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强行将自己的头颅朝地面扭曲几分,死死盯住布袋,嘴里再次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囡……囡囡……”
她一边低声呼唤着这个词汇,一边试图弯下腰去将布袋拾起。只可惜目前身体并不由她本人所掌控,神婆挣扎了半天,也无法让双手双脚按照本人的意愿挪动。
我注意到布袋表面呈现出烧焦的黑色,朝下一面隐约能看见弹孔,少量的硝烟从弹孔中丝丝缕缕升起。想必是刚才那一枪穿过外裙,正巧打在胸口这只破布袋上。
突然间,布袋动了一下。
并非我的错觉,短时间内这只布袋子第二次在地面上蠕动翻滚,随后几只白花花的蠕虫从弹孔处缓慢爬出,朝着祭坛下方阴影处爬去。
米粒状的虫一只接一只离开,没过多久,袋中所有蠕虫尽数散去,而这只拳头大小的布袋立刻憋成一张薄片,孤零零躺在地面上。
“囡囡……”
神婆目不转睛注视着地面上发生的一幕,看见袋中真正内容物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神情呆滞而木讷,唯有双眼死死黏在那只干瘪的布袋上,久久无法移开。
这样的状况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神婆的表情恢复了生动,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深深的绝望。女人奋力挣扎,试图摆脱丝线牵引,一寸寸朝着破布袋所在的位置移动身躯。
牵引着神婆的存在似乎也察觉到了木偶的不安分,立时收紧丝线。几乎肉眼可见的,女人四肢瞬间朝上抬起,身体绷得笔直,脚尖如同芭蕾舞者般将将接触到地面。
那东西强行控制着神婆将仪式继续进行下去,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舞蹈,两行泪水顺着眼眶流出,染湿了女人面颊。
这人过去的所作所为让我无法对她产生同情,看着神婆此刻的面貌,我不禁回想起小何曾在地下室里说过的那句话:半道出家玩蛊之人,多半最后只有被蛊虫玩弄的份。神婆为了实现心中执念,抛却所有良知,甚至搭上自己和蛊物交易,到头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难免让人唏嘘。
不过现在我没工夫对神婆的遭遇多加感慨,人为刀趄我为鱼肉,我们仨还困在祭坛的一角进退不得。等祭祀仪式完成,怪物彻底降临人世,我们几个将成为对方来到人世后的第一顿早餐。
“兄弟,你要不要再开一枪试试?”我对小何说,毕竟他是我们仨中唯一有点战斗力的,虽然这点战斗力放在那怪物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要往哪儿开枪?”小何面色也不大好,袖珍手枪中本来就没有几发子弹,之前用掉的两颗对神婆没有产生半点作用,他不确定继续盲目开枪是否还能产生一丝半点效果。
对此我没有任何可行性建议能给出,只得乖乖闭上嘴。
闭嘴之前我又咨询了一下若眉的意见,她神色不善的注视这祭台,表示自己也无法可想。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一声若有似无的呼唤幽幽响起。
“妈妈……”
稚嫩的童音回荡在空旷的岩洞中。这声音令神婆脸色瞬间变了,她开始剧烈挣扎,竭尽全力转动头部,在空无一物的洞窟内搜寻什么存在。
“囡……囡囡,是你……你……吗。”她说话的声音还是一顿一顿,每个音节吐出来都无比费力,不过在强大意志力左右下,渐渐的女人勉强能讲出完整的词句。
“妈妈……妈妈在……在这里,你在哪……哪儿?”
