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楚哲寒气森森一字一顿地应道:“你听好了,你状元哥哥喝剩的酒,我丁点也不会沾。”那盛气凌人声色俱厉的架势,当真是恨不能驱人十里。
姜志泽被唬得一愣。
姜大鹏也是一愣。
本就僵硬的气氛愈加僵硬起来!
李春娘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姜欣然,忙打圆场:“不喝酒了,都不喝了,好好吃饭便是。”
一顿饭吃得安静、尴尬、别扭、难受,明明丰盛的菜肴,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不过两刻钟后,各人便吃完放下了筷箸。
楚哲又饮完了一盏茶,起身抱拳道:“在下明日还须早起上朝,故尔今日不便留宿,得与欣然赶回城去。”
李春娘也不便强留,面色惶惶地叮嘱:“那你们回去时注意安全,得空了再过来。”
待姜欣然要坐上马车前,她仍忍不住将她拉到一边,一开始的喜悦早被满满的不安取代:“你且与我说句实话,楚世子对你到底如何?”
姜欣然故作坦然地微微一笑,凑到李春娘耳边低语:“母亲放心,世子对我好着呢,他只是性子冷,说话耿直,实际上人是不错的。”
李春娘压根不放心,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他不会像你父亲一般打人吧?”
“母亲,你以为人人都像父亲么?”
李春娘握紧女儿的手,眸中含泪,声音哽咽,“反正你须得记住了,他对你好才是真的好,对我们好不好都无所谓的。”
“女儿记住了。”姜欣然又在母亲肩头依偎了片刻,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丁秋生甩响手中的长鞭,马车掉了个头,徐徐驶离了李子口。
楚哲仍如先前那般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一声不吭。
她知道他心里有气,故尔他不吭声,她也便不吭声,免得一不小心又火上浇油了。
车内没了锦盒,空间大了不少,脚边的炭炉又燃了新的银炭,烘得人暖暖的,暖得她都有点昏昏欲睡了。
“姜欣然。”他突然出声唤她。
她霎时清醒,立马坐直了身体:“奴在。”
哪怕是在车内坐着,他也比她高了许多,头微微后仰,下巴轻扬,睥睨着她:“迟明轩之前经常去你家么?”
她连忙否认:“没有,就……去过两次。”
他意味不明地一笑:“你嫁去云溪苑的那日,他便去找过你对吧?”
姜欣然垂下头,暗暗地绞着手里的帕子,不吭声。
楚哲收起笑,面色冷了几分:“想当初,你还不承认他是你的相好呢。”
“他不是奴的相好。”她蓦地抬起头来迎视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又看到了她眸中隐藏的那股劲儿,不由得沉默下来,罢了,这个问题已吵好几次了,不想再吵了。
姜欣然更不想与他吵,关于迟明轩是不是相好的问题,她已解释好几次了,实在是不懂这个男人在计较什么。
空气沉静了好一会儿。
他再次慵懒地开口:“你家里人,好似很喜欢迟明轩吧?”他曾亲眼见到迟明轩拉着姜大鹏去国公府,今日又亲耳听到姜志泽亲热地称其为“状元哥哥”,心里怎么想怎么不爽。
姜欣然幽怨地瞟了他一眼,“世子今日这般揪着迟明轩不放,究竟是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他头一偏,赌气般移开了视线,冷着脸盯着不停飘动的车帘,不吭声了。
他不吭声了,她的心头才略略松懈下来,挨着暖暖的炭炉继续烘拷自己的一双小手。
如此,两人又是一路无话,直到马车稳稳地停在了侯府门口,他才提腿钻出了马车。
下车后也并未马上离去,而是站在车下等她。
待她站上高高的车轼,他也不与她招呼一声,自行扶住她纤细的腰肢,轻轻地将她抱了下来。
明明她已站稳,他却仍不舍得松开她,附在她耳边低声交代:“明日柳氏问斩,今晚我还得去处理一些事情,会晚一些回来。”
“奴知道了。”姜欣然说着欲挣脱他的怀抱。
他却仍不放开她,手臂如铁箍般缠在她的腰际,“你可否还有话对我说?”
姜欣然羞愧难当,侯府大门乃大庭广众,何况旁边还站着丁秋生呢,如此搂搂抱抱实在不得体,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低声喃喃:“世子一定要注意安全。”
男人终于心满意足,放开了她:“嗯,我知道了,你自己先回屋,我得与丁秋生出去一趟。”说完他唇角轻轻一扬,转身重新跳上了马车。
姜欣然看着徐徐驶远的马车,心下一叹,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明明前一刻还在生气,后一刻却又向人示好了,当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是夜,楚哲迟迟不见归。
姜欣然一个人在床上躺到了三更,总算听到屋内有了轻微的响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了看,才知是楚世子回来了,于是眼一闭,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她刚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蓦地发现楚世子又在牢牢盯着她看了,她霎时清醒,“嗖”的从床上坐起来:“世子……怎的没去上朝。”
楚哲早已洗漱更衣完毕,俊美的脸上覆着一层柔和的色泽,桃花眼里的光清澈、明朗,唇角轻轻扬起:“今日不用上朝,得去刑场观刑。”
姜欣然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奴也要去么?”
