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颜乐“啊”了一声,又快速反应过来,走上前,道:“两位皆是我在北林村寻到,北林村早已被白玛部屠干净,二位又没有容身之处,这才命人将他们带回。”
宋颜乐转头看问老妪,“婆婆,那白玛部的人是何时到北林村的?”
老妪似乎有些怕,身子止住不住发颤。她要起身,被宋颜乐打手制止,便就坐着回答:“……两……两个月前。”
“这孩子是谁的?”宋颜乐又问。
“我小儿子的,前年溺死在北渡河,只留下这唯一的孩子。”
宋颜乐还要问,却听到严策宁咳了一声,她回头看他,神色不解。
“你过来。”严策宁指的是苏晟,他听步信厚了解过那老妪的身世,此刻对那十五六岁的少年更感兴趣。
一直游神在外的苏晟回神,拖着虚弱的身子走上前,躬身作揖。
严策宁扫视着他,问:“叫什么名字?”
“苏晟。”他声音很轻,微弱得像是蚊子发出来的。
宋颜乐想着苏晟这个状态怕是话都说不清楚,便上前替苏晟作答,“将军,苏晟是从西境来此。”
“西境人?”步信厚发出疑问,在场大多数人也与他一样,更多的是带着惊讶与敌意。
“苏晟是西境人,其父是大庆人,其母是西境白玛部人,可家族却被白玛部尽数虐杀。他不是那帮西境毛子,手上从未沾过大庆的血,如今他无处可去,恳请将军暂留他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西境脱离大庆百年,此后与大庆向来水火不容,连边境地的毫厘都要分得一清二楚。
后来西境开始入侵大庆边沿,历任帝王想要收回西境,两境酣战几十年,双方各没捞着好处,关系愈发恶劣。在势如水火的情况下私收西境子民,怕是要收到八方的抨击。
“不可能。”严策宁冷声道:“不管他爹娘是谁,只要他是来自西境,那就不能留着。”
苏晟慌忙看向宋颜乐,宋颜乐处之泰然,似乎预料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宋颜乐不能把他爹是舒离旧部的消息透露出来。最大的原因是他爹作为舒离部下,私自与西境通婚,舒离作为主帅未能严加处置,这点就足以让那些高坐朝堂的群臣大做文章,弹劾奏折定会弥天盖地送到她老爹面前。
可若她只对严策宁说,好言相劝一番也许能成功,但他未必听从,不仅枉费唇舌,还会让严策宁对她立起戒心。
她不能用舒离的威望来镇压,如此只会众怒难任,是以她只能拿出苏晟能存在的有力条件。
“诸位为何不想想苏晟的到来或是我们收复西境的有利推手。他有着白玛部的血统,白玛部不杀他,定是还有他的价值,他熟知那些人的来历,了解着西境的一隅,不会害了大庆反是助了大庆。稚子有心,何不予以,他若真心要入大庆,就让他自己来争取。”宋颜乐一番话让众人陷入思忖。
严策宁不置可否。
此时步信厚出列道:“说是如此,可谁都不能确保永不被蛇咬,是人都有野心,又何以见得一个人的野心有多大,宋军师,不可。”
宋颜乐完全理解他会这么想。步信厚跟西境毛子打了多久,他就有多了解西境,他认为的西境大多数是豺狐之心,就是不能明确人心,所以不敢冒险。
她朝步信厚点头,道:“步老之意,我知。圣人讲求仁义,苏晟如今已无家可归,他只是一个十五少年,又身患顽疾,只求将军为他寻个避所。再者,我带回的人我会负责,只要他有一丝歹意,我便亲手杀了他。”
严策宁的目光从方才就一直追随着宋颜乐,本来脸色正常,听完这一番话,沉了脸,“怎么能确保军师信守诺言?”
宋颜乐回视他,诚恳道:“将军可随时监督。”
“军师真是当人人都与你一般有闲心。”
宋颜乐:……
老祖宗,抱歉,不小心蹭到您坟了。
严策宁这么说,不知为何宋颜乐会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于是她露出了更加诚恳的神情,全盘推给上首的人:“全凭将军定夺。”
严策宁默了良久,久到众人以为他不会说话或是勃然大怒,却听他蓦道:“明日我要得到那批人的准确位置。”
苏晟有一刻的愣神,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地直磕头,谢了严策宁又谢了宋颜乐。
从营帐里退出来,苏晟跟着宋颜乐,嘴里不停地絮叨:“主子,苏晟此生跟定您了,就算您让我去火场里滚一遭,我苏晟仍是矢忠不二。”、
“话别说早,易遭天谴。”宋颜乐心里烦闷。
她刚才的一番话,完全是为了保住苏晟硬说的,“随时督查”这种事,严策宁是去查苏晟吗?不是,他只会查宋颜乐,毕竟她是源头。
宋颜乐睨了一眼苏晟:若不是为了你,我何至于做到这般田地。
苏晟见了却以为宋颜乐在怀疑他,忙道:“主子,我说真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牛、马、驴,您说何就是何。”他的语气永远都带着一丝天真,一双湿润的眸子让人看了不忍拒绝。
宋颜乐心想算了,叹了一口气,道:“让你去帮我洗衣裳去不去?”
