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欣然一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臂摁住他的肩猛的一推,竟一把就将他推开,继而“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他一怔,她也一怔。
她飞快地缩到床榻里侧的角落里,静静地蹲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也从床上直起身来。
两人在黑暗中莹莹对望。
她看似性情柔弱处处迎合他,实则在关键时刻总能将他制得死死的;他看似高高在上处处压制她,实则在关键时刻也总是对她败下阵来。
姜欣然嘴里呼呼喘着气:“奴第一次见世子时,世子就警告过奴,说不会碰奴,也让奴别妄想爬床,奴一直谨遵着与世子的约定,没成想几个月过去,世子自己却失言了。”
楚哲握着拳,滚了滚喉头,“你也说是过去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发生了多少事你不都看着吗,我承认是我失言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改了主意,想好好地与你在一起,怎么就不可以了?”
“奴与世子乃两个世界的人,世子生在云端,奴长在泥地,眼下不过是形势所逼才凑到一起,待一切尘埃落定,奴与世子必定是要各归各途的。”
“姜欣然,如今你已经来到了我的世界,咱们不过得好好的吗,你为何还要惦念着回去?”
姜欣然冷得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喷嚏。
他又心软了,掀起被子的一角:“你过来一些,我将被子搭在你身上。”
她仍缩在床角,不敢过来。
“怎么,你怕?我若真想……做什么,你缩在那角落里又躲得过去么?”
她觉得自己躲不过去,嘴上却仍硬气得很:“奴不怕。”说着慢慢地挪到了被子的边沿。
楚哲伸手将大半的被子裹在她身上,并在领口替她扣紧,轻声问,“是我的世界不好,还是我不好?”
姜欣然糊弄了一句:“都好。”
“姜欣然你给我说实话。”他的语气又变得狠厉了。
姜欣然裹着被子往床的里侧退了退,最后背靠床榻后的墙壁,借着络子散发的微弱光亮定定看着眼前的男人,娓娓道来:“奴一出生就因是女儿身而被父亲嫌弃,送去了姑母家寄养,姑父姑母虽对奴百般疼爱,但奴从小就知道,那些幸福的日子本该是不属于奴的,后来孟家出事,奴被遣送回了家,却不想,竟再次被父亲以一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了世子。”她说着顿了顿,好似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奴跟着世子的这几个月,享尽荣华,衣食无忧,过着之前从未有过的光鲜日子,但奴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本也是不该属于奴的,奴拥有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心头虽然欣喜,但更多的却是战战兢兢,患得患失。”
“姜欣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奴想说,奴活到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身不由自己,奴想在往后余生里,能活得踏实、舒坦和自在,能不依附于任何一个人而活着。”
楚哲在黑暗中看着她,沉声问:“这么说来,是本世子让你不舒坦和不自在了?”
姜欣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是。”
楚哲气得吸了口气,紧了紧自己的拳:“你倒是说说,我如何让你不自在了?”
姜欣然透过黑暗看着他:“奴已经说过,世子是生在云端的人,奴看世子,都须得高高地仰起头颅……”
“我已经在努力地贴近你了,我陪你逛街、陪你回家,你还要我如何?”
“于世子而言,这是对奴的恩赐吗?”姜欣然苦笑一声:“在奴的眼里,真正美好的感情应是像姑父与姑母一样,相敬如宾平等相待,而不是如奴与世子一般,总需要一个人跪伏在另一个人面前,总需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小心翼翼毕恭毕敬,这不是奴所期待的感情。”
“原来,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的。”楚哲胸口如刀绞一般,悲愤地盯着女人:“我以为,我已在努力地对你好了,已经很好了。”
“世子必然以为,奴终究只是个奴,世子稍稍的好,对奴而言都应是弥足珍贵的,都应是与众不同的。”
“我没有这样想。”
“你就有。”姜欣然吸了吸鼻子,“世子刚不是问柳氏与奴说了什么吗,其实她还说过,世子对女奴的偏见根深蒂固,女奴在世子眼里,就是一件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脏衣裳。”
楚哲咬了咬牙:“你就信了她是吧?”
“奴不是信她,而是信自己,奴虽然出身卑微,也能吃苦受罪,甚至有时也能忍辱偷生,但奴从未自轻自贱过,奴的心意早已对世子言明,奴不想给任何人做妾,奴想要立女户单过,还望世子成全。”
楚哲气息微微发颤,伸臂去拉她,想将她拥入怀中。
她却警觉地往后一缩,躲开他的手,背后的帐幔也跟着抖了抖。
他无比挫败,伸出去的手臂又黯然地收回来,声音低沉,却也隐隐藏着怯懦:“假如,我不放你走呢?”
姜欣然心尖一颤,绝望地沉默下来,片刻后喃喃开口:“若果真如此,奴也定能活下去的,只是,活得如行尸走肉罢了。”
楚哲一听“行尸走肉”四个字,又蓦地握紧了拳,语气里带着难言的悲伤:“跟我在一处,就令你这般难受么?”