虽然神婆所述话语并不连贯,但我们都能分辨出她语气中的焦急与喜悦。
“妈妈……”
那声童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离我们更近了些,不再停留于虚无缥缈的半空。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小女孩就站在我们身边,轻声呼唤着母亲。
简短的词组一遍又一遍响起,仿佛带有魔力般,在女童的呼唤中女人的意识逐渐清醒,尽凭借身为母亲的勇气强行挣脱了无形束缚。她从无尽的祭祀舞蹈中解脱出来,像断了线的木偶,浑身瘫软跪坐于祭台下。
女人跌落的身体不小心碰撞了祭坛,摆放在陶罐两侧的蜡烛被碰到,摔在她的脚边,插在其上的蜡烛咕噜噜滚到了老远。
神婆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摸到烛台,触碰到顶端尖刺时她明显愣了下神,随后她将烛台捧入怀中。仰起头与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对视,眼神中的爱怜与愧疚糅杂在泪水中,满满当当溢出体外。
她举起一只手,上下抚摸着一团空气,动作极尽温柔,正如一位母亲爱抚久别重逢的孩子。
像是害怕惊扰对方,女人放低了声音,脸上堆满温柔的笑意:“你是不是希望妈妈这么做?”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神婆面前空无一物,除了一开始的几声“妈妈”,之后没有再听见别的声音。在外人眼里,这位恢复了青春的老妇如同一位癔症患者,和空气互诉衷肠。
她安安静静坐在地上停顿片刻,似乎耐心倾听着对方回应。
过了片刻,女人轻轻笑了起来,目光迷离的点了下头,温声说:“好,妈妈听你的。”
神婆一只手恋恋不舍抚摸着看不见的女儿,另一只手却不做任何犹豫的抄起烛台,直接将尖锐一端扎进了自己隆起的腹部!
随即神婆将烛台横向一拉,拉出一道既深且长的伤口,大量殷红的血液喷薄而出,像打开的水龙头,鲜血不要钱似的争先恐后涌出体外,没多久她身前地面上便积起一汪血泊。
按常理来说,腹部出现这样巨大的伤口必然会有肠子流出。可是我没有看见任何内脏从她的腹部涌出,取而代之的是几枚硕大的虫卵。这些虫卵已经初具胎儿的形状,一脱离母体便开始疯狂蠕动,拼命想要再钻回神婆体内。
随着那几只胎儿状虫卵脱出,整个山洞像是感受到了极大痛苦,一切都开始躁动。周围的石壁仿佛具有了生命般扭曲变形,大量黑色粘液分泌出朝着祭台中心涌去。暗河水位暴涨,河水沸腾翻涌,数不清的暗影从河床底部爬出,蜂拥着奔赴祭台,而攀附在洞顶的怪虫也尽力蜷曲起触须,如同即将报废的照明设施,中心散发出的光忽明忽暗。
眼前局势瞎子也能看出来是由地上那团胎儿状蛊虫造成的,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小何当机立断朝那滩软.肉开枪射击。神婆暂时失去控制,无法被影子牵引过去挡枪。不过整个山洞都是怪物的卵巢,头顶上那只会发光的巨虫猛扑而下,张开巨大薄膜状躯体裆下了这一发子弹。
可惜它挡住了小何的射击,却没有防住与虫卵近在咫尺的神婆。女人腹部大开,内部空空如也,谁也不清楚这种状况下是怎么存活的。她剖开自己的腹部后,反手就用烛台刺穿了那几只白花花的虫卵。
“去死……去死……骗我的都去死!我女儿活不成你也去死……”
女人哈哈大笑着,状若癫狂,她身体匍匐在地上,双拳猛力砸击那一摊仍在挣扎蠕动的卵状物,直到将它们尽数碾成肉泥为止。
很快神婆自身也在迅速衰老,交易终止,用于孵化怪物而强行借来的青春岁月如潮水般退去。她的皮肤失去光泽,乌黑长发干枯如稻草,时光的痕迹投影在女人身上,让她重新变为原本年过半百的老妇。
但衰竭并没有到此为止,神婆身躯继续发生着变化。她真实年龄差不多五十出头,我之前见到神婆时,她头发中虽参杂着银丝,大部分仍是黑色。而现在雪一样的花白迅速攀上了女人头顶,从发心一点点蔓延至发尾。埋在长发下的脸满是纵横沟壑,宛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生命力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神婆捣烂了曾寄生于体内的虫卵,也捣碎了自己最后一点生机。她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然而即使人已经死去,尸体的衰变仍未停止,披在身上的宽大裙装向下凹陷,女人干枯的躯体像被风化了似的,化作一堆灰白色粉末,从袖口衣角散出。
