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滞,宋颜乐知道犯了错,又垂下头,不作声。
本以为严策宁又要以十万铁骑大统领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指斥一番,却见他这次只是垂了眸,随后唇角动了动,嗓音低沉,道:“早膳用了再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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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晦暗
宋颜乐仍低着头,还以为是耳朵出了问题。
脑子一顿混沌过后,是倏尔迸出的讶异。
下一瞬,宋颜乐抬头。因为抬得遽然,以至于严策宁还未收回目光就被逮个正着。
严策宁咳了一声,觉得怪异;移开目光,又觉得刻意。
便一眨不眨看着宋颜乐,两人就这么大眼对小眼,默了好半晌。
上属眷注下属本是件寻常事,可此时被她这般凝睇,倒像是他别有用心。
宋颜乐一身月白素裙,脖颈修长白皙,与对面一身墨色的严策宁对比鲜明。
两人一白一黑,对上此时周遭的气流如同一幅太极图,泾渭分明。
“你要这样看到什么时候?”严策宁敛了眸,终于开口说道。
被这一声打回思绪,宋颜乐小幅度撇了撇嘴。
内心暗忖:你回回不也看了,怎说得好像我在觊觎你似的。
严策宁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却也只道:“没事就下去吧。”
宋颜乐未有动作。
没了睡意,正好想到白玛部一事,便问:“将军打算如何寻哪些人?”
严策宁一手搭在膝上,打眼看她,并未作答而是反问:“宋军师打算如何?”
像是知道她已经做好打算。
不过,正合她意。
“定东大营派兵寻了几日都不见那些人的踪影,能藏这般久,看来本事不小,按照这么个寻法想来是不行的……”宋颜乐支着下颌思考,看向严策宁,“将军可要试试诈一诈?”
“如何做?”严策宁回答地很快。
宋颜乐先是一愣,随后回道:“用兵打仗是一种诡异之术。能打,就装作不能打;要打,就装作不想打。敌人强盛,就暂避锋芒;敌人混乱,就趁机攻取它。”
严策宁:“所以,以目前形势,要……”
“避。”宋颜乐言简意赅地说。
出乎严策宁意料,他轻挑下眉,双手都搭在了膝上,左手拇指摩挲着食指上的扳指,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们此时应该避着他们走,回四军营。我本以为此次白玛部的人入大庆,在定东大营周边徘徊了这般久,是为了、许是为了混入营里。”宋颜乐中间稍稍顿了下,好像她本来要说的不是这句。
“可现在看来并不是。”
严策宁不动声色,只问:“之后该如何?”
“等。”宋颜乐两指摸着下巴,见对面的人沉默不语,又道:“我给将军梳理一下。将军可还记得当时我与你发现境内有白玛部踪迹那日,发生了何事?”
严策宁说:“碧莜受了伤。”
宋颜乐语气变得正经起来,“不错,且伤碧莜的人与我初来四军营那夜伤钱太医的为同一伙,正是白玛部。最初,我以为白玛部的人是要挟我们一行人做人质,以此要挟四军营。可那夜在乔越霁带着卫筠赶来时,他们放弃了这次攻击的绝好机会,到后来碧莜无故被重伤,这些都证明他们的目的不是四军营。那时我们都在四军营。”
“所以?”严策宁问。
“将军误食玉魅第二日,我便从纪雄口中得知,是北林村民给了他玉魅。我当下就用……将军的令牌调兵前往北林山。”宋颜乐眸子飞快瞥了一眼前方,继续道:“上山之后我查清是村民意外从白玛部手下得到玉魅,又误打误撞给了纪雄,却没想到果真在那碰见了白玛部。这时,你我在定东大营。”
“所以,他们的目标是我。”
宋颜乐说罢便看着严策宁,眼底意味不明,让人丝毫不能察觉其中含义。
“为何是你?”严策宁眼神微变,语气却一如往常。
宋颜乐摇首,意思大抵是自己也不明白。
严策宁有了疑惑,那为何又能确认目标是自己。
帐里静默无声,严策宁不急着问,就等着她。
“白玛部。”宋颜乐毫无征兆地开口,声音竟带了些嘶哑,“十二年前,我与母亲还在西境时,曾在大境的街市上被人追杀。我不知那伙人为何要追杀我们,也不知他们是谁?目的是何?我们进入西境没有任何人知晓,在大境里也只是作为寻常人家生活。
这是宋颜乐第一次与严策宁主动提起她在西境的往事,那六年他从未有参与过,没有一丝挂钩,甚至那时他还不知道有这个人。
他沉默地听着。
“那次追杀,母亲受了伤,我们一路延大境城外跑,后来误入了一座村子,那的人都生的白皙,与白玛部的肤色极其相似,但大多是女子,也有男子,可大多是深肤色的,那时我还不知有白玛部。可在我们进了那村子后,连着好几日后都不见有人来寻。我与母亲觉得可疑,便趁偷偷离开,现在想来白玛部大抵就是那村子里的人。”
“如此多年还要追上门。”严策宁沉声问:“所以你们在那做了什么?”
