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不过一刻钟之后,冷凡就带了两顶轿辗来到威仪殿外,同行的还有百般无奈的吴公公。
行至两位老人身侧后,吴公公躬身上前,又朝端托盘的婢女扬了扬手,让她们靠近些:“国公爷,楚老夫人,皇上体恤二老的身子,特意给二老赏了许多珍贵药材,还……还派了两顶轿子将二老送回府。”
两位老人仍是目不斜视,压根儿不理他。
吴公公无计可施,转头看向冷凡。
冷凡乃武将,可不是吃素的,他朝随行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几名精壮的侍卫立马上前,分别架住国公爷与鲁氏的手脚麻溜就往轿子里抬,也不待二人反应过来,身轻如燕的轿夫抬起轿子就往宫门口的方向小跑而去。
沿途皆是国公爷与鲁氏的谩骂声:“你们是强盗吗?”“皇上可允许你们这么干?”“土匪,一帮土匪……”
承晖殿里。
德妃面色憔悴地靠在软榻上,榻旁放着动也未的膳食、茶水,高脚凳上的香炉里还袅袅燃着安神的香料。
但此时的她又怎能安神?
昨日司棋去而不返,她一开始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小邓子慌慌张张来禀,称司棋已被皇上杖毙时,她才知大事不妙。
随后她着急忙慌地去威仪殿找皇上问清原委,皇上却避而不见,不过是让吴公公拿了三本案卷出来,让她坐在殿内冷寂的孤灯下一字不落地看完。
她确实看完了,也自此知道她的娘家要完了,她的哥哥也要活到头了。
回到承晖殿后,德妃也恍如失了心魂般不吃不喝不睡,靠在榻上盯着摇曳的烛火盯了一夜,空洞的眼眸里已看不出半点生机。
小邓子战战兢兢入得殿内:“娘娘,有个年轻姑娘在殿外求见,说是有重要的事与娘娘说。”
德妃面色好似冻住了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娘娘?”
德妃声如蚊蚋:“不见。”
小邓子蹙着眉:“那姑娘说……她有娘娘侄女的消息。”
德妃闻言眼珠动了一动,缓缓朝小邓子看过来。
德妃语气虚浮无力,嗓子也有些发干:“你刚说什么?”
小邓子只得又重复了一次:“那姑娘说有娘娘侄女的消息。”
德妃支起胳膊,吃力地从软榻上坐起来,缓了口气:“让杏儿来给本宫梳妆。”
“是。”
待德妃梳妆完毕,便由婢女搀着去前厅召见姜欣然。
姜欣然难免紧张,手心里又开始冒汗了,好在她能稳住自己。
刚一入得前厅,她便感受到了这座宫殿极致的奢华,目之所及金碧辉煌,装饰精细巧夺天工,哪怕是大门上的一块玉石,墙角处的一块壁毯,都堪称是稀世珍宝价值连城,无一不体现皇家的威严,无一不体现皇上对德妃的宠爱。
而那个被人唤作“德妃娘娘”的女子,正满身华服地坐于首位,雍容尔雅,清丽端庄,娴静的眉眼里有几分郑淑娴的影子,尤其是那双单凤眼,竟也能品出几分蓁蓁的味道来。
德妃头上钗镮叮当作响,语气却沉静而清冷:“你是何人?”
姜欣然跪伏在地:“回娘娘,民女乃明德街一卖书的商贾。”
“商贾?”
“也曾是侯府楚世子的妾室。”
“原来是你。”德妃略略一怔,她曾从郑淑娴口中听到过她,也知晓正是因为她,郑楚两家的亲事才泡汤:“你且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你的样貌。”
姜欣然依言轻轻将头抬起来。
华服裹身的女人意味不明地一笑:“倒是有几分颜色。”顿了顿,又问,“你称有我家淑娴的消息,如今她在何处?”
第119章 欠他
华服裹身的女人意味不明地一笑:“倒是有几分颜色。”顿了顿, 又问,“你称有我家淑娴的消息, 如今她在何处?”
姜欣然面色从容:“若娘娘想知晓淑娴的消息, 须得答应民女一个请求。”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本宫谈条件。”
姜欣然再次伏下身:“民女不得已而为之,请娘娘体恤。”
德妃挑起眉头, 转了转指上的金驱:“本宫倒想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民女想请娘娘去劝说皇上,让皇上放过楚世子。”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德妃沉郁地卷起手指, 抽动嘴角冷哼一声,“楚世子害了本宫的兄长, 你现在竟想让本宫去劝皇上放过他,这不是异想天开么?”
“娘娘, 郑尚书今日之困境, 乃是他自食其果,并非旁人所害。”
德妃沉默了片刻, 暗暗咬牙:“那若是本宫不答应呢?”
