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天色昏沉时,如意便会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掉眼泪,待到卯时左右才会勉勉强强睡着,醒来之后继续哭,不愿与人说话,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喝水都要吐。
除了侍女,并未有一人前来看望,孟倚君也对如意不闻不问,似乎不记得这号人似的。
这样一连好几日,如意却并未如众人预想的一般一蹶不振,反而开始努力睡觉和吃饭。她从侍女们嘴里知道,数日之前,她和孟倚君大吵了一架,似乎是重伤了孟倚君,孟倚君因此废了她武功。
侍女们怕如意心里难过,还安慰她道:“齐娘子莫急,楼主素日里怜惜娘子,现下也就是一时冷落,终归是会好的。”
殊不知这一番话是字字刺在如意心上,如意心道,她没将孟倚君搞死已是失策,现下她也杀不了谁了,最好孟倚君能将她彻底忘掉,等有机会,她还是要去找叶子安,除了叶子安,别人的话她都可以不听。
听侍女说,南唐这些年里内忧外患不绝如缕,叶子安便是靠着为朝廷清扫乱臣义军而逐步高升,从危楼的追杀对象,一跃成为副楼主之尊。
听闻叶子安处置人的手段凌厉而狠辣,很有危楼的风格,许多人宁愿自戕,也不想落在他的手里。
特别是他清剿了南方的叛贼之后,在英雄榜上名列第二,危楼之内的地位仅次于孟倚君,当下正是炙手可热之时。
如意正着一身银色的对襟短褂,正在院中折着红梅。昨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院中红梅凌寒而开,印着皑皑白雪,甚是娇艳夺目。
她听到院内侍女如此说,只道:“哼,危楼楼主又如何?上面不是还有个大内总管孟厉么?就是再风光,也不过是李唐家的一条狗,有什么值得让人追捧的。”
揽月楼毕竟属于危楼,青墨先生便是再不满,也不能直接在听众前说危楼的秘辛。不过如意却知道,孟厉从一开始便是南唐宫廷的大内总管,与皇太弟相交甚好,也有人说,二人是那种难以言说的暧昧关系。
那刘彦贞能当上清淮军行营都部署,便有孟厉在皇太弟枕边吹风的原因。
如意还知道,孟厉虽然近些年来退居大内,将危楼交于养子孟倚君一手打理,却也并不是真的甩手掌柜。孟倚君需要定期向孟厉报告不说,连三娘子,也是孟厉安插在孟倚君身边,监视孟倚君行动的眼线。
这也是为什么三娘子能绕过孟倚君,给如意下“瞬华”的原因。
众侍女以为如意是在赌气,连声道:“为官家办事有什么不好?齐娘子万别这么说,放眼整个江湖,咱们楼主的尊贵与气魄那是独一份的,谁能说孟楼主不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这颗树上的红梅开的最好!”
如意笑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开来,望着院中最大的一颗红梅树,问一旁的小侍女道:“你叫什么来着?一会儿你去厨房去个篮子来,我们摘一些盛开的红梅,来年可做梅花酿。”
“我叫雪落。”
雪落笑盈盈道:“齐娘子又忘了,娘子去岁便和楼主一起做过梅花酿,还一起埋在梅花树下,就在这里呢。”
如意心中“咯噔”一下,她并非完全不记得先时之事,自醒来后,记忆也每日有所恢复,然而这是什么情况?她会与孟倚君一起埋酒?难道失去的那四年里,她竟学会了逢场作戏不成?
如意只觉一阵头疼,她在花瓶内插了几枝花,吩咐雪落将肃舀叫来。
肃舀来时,如意倚在门边,和声道:“你平日在危楼走动,经常能见到叶子安吧?”
肃舀垂首,恭敬地答:“副楼主近日公事不多,还是能见着的。”
他话音刚落,如意便将一封信塞到他手上,只听她道:“那烦请你,将此信交给叶子安,要他务必来见我一面。”
肃舀震惊道:“齐娘子,我们黑风卫乃是楼主的亲信,你觉得这样合适么?”
如意笑笑:“楼主不是说,我一切行动皆不受限制么?不过是传个话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孟倚君的确曾经如此吩咐过他,肃舀只好不情不愿地拿了纸条,给叶子安送去。
然而傍晚时候,肃舀回来复命,说叶子安收了信,却说自己没空,不愿意前来。
如意蹙眉:“他真是这么说的?”
肃舀点头:“大概也是避嫌。”
如意闻言沉默了好一阵子,忽而轻轻一笑,对肃舀道:“那便要更辛苦你陪我出趟远门。我记得初入江湖时,去的地方叫添香客栈,听说客栈厨子的手艺在淮南算是一绝,我想去尝尝。”
肃舀甚是为难,只道:“刚下了雪,扬州城路途遥远,娘子要想去,大可以等到明年开春……”
“我等不到。”
如意的话音轻而坚决,“烦请你也这样告诉叶子安,我先去收拾东西,一个时辰之后便上路。”
扬州城外风雪交加,如意独自在添香客栈坐了一整日,店家知晓她是危楼里来的贵人,一刻也不敢怠慢,桌上的饭菜换了又换,如意却连口水都没喝。
直到入夜,叶子安才风尘仆仆而来,他很有距离地坐在如意对面,将剑放在一边,自顾自地拿起碗筷,享用起桌上的美酒佳肴。
如意见状,也拿起筷子,随便吃了几口。
菜品的口味一绝,似乎还有些熟悉。如意心下烦乱,想不起来在哪里曾吃过这样美味的食物。
叶子安终于抬头,看着道:“我若不来,你就准备这样等着?”