“随你。”楚哲提腿从床沿起身,站在床前的空地上看她,“柳氏提了一个请求,说是想在行刑前见你一面。”
姜欣然一怔,满脸不解:“她想见的人不该是侯爷么,不该是楚梅楚菊么,为何想要见奴?”
“谁知道她脑子里埋了什么药,不过她已是个将死之人,不能将你如何了,去不去随你的意愿。”楚哲柔声说道。
姜欣然心头倒生出几分好奇,“那就去吧,奴想听听她会与奴说些什么。”
楚哲“嗯”了一声,“午时三刻行刑,你且起来梳洗更衣,用完早膳,我便带你过去。”
“好的世子。”姜欣然也趿鞋下了床。
柳若施自被判斩刑后一直被关在府衙的南监,过去这些时日,除了楚梅通过夫婿的关系往狱中送了些吃食,再无人来探望过她。
姜欣然出现在狱中时,她刚用完了死刑犯的最后一顿膳食,身上换了套干净的囚服,头发也略略整理过,那张她一向珍视的脸看上去苍老了不少,颧骨高耸,嘴角凹陷,眼尾和额际都长出了许多新的纹路。
她扒在囚室的木门上,对着走廊上徐徐靠近的姜欣然与楚哲阴冷一笑:“看到我的下场,你们满意了吧?”
第84章 阴婚
楚哲懒得理会柳若施, 转头吩咐一旁的狱卒:“先给她戴上枷锁和脚镣。”免得她伤害到姜欣然。
两名狱卒应“是”后打开了囚室门,三下五除二便给柳若施戴上刑具, 强迫她站得笔直再动弹不得了。
楚哲这才放了心, 面色温柔地看着姜欣然:“你进去,我在外头等你,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姜欣然点了点头, 转身入得囚室内。
室内空气混浊,光线幽暗,除了靠墙的一张草席, 再无别物,柳若施全身枷锁地站在空地上, 神色阴沉地看着对面的姜欣然。
姜欣然坦然与她对望:“你在侯府养尊处优多年,没想到竟也还能受得住这样的日子。”
柳若施冷冷一笑:“你我本都是女奴出身, 什么样的苦没吃过, 什么样的罪没受过呢?”
“你倒还记得自己吃苦受罪的日子,既然如此, 又何故不好好珍惜自己养尊处优的日子, 又何故要干出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呢?”
柳若施咬了咬牙:“我再不济, 也轮不着你来教训我。”
姜欣然也微微一笑:“你几次想要我的性命而不得,我确实用不着费心思和时间来教训你,此次来,不过是听闻你死前想见我一面,我心下好奇便过来了, 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柳若施绷着面色,吊眼里微微泛红:“叫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哪怕世子娶不了郑淑娴, 哪怕是我死, 你也赢不了我。”
“我为何要赢你?”
“你不就是想独占世子吗,不就是觊觎侯府夫人这个位置吗?”柳若施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了一步:“我告诉你姜欣然,你不过就是个跟我一样的女奴,可恨、可鄙、耍尽心机,在世子心里女奴是什么,是随时可以丢弃的物件儿、是讨人厌的小猫小狗,是他香炉里迟早要倒掉的炉灰、是一件怎么也洗不干净的脏衣裳,所以这辈子,你别妄想他会将你扶正,这辈子,你终究只是个姨娘,只是个奴,终究要被未来的侯夫人压一头,确实,我柳氏眼下是要被斩首了,可那又怎样,你连同情我的资格都没有。”
姜欣然面色冷了几分,默然地盯了她片刻,缓缓开口:“我总算是知道你为何要见我了。”她微微一笑:“你不甘心,你宁可输给世子、输给侯爷、输给老夫人,甚至输给死去的那位侯夫人,你也不甘心输给我,因为你觉得我没资格赢你,我只是个奴而已。”
她也朝她逼近了一步:“但柳氏,若是我告诉你,我与世子乃是假成亲,你信吗?”
柳若施面色一怔,气得嘴唇乱颤:“你……一派胡言。”
姜欣然的笑里带了几分凌厉:“我与世子的亲事不过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逼退他与郑家的亲事,亲事被逼退后,我们又因我姑父的案子而延续着这个幌子,若不是你给世子下情人花之毒,我们至今都不会有肌肤之亲。”
柳若施吊眼里溢出一层水光,双拳在枷锁板上紧握,握得整个身子也跟着瑟瑟乱晃:“你们……你们竟敢如此糊弄人。”
“所以柳氏,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赢你,你在意的那些东西,我压根儿就没在意过,我即不会一辈子做别人的姨娘,对侯府夫人这个位子也没丁点兴趣,待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自会从哪儿来又回哪儿去,你折腾出的这一切事情,不过就是个笑话而已。”
姜欣然直视着她的一双吊眼,继续道:“还有,我虽跟你一样是个女奴,出身卑微,没少吃苦受罪,但我与你终究又是不同的,我没你贪、没你蠢,更没你坏,不会像你一般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枉顾他人性命,好在天道轮回,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且一路好走,等到了九泉之下,好好地给侯夫人及楚桃磕头认罪去吧。”
柳若施泪水涟涟,嘴里呜呜乱哭,一个没站稳,连人带枷锁滚到了地上,因套着刑具,那身子倒在地上时也绷得笔直。
姜欣然淡然地扫了她一眼,转身走出了囚室。
楚哲正等在外头,见了她,一脸关切地迎上来:“她没将你如何吧?”