苏晟愣了会儿,虽然他帮母亲洗过衣裳,可还从未帮女子洗过,如此会不会不合适,若是让人见着,宋颜乐恐怕会被说闲话。
瞧他一副为难的模样,宋颜乐摇了摇头,朝严策宁的营帐走去,她换下的衣裳还未拿走。
苏晟见状以为她是生了气,急忙追上去,“主子,我洗,我不是不愿,是怕您——”
“得了,你那身子骨,比我还差,先回去休息。”宋颜乐没停,侧眼睨着他。
“……我和主子的模样,彼此彼此吧……”苏晟小声嘀咕,神情极其认真。
宋颜乐:……
她应该是踩了祖宗的坟。
二人如此来回几句,终于到了帐门口。严策宁此时还在主营帐里商讨要事,宋颜乐是被赶出来的,怀着报复的心,她踏着沾了马粪的鞋底,径自踩进了帐里。
苏晟大惊,瞪着眼珠子愣怔。知道自己不能随意进出营帐,便留在外头徘徊,帮主子看着人。
“主子?”
“主子?你好了没?”
苏晟等了才不足喝口水的功夫就开始叫人,因为见这一地的马粪,担心严策宁要把宋颜乐吊起来打,内心惶恐不安,来回踱步。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里头终于有动静,宋颜乐自内掀帘出来,面上带着明显的悦色,她朝苏晟叫道:“走!”
苏晟不知发生了什么能让她忽地转了性,呆讷地跟着走在宋颜乐身后,片刻之后,他蓦然回首。
帐是完整的,看起来却与方才不同了。幄帐周遭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似乎下一刻上方就要阴云密布,雨泼成帘。
苏晟转回了头,看向前方走得不着调的人,现在是完整的,恐怕一会就是碎的了。
一刻钟后,这方确实阴雨密布,却还未大雨瓢泼。
严策宁进了帐后,盘旋在帐梁上的双环蛇便吐着信子看向这处,目光幽森,不仅如此,地上还留着一大片脚印,散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宋颜乐很好地利用了严策宁喜欢素净这一点,真正让严策宁一脸嫌弃,可也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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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舒离
“白玛部位于西境北部,西境一个不大不小部落,与耶沙三部一同效命于金戈部的统帅阚沙尔。相对于耶沙三部与金戈部,白玛部确实不起眼,兵力不如这两大部落。可它所在位置是西境粮食主要来源,那处有大量沃田,虽比不上大庆,可足以供应西境每年上万石的军粮。除这一点,那里的人还有明显的特征——皮肤白,身形魁梧。”
从北渡河流出的一条小河分支就位于定东大营后方,宋颜乐蹲在河边听着苏晟娓娓道来,已经洗好的衣裳被搁在木盆里。
“但我在白玛部从未见过那个乌日森,主子也说他相貌与白玛部有些差别,或许他……有可能是从耶沙三部或是金戈部出来的。”苏晟语气越来越不足。
宋颜乐正把手伸进了水中,明澈河水流过指缝,十指指尖泡得微粉,闻言发出了疑问:“他不是白玛部的人,那怎么能叫得动白玛部的兵? ”
“你们西境原来这么和谐吗?好到连兵马都可以让其他部落随意调走。”宋颜乐自顾自说。
“苏晟也疑惑。”他说:“从主子前头对乌日森的描述,大抵能猜出那人是个有地位的角色,可他只对白玛部熟悉,有十足把握确定那人定不是出自白玛部。”
既不是白玛部,那极有可能就是金戈部的王族,虽然王族也不能擅用私权调令其它部落人马,但若那人是阚沙尔的儿子,那就说的通了。
“阚沙尔只有一子,苏晟不知具体名字,却知道两年前阚沙尔将管理金戈部的兵权授予给了自己的孩子。按理说此人应该抽不出空来大庆,但又只有这种可能是他,难不成那人是阚沙尔的私生子?”
苏晟不仅这么想了,还说出来了。
宋颜乐本来在认真推理着,听他这般说,倒是认为有这个可能,同时亦觉得苏晟既能想出这个可能,脑子估计不太好使。
不太好使不是指他真的愚笨,而是主要体现在脑回路的清奇以及随时能泪如雨下的本事。
“对了,来时路上你与我说,你是跟着他们从边北营一处密林里进入大庆的。”宋颜乐突然想起这个问题,便问了苏晟,“就没有碰上落安与汉丰的守备军?”
苏晟摇头,表示并没有。
?宋颜乐也没想到他们竟真是从那处进来的,其实她本在定东大营北林山时就该猜到,亦没想到汉丰这几年没了她娘,对管辖边境线一事敷衍塞责,推诿拖延。
“主子,乌日森此时定还在边境徘徊,想想用什么办法抓住他吗?”苏晟见她深思,对此事定有打算,他不好插足,便又绕回到白玛部一事。
“捉住?”宋颜乐的反应出乎意料。
“埋伏在定东大营周边这般久,这么容易捉早就捉到了。”宋颜乐意味深长道:“ 这兴许是个好机会。”
苏晟:“ ?”