如意侧目,只见那柄剑古朴而厚重,剑柄处刻着两个小字:清素。
这是谢清源的佩剑。
昔日如意和叶子安两情相悦,谢清源也是看准了叶子安这个准徒弟与准女婿,叶子安的青鸾剑被青鸾剑派收走,自然而然,继承了谢清源的衣钵。
“等。”
如意抬头,茫然地看着叶子安,道:“小叶子,我就是在这里等到天亮,也是愿意的。”
“小叶子”三个字一出,叶子安明显身子颤了颤,昔日少年锦衣华服,已褪去青涩与稚嫩,身上沾染了危楼众豪杰的成熟与世故。
叶子安眸色暗淡,淡声道:“我记得你素来性子直爽,既然约我来了,有什么话尽可以说。”
如意设想过许多她与叶子安见面的版本,直接扑到叶子安怀里,抑或是与他执手相看泪眼朦胧,她和叶子安有过许多很亲密的时刻,如意甚至记得,她体内的“瞬华”,是因着叶子安而发作。
他们二人,曾将彼此看的比自己性命还重,可如今面对面坐着,竟是如此的疏离和冷漠。
如意忍着已然千疮百孔的心,轻叹了声,道:“你变了。”
叶子安只是淡笑了笑:“你可是一点都没变,这些年里,也只有你能让我魂牵梦绕,想忘又不敢忘。”
虽然添香客栈的气氛诡异而尴尬,这句话却犹如救命稻草一般,如意最怕的就是叶子安对她说,他已然对她不在乎。
有了叶子安这一句“魂牵梦绕”,如意便无所顾忌,她眼眶微湿,甚是委屈道:“那日在揽月楼,我见你和三娘子在一起,为什么?你明知道三娘子对我下了毒……”
叶子安默然片刻,幽幽道:“至少现在你有孟倚君庇护,她动不了你。”
如意只道:“你已经是副楼主,所以你接下来要怎么做?是要将孟倚君取而代之?还是看我像金丝雀儿一样,被孟倚君关在笼子里,你就在一旁看着,什么都不做,无动于衷?”
叶子安蹙眉:“你想如何?”
“当然是你带我走!”
如意站起身来,泪水不听话地从眼中涌出,顺着脸庞滑入颈间,颤抖着道:
“我不知道你为何这般冷漠,小呆瓜,我的心现在很乱,之前我病了一场,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衡竹苑那个地方我不喜欢,你能不能看在我曾在这里帮过你的份上帮帮我,带我走?”
叶子安右拳紧握,添香客栈是他和如意初识的地方,如何能无动于衷?如何能对着梨花带雨的昔日爱侣无动于衷?
他心神大乱,同样起身,低声道:“你说什么胡话,肃舀就在外面,你要与我私奔?我这副楼主还做不做了?”
“你真的在乎副楼主这个位子么?”
如意无言,近乎是质问他道:“你可知我看你穿这身危楼的衣服,心下有多恨,有多痛?”
她的双目凌厉如刀,叶子安别过脸去,喘息了半刻,幽幽道:“楼主夫人你清醒一点,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你我皆无回头路。”
楼。主。夫。人。
如意的面色霎时苍白如纸,心如同被利刃剜过。
“叶子安,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只听咔嚓一声,如意手上的酒杯碎裂,沁入她的手掌之内,桌上霎时一片鲜红。
待叶子安反应过来,如意已迅速拿起一片碎瓷,绝然向自己脖颈划去。
“如意!”
叶子安连忙将碎瓷打落在地,如意轻飘飘的身子落在他怀里,叶子安握住她流血的手,难过道:“如意你疯了么?你是想死在我面前,然后嘲笑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是啊,你若不能将我救下,我不如死了。”
如意冷笑着将叶子安推开,别过脸道:“你不是我的小叶子,闪一边去,我不需要你!”
叶子安却是不愿放手了,他探了探如意的经脉,登时大骇道:“你的内力呢?”
如意不答,执意要出去,二人正推推搡搡着,孟倚君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黑着脸道:“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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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气压马上会过去的!
第51章 衡竹苑
叶子安霎时便黑了脸:“其他人没这个胆子,是你做的?”
孟倚君冷笑:“你倒好,让她在你眼皮底下寻死觅活,如此狼狈,咱们两人,还真是彼此彼此呢。”
“孟倚君,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叶子安将桌上那柄清素剑拿起,眼中似有杀意:“这柄剑自从跟了我,还未遇到能匹敌的对手,在下很愿意领教领教孟楼主的水过无痕。”
孟倚君何等人,淡声一笑道:“好啊,本座很久没有接受过挑战,听闻叶副楼主的破天剑法近日来大成,叶副楼主不妨来试试。”
肃舀听得屋里响动,连忙进来,对叶子安道:“叶副楼主,属下提醒您一句,危楼的规矩,挑战楼主若是失败,是要丢性命的!”
