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屋门前,小少年便退下,宋颜乐先是在门前踌躇片刻,见门开着一条小缝,便躬身作揖道:“将军,属下有要事要禀。”
……
屋里没动静,宋颜乐又上前敲门。
仍是没反应,她迟疑了半晌,用两根手指头轻轻地推开门。
屋子外间干净整洁,可就是没人。
宋颜乐狐疑地喊了一声,“严将军?”
无人响应,她正打算出去,毕竟在别人屋子里待久了不好,可她才转过身,忽闻一道潺潺的流水声,随后又变得轻缓。
宋颜乐犹豫不定,过了半会儿,还是决定朝里间走去。
可才走到纱帐半掩的转角,就瞧见了严策宁搭在浴桶边沿的手臂。
宋颜乐吓得差点丢了魂,登时就垂首闭眸躬身作揖,嘴里不停地道歉,“将军,我是无意走进来的,望饶恕,只是有要事禀……”
“……”
连周围的空气都静默了许久,没人回话。
严策宁不会是泡澡泡晕了吧?
宋颜乐就这么想着,一步一步的向那方挪动,若是真晕了可不得了。
她彻底从纱帐后走出来,严策宁上半部分赤.裸的身体也暴露在她眼里,他后背被大片乌发遮挡,双手自然放松地搭在木桶两侧,修长分明的手指垂在半空。
宋颜乐似有些讶异,严策宁看着倒是在闭眼冥思,可为何眉头一直紧锁着,甚至没有发现有人走进来。
她就站在离他有五六尺距离的地方,她听着平缓的呼吸,看着严策宁那张俊美的侧脸,失了神。
原来是睡着了。
外头丹霞似锦,窗棂上蹿进来的光晕正好打在这处。嘴唇的弧线,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骨都如画般的静止在这一刻,就像是个幻梦,那是宋颜乐从没见过的,甚至在梦境中都从未被施舍过。
“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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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史记》中的《项羽本纪》。
[2]铁马:挂在屋檐下的铜片或铁片,风吹过时能互相撞击发出声音。
第5章 渡河
此刻还处在异世的宋颜乐猝不及防,吓得脸色发青,身子猛地朝后一颤,严策宁正侧头看着她,像一头恶狠狠的野兽,如果她适才有什么动作,此刻已经只剩下一堆白骨。
他醒了?他什么时候醒的?
该死的眼睛长哪了?
这下误会大了!
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心虚,她作势躬身行礼,刻意压制着声音道:“我……我在门外等候将军多时,未见有动静,擅自闯进,还请将军责罚。”
少焉,传来严策宁低沉的声音,“出去。”
宋颜乐抬头,对上严策宁凌厉的眼神。虽然知晓严策宁厌恶她,可几日没见过面想着态度应该会缓和,没想到还是这般冲。
“你还要看多久?”严策宁冷冷回道。
“没有看,我只是有要事要禀。”宋颜乐垂头看向地面,心想如果此时马上离开了会不会显得她是落荒而逃,若是她毫不在意……这个说法过得去。
她又道:“我只是想寻将军借一下属地堪舆图,将军给我就走。”
严策宁再次低声呵斥,“……出去。”
宋颜乐这次也不犟,应他的强烈要求朝门外幽幽地走去,又合上门,步子轻盈平稳,可明眼人瞧着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
宋颜乐回来后就一直站在廊下,觉得无聊,眼下四处望着,寻到一根枯枝条,拾起便一下下地敲着檐下的铁马。
这处瞬间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响声,宋颜乐觉得好听极了,“晓窗风细响檐铃,一曲云璈枕上闻。[1]”
严策宁坐在浴桶里半晌才起身,水流淌过他精悍壮实的身躯,他随意从衣架上抓了件薄外衫套上,黑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脖颈上还凝着珠。
严策宁适才就一直听着外头的声,稍稍整衣,朝屋外说:“进来。”
闻声宋颜乐即刻丢了枝条,推门而入,看见严策宁正站在书架前,翻着柜子里的物件。
“堪舆图不可随意看。”严策宁回过头来,手上拿着一卷用细麻绳捆起的羊皮卷,“先说说原因。”
宋颜乐随着他坐下的动作走上前,保持着适当的距离站定,“我疑心有人从北渡河过境。”
严策宁抬首,左手食指上带着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根据从何而来?”