姜欣然吸了口气, 支在地上的手掌也暗暗卷起来, 语气铿锵有力:“那民女便不会透露淑娴的消息。”
德妃的面色狠厉了几分,“你若敢不说,本宫便将你杖毙。”
姜欣然神情镇定:“民女哪怕被杖毙也不会透露丁点,民女死不要紧,但娘娘怕是自此再也无法得到淑娴的消息了。”
“怪不得淑娴说你是个贩子, 没成想,你竟算计到本宫这承晖殿里来了。”
“民女承认自己是在算计, 恳请娘娘看在淑娴的份上, 允了民女这一回。”
德妃沉默了良久。
她沉默时, 她便伏在地上静等她的回复。
于她而言,这是一场押上自己性命的豪赌,赌德妃的良知及怜悯之心,赌德妃对郑淑娴的关爱之情。
良久后,德妃终于长长叹了口气,嗓音有些暗哑:“好,本宫应你。”
跪伏在地的姜欣然胸口一松,泪差点涌出眼眶:“多谢娘娘恩典,多谢娘娘恩典!”
德妃冷着脸:“你且废话少说,速速将淑娴的消息给本宫道来。”
“是。”姜欣然说着直起上半身,继而从自己在松江河救下郑淑娴开始,到收留她、陪她养胎,一直到她生下女儿死去为止,将整个过程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言至伤心处,她仍忍不住语气哽咽,眸中含泪。
德妃已哭得直不起腰来,满脸泪水地扒在旁边的矮几上,嘴里喃喃痛问:“她还这般年轻,怎的就死了,怎的就死了呀?”
一旁的婢子苦心安慰:“娘娘,人死不能复生,您可得要节哀呀。”
德妃一声接一声地抽泣,哭了半晌才平复下来,抹着眼角,缓了缓:“现在孩子呢?”
“一直由民女抚养。”
德妃微微蹙眉:“孩子父亲呢?”
姜欣然抿了抿唇:“淑娴与孩子的父亲并无多少交集,是她父兄的算计才让她有了这个孩子,故尔……她并不想告知孩子父亲关于孩子的事,正因为这一点,她至死宁愿葬身乱葬岗,也不愿再回郑家。”
德妃又忍不住用帕子捂嘴哽咽起来:“她遭了这么多罪,竟也不来找本宫帮帮她。”
姜欣然叹了口气:“淑娴向来活得骄傲,怕是觉得自己太丢人,不好向您开口吧。”
“眼下她被葬在哪儿?”
“淑娴的身后事皆由楚世子操持,将她葬在了太阳山上。”
“也好、也好。”德妃悲痛得喃喃低语:“就在京城里,离本宫也近,往后本宫还能去看看她。”
“民女愿为娘娘带路。”
德妃缓了缓:“你叫姜欣然是吧?”
姜欣然恭敬作答:“是。”
“起来说话吧。”
“多谢娘娘。”姜欣然说完从地上站起身。
“改日寻着机会,本宫还想去看看孩子。”
“民女就在明德街的梨花巷口,随时恭迎娘娘大驾光临。”
“好。”德妃又饮了几口茶水,波动的情绪再次平复下来:“你也算是淑娴的恩人了,我应你的事自然会去办的,你放心。”
姜欣然心头一热:“娘娘大恩,民女铭记于心。”
“若没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姜欣然说着躬身退出殿外,随后便由婢子领着穿过一道道红色宫墙,出了宫门。
天边旭日东升,金色光芒染黄了大半边天空,她沐浴在初升的阳光里,感觉浑身筋骨都舒展了,感觉压在胸口的石头也变轻了一般。
今日这场豪赌,她算是赌赢了,愿德妃娘娘能劝动皇上,为世子赢得一线生机,这样想着时,她抬头看了眼明媚的天空,脑中浮现出楚世子最后来找她时的情景,他温柔地对她说,与我一起扛过去好不好?
其实一直以来,她的生活,又何尝不是他与她一起扛?
牛二早等宫门口,见了姜欣然,将国公爷与老太太被皇上送回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姜欣然倒没多诧异,这本也是可能的结果,她让牛二将自己送回了明德街,随后给老太太捎了两盒糕点,又交代牛二:“你回去告诉老夫人,就说德妃娘娘已应了我请求,让老夫人别太担心,在府里等消息便可。”
牛二点头应“是”,这才赶车回了侯府。
承晖殿里,德妃送走了姜欣然,面上的神色又沉重了些许,但她仍强迫自己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几颗虾仁,随后吩咐杏儿:“沐浴,更衣,穿皇上最喜欢的那套绯色外衣。”
杏儿恭敬应“是”,转身去备热汤。
洗漱梳妆完毕后,德妃憔悴的面色精神了不少,她看了看殿外明媚的天光,迟疑了片刻,继而款款步出宫门,坐上步辇,去往威仪殿的方向。
仁帝仍是滴水不沾,不只拒绝用膳,连送来的参茶也是热了又凉,凉了又换,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了。
吴公公觉得仁帝再这么熬下去,他这条老命也要跟着耗没了,“皇上,您可不能让龙体受损啦,老奴求您了,您多多少少吃一点儿吧。”
仁帝瞟了眼案上布得满满当当的菜肴,神色恹恹:“都撤下吧,我喝参茶便可。”说完果真端起参茶饮了几口。
吴公公没辙,苦着脸叹息了一回,只得听命将满满当当的菜肴一一撤下,刚提着食盒行至殿外,便一眼望见正朝殿门口行来的德妃娘娘。
他面色一喜:“娘娘您可算是来了,皇上从昨日起便不吃不喝了,如此下去如何得了,娘娘可得要去劝劝皇上。”
德妃微微一笑:“辛苦公公了。”
“娘娘快进去吧,皇上正在案前发愣呢。”反正德妃进殿也是一向不用通传的。
德妃微微颔首,转身走上殿前的台阶,继而进了殿门。
她面色沉静地穿过殿内的空地,双膝跪在了案前:“臣妾拜见皇上。”
仁帝眼睫轻颤,抬眸,面上罩着一层冷霜:“德妃今日竟穿了朕喜欢的绯色?”