宋颜乐沉默良久,只是摇了摇头。
“我那时八岁,是记事较清楚的年纪,却不知为何毫无印象。”宋颜乐道。
一个八岁的孩子面临追杀,独自带着受伤的母亲逃亡,可想而知这是多么难以消抹掉的梦魇。可她回到都城,竟从未提起过那些事,还能乐得其所。
“所以是舒离将军做了什么?”严策宁朝宋颜乐一旁的空椅伸手,示意她坐下。
宋颜乐坐定后,语气里也夹杂着疑问,沉声说:“或许是他们发现了母亲的真实身份,或许是母亲发现了他们的要密。”
待她说完,严策宁始终垂着头,神情复杂,似乎在思忖又在……感伤?
但宋颜乐觉得他大程度上不会如此。
“不管原因出于何,我能明确一点——他们会自己上门。”
严策宁抬起了头,与宋颜乐对视。
不过一会儿,宋颜乐便缓缓错开视线,垂眸看着地面。
那一瞬间严策宁清晰地察觉到她似是在想什么,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严策宁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般想,他微微急促地喘息着,等到宋颜乐抬起头看向自己。
眼前人面上显出的是期待自己回答的模样,可严策宁似乎觉得那双眸子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在晦暗处隐隐流露。
她好像永远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管是痛苦、悔恨还是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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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你们今日就跟着他们进到落安城内,住在北林山旧换个地方也不错。慕儿往后要上学堂,在城内也方便些。”宋颜乐交代完,又被老妪捧着双手,迫不得已受着老妪的拜礼。
前些天,她拨了自己的月钱给老妪与慕儿,就是为了能让祖孙二人以后过得安心些,那时老妪谢得声都颤了,这会儿又不住地感激起来。
宋颜乐实在劝不住,找准时机抽出一只手,一把捉过从一旁跑过去的慕儿,“快跟着奶奶,一会儿奶奶走了就不要你了。”
慕儿即便被她揪着领子,身子摇摇晃晃,也没说不舒服,反而是仰着头闷闷地说:“宋姐姐跟慕儿一起去,慕儿想要宋姐姐赔我一起玩儿。”
老妪连忙蹲下身把慕儿抱过去,喋喋不休地跟他说了一大堆类似“姐姐有要事,姐姐忙”等话,说得怀里孩子不耐烦地蹿出来,又奔向宋颜乐。
他白嫩的小手伸进斜跨在自己身前的小包袱里,一顿翻腾,掏出了九连环。
宋颜乐本以为他想让自己解开,可接过来后,却发现九连环已经被解开了。
“慕儿自己解的?”宋颜乐垂头,一边看着慕儿圆嘟嘟的脸庞,一边摇了摇手中的物件。
慕儿高高地仰着头,整颗头都要仰到后面去了,只见他露出了洁白的小牙齿,亮眼弯弯,“是严叔叔给慕儿解的。”
宋颜乐一怔,胡想一番又回过神来。
叔叔?
严策宁与她也就相差了两岁,被叫叔叔了。
宋颜乐极力憋住自己,随即收敛,唇边还带着一抹笑,问道:“为什么叫严将军叔叔?”
慕儿童言无忌,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他总沉着脸,像块木头似的,说话时也沉沉的,我二叔也这样,就叫他叔叔了。”
宋颜乐笑出声,还想要附和几句,余光却瞥到一束凌厉的目光。
这感觉再熟悉不过,她侧头一看。
果不其然,严策宁正朝这边踏步而来。
宋颜乐正回脑袋,蹲下身,与慕儿直视,把手中的九连环递还给他。
她没有注意到此时的严策宁脚步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
“慕儿以后要好好长大,长成男子汉,好好保护奶奶,好吗?”
慕儿带着稚气的童音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随后又捧起手中的九连环,耷拉着脑袋,“可慕儿还没有先学会这个。”
严策宁视线落在慕儿的手上,少倾,又移到宋颜乐的侧脸。
只见她看了一眼九连环,又抬眸,玉手抚摸慕儿的脑袋,柔声说:“慢慢地就学会了,做错了也没关系,总有学会的。”
严策宁看着她,心里想:对我可是做错了也不行的。
他这般看着宋颜乐,竟有一瞬的恍惚。
日下的光晕重叠在瞳孔里,他克制不住地想到了那个余晖下的庭院,少女身上淡淡的梅花香仍保持到现在,可往事已经变得模糊,糊到一切只是幻梦。
一声“再会”打破了无端的遐想,慕儿与老妪已经跟着前去落安驻防的部队走远,整齐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待他缓回神,就见宋颜乐站在面前,眨着明眸看他。
“……”
宋颜乐看了他好半晌,以为他听到了慕儿说的那些话以及看到了自己嘲笑他的模样,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便清了清嗓子,带着安抚的语气说:“孩子而已,心里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什么,毫无可信度,将军不用在意。”
她一展笑颜,努力缓解他内心的不适,可半天都不见眼前人有反应。
“……”
不知多久,终于听见声,只是没想到这位“严叔叔”不领情,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在意什么?”