姜欣然摇了摇头:“她戴着刑具呢,又能将奴如何?”说完转头就往来时的方向行去。
楚哲还想问柳氏说了什么,但见她神色恹恹,便没再开口了。
午时二刻,柳氏已被押往刑场。
场下围观的人除了寻常百姓,还有国公爷、周青山、周为、冷凡,以及几位爱看热闹的朝中同僚。
楚梅与楚菊也来了,但只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不敢往近处挤,不忍心看到母亲惨死的场面。
柳若施却面色平静,步履稳健,在被押上断头台前,她看了看人群,一眼望见远远站着的两个女儿,随后又抬头看了眼白茫茫的天际,嘴角竟浮出一抹欣慰的笑来。
这一生就这样了,哪怕重来一次,她估计自己仍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也仍会如这般被押上断头台。
因这一生,她压根儿就不曾后悔过。
她只是个出生寒微的女子,倘若不耍尽心机地往上爬、不营营苟苟地在男人间钻营,她如何能从一个女奴成为安平侯府的侯夫人,如何能将朝不保夕的穷困变为尽享荣华的安逸,她不能后悔,也后悔不起。
哪怕她终将殒命,但她还有两个女儿啊,她们一个嫁去了郡王府,一个即将嫁去将军府,她们可都是正室夫人,是正经八百的主子了。
她们虽比不得男儿身金贵,但至少再也不用像她一般背负女奴的印迹,被人歧视、被人指指点点嚼舌根了,她所做的一切,都值了。
刽子手已在鬼头刀上喷上酒水,随着斩首令牌“呯”的一声落地,刽子手也手起刀落,血溅出丈余远,柳若施人头落地。
场下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
楚梅和楚菊相互依偎,已哭得瘫坐在了地上。
国公府的三代人却长长舒了口气,国公爷更是心情大好,嚷着要周为去给他买糖葫芦。
冷凡却神色平静地穿过人群,行至楚哲身后,拍了拍他的肩:“晚一点来我府中,我有事与你说。”
楚哲莫名问:“何事?”
“你来了就知道了。”冷凡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而此时楚玉书正由顾姨娘搀着坐在了屋外的太师椅上,久不出门的他看上去瘦了、憔悴了,脸颊都略略凹陷了。
他微微眯起眼眸,定定盯着对面的屋顶,上面正有一群鸟在啄食:“那可是咱家楚桃养的鸟么?”
顾氏微微一笑:“不是呢老爷,那不过是一群麻雀。”
话刚落音,一只麻雀忽地从屋顶坠落,意外的摔死在了地上,顾氏吓得微微一怔。
楚玉书却面色不变:“那麻雀,死了么?
“死了,老爷。”
“让牛二去扔了吧。”
“是。”
楚玉书抬头看了看天,那覆满云层的天边竟隐隐透出几许阳光来,他长长舒了口气,“明日,天就要放晴了。”
观完刑回府,已过了未时,楚哲先将姜欣然送回了怡安院,这才转身去找冷凡。
冷凡住在北门大街的一处后巷里,屋子不大,就一个两进的院落,还买了一个叫木冬的家仆打扫。
楚哲刚入得门内,木冬便迎了出来:“楚大人可到了,我家主子已等侯多时了。”
“他究竟有何事?”
“主子说今日是他成亲的日子。”
楚哲蹙起眉头:“他成亲?”
“嗯,说是和楚桃姑娘。”
楚哲:“……”
院中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宴席,连那席面上都铺着大红的绸布,离宴席不远处的正厅门口,冷凡身着一袭新郎的绯色喜服,手捧楚桃灵位,面上如沐春风:“大舅哥,你终于来了。”
楚哲满面疑惑:“你究竟要做什么?”
冷凡微微一笑:“今日楚桃大仇得报,也该到我娶她的时候了,我年幼便父母双亡,再加之与你那父亲也不熟,故尔只能请你来做个见证。”
他说着微微一侧身,朝楚哲做了个请的手势。
身后的正厅里也四处铺着红绸布,墙上还贴了一个硕大的“囍”字,看上去甚是喜庆。
楚哲并没急着进去,而是看了一眼楚桃的灵位,又看了一眼冷凡:“人死不能复生,你当真要如此么?”
冷凡收起脸上的笑意,神色肃穆了几分,“我什么时候在楚大人面前说过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