德妃低头应声:“是。”
他苦笑一声,“看来是有求于朕了。”
“是。”
他的冷漠里溢出悲痛,一字一顿:“别妄想给你兄长求情。”
德妃缓缓抬头,看他:“臣妾并不想给兄长求情。”
仁帝也缓缓从案前起身,扶着案桌行了几步,狠狠盯着跪伏在地的女人,暗暗咬牙:“那你是想给赵德求情了?”
德妃看着他,沉默着,这个男人哪怕不再年轻了,但浑身上下仍透着帝王的尊贵与威严,那是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不可抵达的力量,相处的这些年,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收起这种力量,生怕吓着了她,生怕让她不悦了,但此刻,他却将这股力量毫不遮掩地坦露了出来,他终究是对她灰心了呀。
“臣妾今日来,是想求皇上放过楚世子,毕竟他曾是皇上深为倚重的臣子,且他也没做错任何事。”
仁帝探究地盯着她:“楚世子揭露了你兄长,你竟还想为他求情?”
“是。”
“那赵德呢?”
“臣妾与赵德清清白白毫无瓜葛。”
仁帝闻言挥臂猛的朝案上扫过去,一摞文书及奏折霎时被扫落在地,天子一怒,威力震天,守在门口的吴公公吓得赶忙将身子往外缩,德妃则面色发白,握紧双拳凛然而跪。
仁帝绷着唇,压抑了良久的情绪终于暴发出来:“他都为你进宫成太监了,日日住在你附近的留香殿里对你朝思暮想,你竟说你们毫无瓜葛?”
德妃垂目,盯着案桌的边沿,沉静作答:“皇上,臣妾心里曾经确实有个人,但不是赵德,赵德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仁帝胸口痛得发麻,扶着案桌趔趄了一下:“你心里……果然有人,不是赵德,又是谁?”
德妃顿了顿,平静出口,“废太子,宋承。”
“你说什么?”
仁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德妃眸中溋出泪来,轻吸了一口气,哽咽出声:“臣妾及笄那年,便与宋承互生爱慕,但那时兄长与宋承之间龃龉不断,说不到一块儿,也做不到一块儿,故尔极力反对我与宋承定亲,后来宋承被立为太子,兄长也以最快速度将臣妾嫁给了皇上,自那时起,兄长便开始不择手段地集结各方力量,打压宋承,助力皇上夺储。”
仁帝悲痛地蹙紧眉头,仿佛仍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事实,“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
德妃泪落腮边:“皇上,臣妾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瞒。”
沉默了良久,他才喃喃开口,“你这是在告诉朕,朕不只抢了他的江山,还抢了他的女人么?”
德妃呜咽起来,语不成句:“皇上,他是因臣妾才变成这样的,臣妾……欠他的,皇上……又何尝不是呢。”
第120章 太子宋承
仁帝的眸中闪出泪光来, 他背过身去,抬手拭泪, 片刻后才低声说:“你且先起来。”
德妃也用帕子抹了把泪, 止了哭,从地上站起身来。
仁帝仍背朝她,喃喃相问:“你现在心里……还装着他么?”他不敢看她, 不敢听到她说那一声“是”。
德妃又抹了抹泪,缓缓行至男人身后,继而将头轻轻靠在了男人宽厚的肩膀上, 男人的后颈里飘着一股她熟悉了多年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松柏的清香, 洁净而纯粹。
“臣妾已与皇上相守多年,且还为皇上诞下了两位公主、一位皇子, 如今, 不论是臣妾的身,还是心, 皆属于皇上了。”
男人肩膀轻颤, 更多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仿佛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被抚慰到了,“当真么?”
“当真。”
他转过身来,将女人轻轻拥进怀中:“文茵,谢谢你。”
“臣妾也谢谢皇上多年的关爱与呵护。”
他轻轻为她拭泪:“你该知道, 朕本没想要做这个皇上的。”
他母亲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生他不久便因病离世, 父皇也极少与他亲近, 以至于他整个童年都在孤独中度过, 待好不容易长大了懂事了,他又被卷入各方势力漩涡,莫名其妙被推上储位,并顺利登基。
现在想来,当初那些人之所以选定他,不过是看中了他性情仁善极好操控而已,以至在两朝交替之时,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皆不曾将他放在眼里,所幸他除了仁善,也还有极为狠辣的一面,几番博弈之后,终将乱局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