宋颜乐气得握紧双拳,舒了一口气,心里对自己警示——心平气和。
严策宁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反应,径自转了身,又侧眼睨她,开口道:“莫名其妙。”
又转回头,走了。
宋颜乐忍不了,倏然变了脸,内心骂骂咧咧。
苏晟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两人,摇头叹气,这会儿才走过来,道:“主子,准备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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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星夜
四军营的大门前,伏瑞、卫筠静静等候,钱太医钱进宝插了空,站在队伍中间,端着身子,全然一副主人模样。
远处渐传来马蹄声,望得见的道上有了熙熙攘攘的人影。
不多时,这方天地,令卫筠和伏瑞头疼好几日的鬼嚎声再次响起。
“哎哟哎哟,宋小姐,我的天老爷,您可总算回来了啊。”
宋颜乐一下马,便见钱进宝唉声怨气,哭丧着脸冲上来。她骤然朝后缩了几步,苏晟和乔越霁同时挡在身前。
“欸,你们俩臭小子干什么的!小姐,快让卑职看看,怎得、怎得变得这般消瘦了?”
“哎呀,小姐您说好好的,何必要跑去那里受罪呢?”
“这这这,又得养多少日才能好起来。”
钱进宝眼看着自己离归都之路又远了一步,心里沉痛又愤懑。
宋颜乐脸色确实比前几日好不了多少,可她本人觉得与往常无甚大区别,这几日休息的不好,今夜再好好睡一觉就行。
她没理会这些,直问钱进宝,“碧莜醒了吗?”
钱进宝摇头,又嘟囔着,“碧莜那丫头伤得奇怪,前几日伤口又开始炎化,中途醒过几次,可还是不能下床。”
宋颜乐默然,颔首示意明白。
伏瑞在一旁观察良久,语气不善道:“这又是哪来的野小子?”
他带着审视敌人的目光打量苏晟,看得苏晟腿都在发颤。
宋颜乐闻声走上前,挡在苏晟面前,“伏参将,他是我新寻来的幕僚。”
她身子瘦,还不够足以挡住苏晟整个人,可也能让人看出不容轻视的警示。
严策宁在不远处卸着臂缚,余光注意到这个动作,收回了目光。
看得他眼睛不舒服。
“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能耐?”伏瑞怪气道。
宋颜乐面上无表情,只是和气道:“没什么大能耐,对我有用就够了。”
卫筠:“宋军师这一趟收获满满啊。”
牧高看不下去,推搡开人,“你们两个像点样子。”
宋颜乐只微微笑,带着乔越霁与苏晟走了。
钱太医也不好一个人留,悻悻地跟上去。
严策宁让卫筠与伏瑞退了下去,牧高跟着往后头走,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开了口,“将军,可要找老瑞和卫筠谈谈?”
这话里有话,严策宁明白,牧高大抵是想缓和一下几人的关系。卫筠性子冲,伏瑞更冲,两人向来不看好宋颜乐,经定东大营一事,他们指不定还要找宋颜乐麻烦。
严策宁沉思须臾,回道:“不用。”
牧高始料未及,这几日他留心注意过,两人虽然明面上仍是势同水火,可在谈话间总有着调侃对方之意,这显然是朝友好的趋势赶啊,现下没有作为是否太过冷血。
“她自有办法处理好。”严策宁背手,转头对牧高说,“若是我出面调解,那性质就不同,我出了面对他们来说就是压制。不仅是伏瑞与卫筠,许多将士都会倾向于是袒护。若我问你,你厌恶一人,那人想与你和解,寻了他人来上门赔礼,自个躲府里头安宁清闲,你可愿接纳?”
牧高想都没想摇了摇头。
严策宁的声音再次响起:“既然她决意留在这,这便是她该面临的,也该她自行解决,自己来,方才有说服力。卫筠脾性冲,可也知分寸。伏瑞火气上来更是拦不住,可也不至于上手打人,他是一根筋的,你注意些,适当扯他一把。”
牧高颇有所感地点点头,应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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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真是对不住,该是碧莜来照顾您的,现在竟还要小姐来给我擦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