“没人跟你说吗?”宋颜乐下意识回了这话,尊称也给忘了。
不出所料,话音刚落,严策宁就开始抓着她的错不放,“宋军师怎么喂了几日马就把规矩给喂没了?”
“一时性急,将军何必抓着不放。”
严策宁直直地盯着宋颜乐,顿了须臾,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怕我,怎么?见那日我没杀你就开始忘形了?”
“我知错。”宋颜乐赶着转移话题,“刚到四军营那日,我在半道上遇上一伙不明身份的贼人,钱太医就是被这伙人暗伤,随后我命乔越霁掉头先赶回营地搬救兵……”
听到这时严策宁摩挲的手顿了一下。
待宋颜乐说完,才发现他全程一直蹙着眉,严策宁也不看她,抄起桌上的堪舆图抛过去。
“谢将军。”
宋颜乐翻开泛黄的羊皮卷子,整个大庆的部署展露在眼前。
大庆的四大属地里,只有落安与汉丰因为与西境毗邻时常遭受西境部落的侵犯,确切的说在两年前,也就是严策宁没有攻下北面争地之前,遭受侵略次数最多的是汉丰。因为落安与西境还有北渡河隔着,但汉丰与西境中间没有任何阻挡,是以攻打汉丰对西境部落来说更容易。
但自北面争地被打下,那处便派兵加强了防守,建城墙,立军营,派大量守备军严加防守,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而做这些事的正是严策宁,但他也只是提供策略,之后便被派来落安,汉丰变得难攻了,那自然就找上落安。
北渡河是以椭形结构以南向北延伸横在西境与落安中间,在战事常发的秋季,大批的西境骑兵会从河的两端走,北渡河的那三个常驻营中的两个营就是安排在了河的两端,以此应对外敌的突袭。
到了冬季,北渡河面便会结冰,冰面坚硬厚实,可承载五万人马的重量,这时也是西境最好入侵的时候,可冬季严寒,敌我大多数都是默认歇战,也有几个不知名的小部落会投机取巧,趁其不备攻进来,但往往是铩羽而归。
敌军虽在两头有道可走,但消耗士兵的体力较大,敌军耗力大对我方有利,可同样也有弊端,就是我方要进攻西境并一步步收回,也需要消耗大量兵力,不仅这些,还需考虑到辎重、马匹、兵器、军粮、穿衣是否够用。
这也是西境攻不进来大庆,大庆也收不回西境的原因之一。
宋颜乐思忖着,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眼睛一直梭巡在堪舆图上。
严策宁发现宋颜乐思考时眼睫总是不由自主地扑闪,整个人很安静,静得就像是一尊佛,两手长时间举着也不嫌累,便随口道:“坐。”
于是宋颜乐也就下意识地坐下,极其自然,头也没抬。
又研究了半晌,她突然开口问:“将军,你说那伙人会不会是从河底游过来的?”她头仍是没抬。
“……”
察觉到异样,宋颜乐倏地抬首,却见严策宁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骨扳指。
不知为何宋颜乐觉得此刻极其怪异,“将军?”