她沉默不语。
“姜欣然你说话,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其实奴是感激世子的,在奴的姑父蒙冤时,世子却愿意伸出援手。”
楚哲有些泄气:“呵,仅仅只有感激。”
姜欣然无奈一笑:“奴敢期待别的吗?奴不过是世子用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幌子而已,不过是世子可以随意送人的物件儿而已……”
“你又在翻旧账。”他气恼地打断她。
“奴不是在刻意翻旧账。”她却语气平静,“而是这些因由,恍如扎在奴心底的一根刺,奴本就够不着世子的世界,世子也理解不了奴的世界,再有了这根刺的搅动,哪怕世子对奴再好,奴定然也是无法再安生的,奴不知道自己又会在哪一日,又被当成物件儿一般被送走、被卖掉。”
楚哲无力地冷笑一声:“所以,这数月以来,你对我,从未有哪怕是一瞬间的……喜欢?”
姜欣然怔了怔,平静作答:“是。”
“所以,这数月以来,你对我的迎合,不过是为了让我去帮你查你姑父的案子?”
姜欣然再次平静作答:“是。”
“所以,”楚哲气息颤得厉害,明显是在极力隐忍了:“你早就盘算好了,待你姑父翻案,你便要离我而去。”
姜欣然仍语气决绝:“是。”
他好似整个人都瘫软了一般,往后挪了挪,头懊恼地垂下去。
姜欣然有些担心他:“若是奴的话伤到了世子,奴愿意接受世子的一切责罚。”
楚哲在黑暗中又冷笑一声,继而转身下了床沿,站在床前的空地上,他身着一袭月白色中衣,络子幽暗的光亮笼下来,映得他愈加清冷而矜贵。
他咬了咬牙,盯着缩在床榻里侧的姜欣然,“我对你的好,乃是因为你值得,但你对我的好,却充满了算计,姜欣然,你跟柳氏有什么不同,你们本就是一样的人。”
“是,世子说得没错,奴与柳氏在某些方面是一样的,我们都出身卑微,一无所有,许多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去算计,不得不折下腰来委身于人……”
“够了。”他突然打断她,“你不用折下腰来向我示好了,我不稀罕。”他说着转身往屋外走,走了几步又趔趄一下,停下来,扶住屋内的屏风,“大理寺的案子我会继续去调查,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朝廷公理。”
“多谢世子。”
他缓了缓:“用不着你来谢我。”说着又叹了口气:“满以为解决了柳氏,这府里再没人敢欺负你了,没想到,在你心里,我才是那个真正欺负你的人,姜欣然你放心,我会尽快还你自由的。”
姜欣然心头一喜:“真的么?”
这声“真的么”再次伤到了他,他一个字未回,转身出了主卧,直往书房的方向而去。
屋内的姜欣然肩膀一松,长长舒了口气。
第87章 他瘦了
夜寒凉无比, 冷风阵阵,吹得檐角的灯笼“吱吱”乱响, 那映出的灯影也跟着在风里乱晃。
姜欣然趿鞋下床, 行至门口看了眼空荡荡的门外,院内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唯有院墙处两株梧桐树在簌簌作响。
她转身回了屋, 并点燃了烛火,一时睡意全无,坐在灯下发了好一会儿怔, 心里隐隐不安,觉得自己刚刚话说得太过;又觉得, 心里该全然安稳才对,要说的都一次说完了, 余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楚世子的决定, 惩罚她,亦或如他所说, 放了她。
玉儿在屋外敲门:“姑娘, 你还没睡么?”
姜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玉儿一直在留意主卧的动静, 隐隐听到两人在吵,也知道楚世子甩门而去,“世子是不是冲姑娘发脾气了?”
姜欣然摇了摇头:“我也朝他说了不好听的话。”
玉儿将主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头才略略舒展:“吵几句倒没什么,奴婢就是担心世子对姑娘动手。”在李子口时, 她多少回见到姜大鹏对李春娘拳打脚踢。
“世子不是那样的人,放心吧。”
玉儿转身从木架上取了外衣给主子披上:“今日夜都深了, 姑娘也该放宽心, 安安稳稳去睡一觉, 待明日起床了,世子的气也消了,说不定你们两人就能和好了。”
姜欣然幽幽一叹:“这次,怕是难得和好了,不过,”她眸中又闪出一抹光亮来:“世子答应了给我自由。”
“当真,不用等到孟家翻案么?”
