩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迟明轩看着她,眸中带着深刻的眷恋:“欣然,今日我本是想让你开心的,却无端引来你的不快,对不起。”
“我没有不快。”姜欣然赶忙否认。
他无措地搓了搓手:“我眼下就不在这儿耽误你生意了,下回有空了我再过来看你。”他说着自顾自地往店外走,走了几步又顿住,回头看她,面上重新浮起一抹懦雅的浅笑:“好歹你也不会嫁给旁人了,所以欣然,这辈子我也不会放手的。”说完阔步地走出了店铺,消失在街边的人群里。
姜欣然怔怔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暗暗叹了口气。
这是个任由男子驰骋纵横的世界,他们在这世界里攫取权势,并获得财富,继而给委身于他们的女子以巨大的财富,他们自以为,这便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了。
殊不知,比财富更为珍贵的,却是男子对女子的理解与尊重,是平等相待,是发自内心的关爱,只是这些,她从未得到过而已。
她曾被父亲亲手卖掉,又在沦为妾室后被自己名义上的夫君送给旁的男子,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不想委身于任何人,故尔总在物质上与男人算得清清楚楚,甚至清楚到有了几分小家子气,也正是这几分小家子气,让她感觉自己还能活出几分人的尊严来。
可今日的迟明轩却感觉自己丧失了尊严,因为他一贫如洗,所以她才不敢接受他的好;因为他的弱,所以她也不会相信他能护她周全。
他带着巨大的挫败感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书童一凡在门口迎上他:“大人,那位找您帮忙的周员外又来了,见您不在,放下一箱银子就走了,奴追也没追上他,您看这银子该怎么还回去?”
迟明轩进得屋来,抬眸看向案桌上放着的木盒,行至近前,轻轻打开,数十锭白花花的银子霎时呈现在眼前,那光泽好耀眼,也好让人赏心悦目。
他用指尖抚摸着银锭,嘴角带着一抹戏谑:“他不就是想让我替他儿子引荐下届会试的主考官么,我替他引荐便是,银子嘛,咱们也收了。”
书童略略一惊:“大人之前,不是不收这些的么?”
迟明轩抬头扫了眼自己简陋的住处:“现在不一样了,咱们得在京城好好地立下身来,买一栋气派的大宅子,再热热闹闹地娶一房媳妇进来。”他说完嘴角弯出一抹笑,清秀的眉眼里溢出几许阴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