“我知道,挑战若成功,我便是下一任楼主。”
叶子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他将剑拔出鞘,做好了迎击孟倚君的准备。
小小的客栈之内霎时剑拔弩张,彼时淮南江湖人才凋零,前一辈的谢清源、范仁瞻、翁珏皆已离世,下一辈的范不凝不知踪迹,齐如意武功尽失,孟倚君和叶子安,已然跻身于英雄榜的前两名。
“够了。”
如意冷眼旁观了许久,终是在他们正式开比之前幽幽道:“你们要死要活大可以去外面,这小小的添香客栈,如何能容得下你们两尊大佛?”
她站起身,叶子安和孟倚君这两人,如意是一个也不想理,吩咐肃舀将车马备好,独自回了衡竹苑中。
乌云蔽月,夜色昏暗,如意拿着铲子在红梅树下翻腾了一会儿,果然找出一坛梅花酿来。以梅花酿酒,清香而不辛辣,她一股脑儿喝了一整坛酒,恍惚之间,突然想起添香客栈饭菜的味道来。
那是在正阳城下的部署营里。孟倚君打发了好色而自大的刘彦贞,他曾问如意,江湖如此险恶,为何她会对叶子安如此推心置腹。
“我跟小叶子怎么在添香客栈认识的,你不是知道吗?”
如意仰头,笑盈盈道:“总之我这个人啊,永远记得别人的一饭之情。”
孟倚君笑笑,“你就是个没口福的,添香客栈扬名淮南,你却只是喝了一杯水而已。”
他嫌弃部署营里没什么好吃食,遂请如意大吃了一通,如意当时还讶然,问孟倚君如何在荒郊野外找到淮南名厨,殊不知,他请的厨子,便是来源于添香客栈。
如意醉了,被雪落扶到床榻之上,昏昏欲睡。这夜的梦很长,如意辗转反侧之间,忽而便想到了。危楼副楼主。
那时破天剑法现世,江湖之人无不想一睹剑法,修炼上乘武功,直到碧虚子走火入魔,被如意一刀刺死,这股热潮才渐渐平息。可不知怎的,三娘子却认定了如意和叶子安能破解破天剑法,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们。
三娘子说朝局动荡,危楼正是用人之时,并许给如意和叶子安副楼主之职,希望二人能在孟倚君身边辅佐,成为孟倚君的左膀右臂。
谢清源体内的毒还未解,如意可能答应她?她和叶子安纷纷表示,他们不过是没什么远大抱负的江湖客,危楼的抬爱实在是接受不起。
这便是大大拂了三娘子的脸面。
之前在龙泽山庄,杀死独孤勇的正是三娘子,她却将此恶行嫁祸于如意,还利用碧虚子的死在江湖上大搞舆论,势必要拆散齐、叶二人。
不仅如此,三娘子还在如意忍无可忍找她挑战之时,用丝帕甩出含着春。药。的香粉,在如意耳边道:
“妹妹是不知道情动的滋味有多迷人,人生在世什么都是虚的,及时行乐才是真谛。过几天,你会回来感谢姐姐的。”
几天之后,如意果然回来寻找三娘子,天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春。药。会勾起如意体内的“瞬华”之毒。这种毒只针对于女子,会令人无止无息地沉迷于欲海,理智全无。
所幸叶子安定力颇深,及时发现了如意的不妥,如意又靠着强大的内力,压制住“瞬华”毒性初发,可除了解药或放纵,每隔一月,如意都要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好在没过多久之后,翁珏便重回江湖,她和谢清源夫妇二人联手,以毕生修为,终于暂时压制住“瞬华”的毒性。
三娘子知晓翁珏夫妇不会放过她,径直躲入了深宫大内孟厉的身边。她派人给如意和叶子安传信,说这便是他们不遵守危楼规矩的下场,世上还没有人能拒绝她,拒绝她三娘子,便是拒绝危楼背后真正的主子——大内总管孟厉。
到后来,如意、叶子安被孟厉追杀,如意掉落悬崖,是孟倚君的水过无痕让她在下坠之时找到着力点,捡回了一条性命。
再后来,如意在危楼醒来,这才发现危楼之内斗争不断,孟倚君和三娘子,的确不是一条心。
大概孟倚君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孟厉,将如意囚禁在自己身边。叶子安知道此事之后,怀疑,震惊,愤怒,而难以置信。
孟倚君的情况又能好到哪里去?只要接触过孟厉其人,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不论是孟倚君还是三娘子,在孟厉眼中不过是替他办事、制衡危楼的工具。稍有不慎,孟倚君在危楼的地位,便危在旦夕。
孟倚君心里,似乎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他不愿让叶子安掺和进危楼这趟浑水,连带着如意也对叶子安冷言冷语。
“我与如意,两不相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