不仅是神婆,整个山洞都在震颤,它们似乎与胎儿状虫卵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在虫卵被捣碎的一瞬间,祭台上那只陶土罐出现了裂缝,随之这条裂缝扩大化出现在了石壁上,大小不一的石块扑簌簌从洞顶下坠,位于下方的三人慌乱躲闪。
摧枯拉朽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我意识到这里快要塌方了。
第39章 返乡
洞穴的顶部一块块坍塌下来,露出朗朗青天白日。白晃晃的日光照射.进幽暗的洞穴,阵阵飞灰被扬起,细小颗粒物在光束中浮动。
地下那些怪虫见到光的一瞬间,顿时乱作一团,疯狂向背光的角落里逃窜。甲壳虫如落潮般退回河面,薄膜状怪虫死死贴在岩壁下层,与之融为一体。还有些细小如米粒般的白色蠕虫,就近找石头缝隙钻进去躲藏。小部分来不及躲避的,在太阳光照射下冒出缕缕青烟,最终化为灰烬。
我们三人靠着岩壁边缘小心躲避着不断坠落的碎石岩块,眼见不远处一块山体破裂,露出勉强能供人通行的通道。我拉着若眉迅速朝裂口移动过去,小何也紧随其后。我们三人夺路狂奔,穿过破碎的山体跑到了外面。
外面天光大亮,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让我产生了劫后余生的喜悦。我们又往远处跑了很长一段距离,确定已经离开塌方波及范围后,我们仨才停下脚步稍作喘息。
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是早上十一点多钟,临近正午。
我回过头朝刚才逃出来的洞穴望去,那里的地面整个儿向下坍陷,四周一片狼藉,大量土块碎石堆积在出口处,将下方一切全部掩埋。
谁也不确定地底下的怪物是否会再次冒出头,我们几个不敢多做停留,又往前走了一段山路。
周围景物渐渐变得熟悉,脚下所处地势较高,可以清晰俯瞰山下村庄的情景。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从哪儿逃出来——正是村庄背后掩埋着无数尸体的坟山。
可是之前我去的明明是神婆家宅院,为什么会莫名转移到后山坟地?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很多旁枝末节的信息填塞在大脑中让我不敢去细想。比如神婆在祭祀仪式开始前说的若眉身上有股子死人味,再比如她说去过后山的女人们都被种植了蛊虫,这些姑娘的一小部分魂魄替换进了尸骨袋,早在昨天傍晚的驱邪仪式上全数放入了篝火中,尸骨袋混合着无辜者的魂魄一并被烧毁。
所以在祭典开始不久后,呆在家中的若眉会出现身体不适的状况。
想到这儿我不免回忆起了虫灾爆发前的那个晚上,阿春鬼上身似的表现。可她并没有去过后山坟地,甚至当初就是神婆将她退货送回了张家。如果说神婆要女人去坟山是为了种植蛊虫,那何必将阿春退回,其中缘由又是什么?
类似的疑惑还有很多,然而这一切隐秘都随着神婆的死亡被一同埋进了地下。
下山后我们回到了村子里,大白天的村庄静悄悄,没有一丝半点声响。我们在村子中兜了一圈,发现很多户人家房门虚掩,里面的居民全都不见了踪影。
莫说是活人,连鸡犬吠叫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村庄死一般的寂静。
回想起在地底下那间摆满巨茧的孵化室,从虫茧中破开的干尸……我心中已有了答案。
头顶上日光正盛,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的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冷意却在心底一点点蔓延开。
我们三人对此没有多做探讨,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村庄,等到了人流密集的城镇后,再复盘眼面前的问题也为时不晚。于是我们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朝着盘山公路奔去,幸运的是这次没有遭遇鬼打墙,几乎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村口。
不远处一辆老旧桑塔纳停在路中间,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车。
它不是被若眉的父母开走了么,怎么会停在这儿?