宋颜乐没回答,双手从河中抽出,甩去了多余的水珠,垂头正要往自己衣上擦,余光看见面前伸来一截平摊的衣袖。
“主子,用我的擦吧。 ”苏晟正一臂伸直,一手撑直着那方宽袖,语气暗含一丝祈求。
“……”
宋颜乐也不跟他来回掰扯了,直往他大片的袖口上随意抹了几下。
苏晟满足地笑了,又自觉把一旁的木盆端起来,等着宋颜乐。
宋颜乐努力克制表情。
站起身子,可忽觉背后有些不舒服,蓦然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三人。
那三人皆侧对着她前行,牧高与步信厚正在低语什么,前头背手走着的正是严策宁。
他此刻的神情像是在听着后方两人对话陷入思忖,又像是碰见了鬼似的,一脸凶相。
苏晟随着宋颜乐的目光投到那处,一见是严策宁,又想到她主子不久前干的好事,立马缩着脖子挪步到宋颜乐身后,颤巍巍道:“ 主子,趁着严将军此刻还有事务要忙,身旁也还有人,咱们就先赶紧跑吧……”
宋颜乐侧了下头,颔首赞同。
于是两人拖着步子,假装是闲游过此地,幽幽路过三人。
步信厚与牧高二人转头眺望两人的背影,觉得莫名其妙。
“将军可要派人看着宋军师?”牧高忽然问,内心还是有些担忧。
严策宁也正盯着那两道背影看,闻言只微摇头。
步信厚不知为何想到了舒离,由此联想到宋颜乐,不经狐疑道:“听闻宋军师自四岁便与舒离将军入西境,直到十岁才回到边陲营,可好像从未听闻舒离将军带着宋军师去西境的经历过。”
不仅是步信厚,基本知晓宋颜乐的都会对此有疑惑。
舒离当年作为大庆汉丰军的统帅,本该在营里统辖练兵,不知是何原因,就突然进了西境,彼时竟无一人知晓。
二人六年后回边陲营,此事一传,万民争议。甚至有朝臣屡屡上奏弹劾,弹舒离被西境收买,弹母女二人是回来给西境做奸细,诸如此类。
可令人意外的是,晋光帝仿佛没听见似的,即便听了几句也置之不理,甚至还有大臣直言不讳,上谏称陛下太过意气用事。
直到她们领着十万大军打了数十场胜仗,一时间流言一扫而空,舒离再次被捧上了高位,甚至比往年名声更旺,此后无人再在人前提起西境一事。
步信厚叹了一气,又道:“舒离将军为国征战多年,不求名利得失,是我大庆最受敬仰之人,她德配此。经年不忠之嫌虽已隐没,可随着舒离将军的离世,这些年来蜚言又渐起,这回是宋军师一人承担,旁人想说也没法说。”
只是因为宋颜乐在归都四年后突然身子变得虚弱。那时正是她与严策宁退婚三年后,舒离将军过世四年后,也就是说舒离是在宋家与严家退婚后一年过世的,众人只知晓她是因劳战多年身子没养好,在腊月时又受了风寒病死的。
自宋颜乐病弱,她果断辞去副将一职,不再干涉军政。
为何说尘封不久的流言又起,是因为这病来得突然,且她的往事经历不能算干净。
若她当时还留在军中,受到的非议还不至此,因为一直有人在旁监察。可她离了军政,便失了让人监督的理由,一个为大庆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将之后,退休了再派人防备着只会让在朝的武将寒心。
可忧虑这些的大多为朝臣,尤其以内阁首辅为头的内阁集团,在朝堂上对宋颜乐的父亲成国公宋懿暗中针对。
可晋光帝一直对宋家深信不疑,内阁也不敢言过。
严策宁听着,却始终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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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定东大营总算安静了些,可仍有一批外来宿敌躲在暗处,他们也不敢放松。
寅时一刻,主营帐里。
“我已将汉丰失职一事发出呈报,皇上已对汉丰下旨严查整改。”宋颜乐正在汇报军务,严策宁终于肯让她干点正经事了,可现在她却一脸困意,若是仔细听,还能发现她在说话时刻意用力了几分,是想压下突如其来的哈欠。
“还有,将军现在需派部分兵力去填补落安与汉丰边境的空缺。”
“嗯。”严策宁只冷冷回答一声。
不多时,这方安静下来,就连呼吸声都像没似的。
严策宁看着边境防守图的眼睛往上移,落在宋颜乐白皙的脸蛋上。
又比前些天白了几分。
宋颜乐垂着的头一直没抬起来,严策宁打眼仔细看,浓密的睫毛在浮动,眼皮上下来回挣扎,竟是站着睡着了!
空气中忽传来“啪”地一声,那站着的人身子震了一下,脑袋倏地拔起,竟一时找不到视线落脚点,好半天才正确看向坐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