姜欣然盯着不停闪动的烛火,黯然地摇头:“他也没说具体是何时。”
此时盯着不停闪动烛火的人,还有新月酒楼里的迟明轩。
眼前明明只有一支烛火,但他盯着盯着,那烛火就会变成两支、三支、四支……
今日是郑元辰的生辰,他特意在新月酒楼办了两桌宴席,将平日走得近的亲朋好友叫过来一起庆贺,迟明轩作为郑府的坐上宾,自然也被邀了过来。
只是酒喝到一半,迟明轩便感觉到体内的异样,浑身发软、发热,脑袋发晕,胸口“怦怦”乱跳,郑元辰忙吩咐两名小厮将他扶到单独的包间歇息。
那包间在酒楼的三楼,静谧,舒适,里面还飘着一股淡淡的幽香,缠缠绵绵的,诱使他体内的那股暗流也汹涌得更肆虐。
他感觉喘不过气来,踉跄着想要出去,伸臂拉了几次那扇木门,却总也拉不开。
迟明轩隐隐感觉不对劲,转头看过去,身后是一张软床,红彤彤的被褥、红彤彤的帐幔,床衅还燃了两支红彤彤的烛火。
透过薄薄的帐幔,他朦朦胧胧看到了床上躺着的女子,那起伏的身形让他霎时感觉到一阵肿胀,拳握紧,头晕得更厉害了。
“欣然?”他低喃了一句,扶了扶额,转过身去,踉跄着徐徐走向床榻。
床上的郑淑娴只穿了一身亵衣,头发松散,意识迷离,漫妙的身姿在大红被褥的映衬下,显得愈加诱人而魅惑。
迟明轩喘着气,满头大汗地坐上了床沿,继而将帐幔高高挑起,清瘦而白皙的手指颤抖着穿过床单,覆在了郑淑娴细滑的脚踝上……
这注定是个令人难忘的夜晚,在郑元辰与众人把酒言欢传杯弄盏之时,楼上的包间里,男人也得到了尽情释放。
(此处省略多字)
他好似真的得到了她,却也好似从此远离了她。
他知道身侧的女人并非姜欣然,却也并不关心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就当是她吧,是他的欣然。
为了靠近她,他走了好远的路,实在太累了,想躺下歇一歇,就当是躺在了一个有她的梦里,与她真正的做了一回夫妻吧。
当体内最后一缕气力倾尽时,他高高地仰起头颅,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有晶莹的泪从眼角暗暗滑落。
好累呀,他身子一歪,终于从郑淑娴身上倒下去,进入了梦乡。
次日醒来,迟明轩还未来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便一眼望见坐在床里侧对他冷眼相看的郑淑娴。
他头皮一阵发紧,“嗖”的一声坐起来,面色灰败:“怎会是你?”
“怎么,不是你的欣然,很失望是吧?”郑淑娴鄙夷一笑,随后面色不惊地系好身上的小衣,露在外的脖子、背、胳膊上全淤痕。
她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感觉不到她的疼痛,穿好了小衣,她又不紧不慢地穿好了中衣,再次抬起头来,眸中带着戾气:“没想到迟大人做狗也没天分,竟也是一条不知轻重的蠢狗。”
迟明轩咬了咬牙,握着拳,眼眸泛红,“郑姑娘若是聪明人,又怎会被送到这张床上来?”
郑淑娴闻言一怔,好一会儿没吭声,继而慢慢将身体挪到床沿,趿鞋下了床,背朝他,盯着槛窗外泄进的一缕光亮,微微眯起的眸中静静滑下了两行眼泪。
是啊,她是蠢啊,她如何能想到,自己的同胞兄长竟会给她下迷//魂药,竟会亲手将她送到别的男人床上,
“迟明轩,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想嫁给你,但愿咱们都能忘记昨晚发生的事,若是我父兄问起来,你就说什么也没发生,如此便好。”
迟明轩也毫不客气:“正合在下心意。”
郑淑娴冷笑一声,转头看他:“原来你也喜欢姜欣然呀,她一个鱼贩子,倒是挺会勾引男人的。”
“请郑姑娘说话放尊重点。”
郑淑娴却突然一阵哈哈大笑,像疯了一般,笑得整个身子跟着乱颤,笑完后眼中又涌出一串眼泪,也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可惜了,迟大人与我一样,不过是空梦一场。”
迟明轩也提腿下了床:“在下的事,不劳郑姑娘费心。”
“本姑娘才懒得费心。”郑淑娴说着往前趔趄了两步,披上外衣,继而用手捂住小腹,似乎是在忍受疼痛,站立片刻后才缓缓直起身子,开门而去。
屋内的迟明轩扫了一眼凌乱的床榻,膝盖一软,又坐回到了床沿,以手扶额,面上浮起一层又一层的沉重与失落。
怡安院里,姜欣然已两日没见楚哲人影了,他又宿回书房去了。
玉儿每日跑出去窥探,一见着楚哲就回来向姜欣然禀报:“姑娘,世子又回来了,不过没往咱们这边来,而是直接进了书房。”
姜欣然无奈地斜她一眼:“你且别跑进跑出的盯着世子了,若是被他发现,指不定又要罚咱们了。”
玉儿扁了扁嘴:“奴婢这不是见到姑娘与世子没和好,心里头担心么。”
“老奴也跟着担心着呀。”邹伯突然出现在正厅门口。
姜欣然一愣,忙起身相迎:“邹伯快进屋来坐。”
邹伯躬着身子,倚着门框摆了摆手:“老奴就不进去了,老奴不过是有几句话想与姨娘说,说完就走。”
姜欣然特意端了张圆凳到门口:“邹伯腿不好,还是坐着说吧,我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