心下狐疑,我小心翼翼迈着步子,想过去看看情况,却被小何拉住了手臂。
“有动静。”年轻人皱着眉轻声提醒道。
若眉看了我们一眼,随后别开目光,若有所思注视着路中间的车。她没说什么,脸上却露出复杂的神色。我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坐在车里的是她的家人,即使内心有再多的埋怨和恨意,也难以完全割舍作为亲人的情感。
“我过去看一眼,若眉你在这里等着?”我握了握女友的手心,试着去安慰她放宽心。
女友还是没说话,她面色凝重的盯着桑塔纳,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车身晃动了下。
小何立刻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了车身。
此时车门略微朝外侧敞开一个弧度,有什么柔软的线条生物从车门下方流淌而出,软趴趴瘫在地面上肆意蠕动。
它大半个身躯被车门遮挡住,一时间我看不清全貌,只能勉强看见一块印有格纹的布料从缝隙中露出。
这种颜色的花纹和图案我只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小何神情紧张的持枪对准那团蠕动的怪物,他暂时没有开枪。我猜有可能一是子弹并不充裕,二是对面的怪物暂未表现出强烈攻击意图,贸然开枪很可能激怒对方,从而引火上身。
那条蛇一样的生物彻底从车内钻出,它暴露在阳光下,浑身散发出丝丝缕缕的轻烟。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这回我彻底看清了它的面貌,难以用某种具体的生物去类比,只能说这是介于蛇和蠕虫之间的怪异物种,它柔若无骨的躯体呈现半透明的乳白色,体表有少量鳞片覆盖。头部位置生长着四只眼睛,眼睛中间张开着形状难以形容的口器。
它上半个身子上尽然披着一件花格子衬衫,我脑袋“嗡”的一声炸开锅,立马想起了这件衬衫原本的主人。
是她?
一时间我无法分辨眼前的怪物究竟是那名少女异化而成,还是它吞吃了少女顺便带走了那间花花绿绿的衣衫。
只见怪物胃部微微隆起,一派出包喝足的姿态。它晃荡着在阳光下游移,不安的想要躲避被继续炙烤,长条虫头部四只眼睛齐齐扫向我们,似乎在估量些什么。
它不动,小何没有开枪,我们站在小何身边默默和那怪物对峙。双方沉默着较量了几十秒,长条蠕虫像是对我们失去了兴趣,肥软的身躯一扭一扭,迅速钻进了道路两旁的灌木丛中。
灌木丛随即传来一阵“莎莎”声,草木摇曳,树叶和枝干纷纷落下,草丛中出现波浪状条纹。
声音渐渐远去,没多久便彻底听不见了。
小何收回枪,长长舒出一口气,陪我们走到车边检查里面的情况。内里情况我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个预估结果,担心若眉受到刺激,我本想挡在她前面别让女友看到一些不太好的画面。
但若眉拒绝了我的好意,她率先走到车窗前,朝里头张望一眼,随即面色苍白的扭过头。
“都说了让你别看……。别难过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会对你好一辈子。”
我赶忙上前将女友扶到一边,搂着她温声安慰了两句,等女友情绪略微平复后,我走上前跟小何一起清理车辆。不算宽敞的车厢内坐着五具残尸,身上一大半零件都找不着了,只能勉强通过他们的衣着来分辨谁对谁。
坐在驾驶位置上的应该是张叔,他左半边身体被整个撕扯掉,仅存的一小半张脸上满是惶恐与绝望。副驾驶座上只留下一双腿,上半身直接不翼而飞,我依稀记得这条染血的牛仔裤曾被张强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