“不切实际。”严策宁低声道,一语定死。
宋颜乐又思索了几番,把堪舆图转过他那头,如凝脂的纤手一一指着关键点给他看,“北渡河南面的常驻营——边南营,这处大多是平坦的地势,西境好进攻,是以你们把大部分兵力集中在这,这里看守是最严密的地方,那伙人又有明显的白肤色特征,大概率不会从这里进来。”
她手往北渡河的另一端移动,“边北营,地形大多是水网沼泽的圮地,也有几处密林,看守相对于边南营较薄弱,可也决计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因为旁边就是当年你打下的争地,他们从这处走要面临的是落安与汉丰中间的守备军,也不太可能从这里过境。”
宋颜乐手指顺势往中间移,严策宁却快了一步,先点在了图上,一大一小的手毫无预兆地碰了一下,宋颜乐先收回手,只听严策宁道:“所以你觉得是从中间过来的?”
“嗯。”宋颜乐木讷地点头。
“宋军师怎就知这处最有可能?”严策宁挑眉,饶有兴致地等着她回答。
“暗河。”宋颜乐急转回思绪,“若是这河中有暗道,那么那些水性好的探子便可踩在暗道上,游一阵便浮到接近水表面的下方,只将鼻子露出,待呼吸调整回去,便又开始游……”
宋颜乐边说边想,她从四岁随母亲入西境内部,在那生活了六年,直至十岁时才回到边陲营,再到十四岁回到都城。她回忆着在西境的六年,似乎从没见过有肤色极白的人,倒是有亲眼见过在水下憋气能持续一刻钟的人,更甚的还能再长,大多数是身强力壮之人。
“可……”
宋颜乐对自己前几句言论发出疑惑,严策宁像是看出她的疑问,先说了出来,“可那些人要是这么游,至少也需要两日。”
不错,他们从始发地点可以坐小伐,但只要到了我方军营能眺望到的视野明区,他们就只能弃伐开始潜游,如此再快的话也需要一日半,这需要消耗一个人极大的体力,以及长时间泡在水里易染病,就算到了岸上也很难执行任务。
不过对于长期熟悉水性,身体又健壮的人来说,确实是可以做到。
“可他们为何能躲过驻扎在中部的定东大营?”宋颜乐转过头瞧严策宁,再次发出疑问。
严策宁缄默,心中已有定数,却还不知作何打算。
“严将军,该查查账了。”
宋颜乐合上堪舆图,悠哉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这会儿离得近。宋颜乐喝着茶,视线落在了严策宁的身上,湿发还未干透,前方胸口衣襟被几缕发丝蹭湿,湿透的白衣衫下,健硕的肌肉若隐若现,看得宋颜乐牙痒痒。
“你又在看什么?”严策宁正盯着她。
宋颜乐抬眸,轻叹一气道:“严将军,我只是觉得您这副身子可惜了。”
“可惜什么?”严策宁冷眼道。
宋颜乐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可惜,没有美人欣赏。”
“那也轮不到你。”
“我自然是知晓”
严策宁不再与她争执,收起堪舆图,朝书格子走去,忽地来一句,“休息够了?”
“什么?”宋颜乐一片茫然。
严策宁继续无情道:“今夜整拾行囊,明日就回都城。”
“我不走!”宋颜乐坐直了,见严策宁转回身子,她两手紧抓着椅把手,定下决心若是严策宁今日不答应不让她走,她就一直坐在这,反正打也打不过。
“宋军师一个连见着猫都要被吓晕过去的人,怎么能继续留在这苦寒之地?”严策宁走过来,仗着他因高个子浑然天成的气势打压着宋颜乐,仿佛觉得以这种无形的压迫力来威胁更有用。
事实确实是可行的,宋颜乐面上平静如水,内心却已荡起隐隐波澜,再威胁下去便会变成惊涛骇浪。严策宁的个子非常高,宋颜乐站起来约莫与他差了一个头,五年前明明还只是差半个头的。
宋颜乐觉得极其不公平,凭什么她就要被这种天生的,没有靠后天努力就有的气势压制。她想拿出属于自己的威胁力,可并没有找到,她如今这副身子毫无威胁可言。
“宋军师说的那伙人我会处置,你明日就启程归都。”严策宁站在她面前,垂首俯视她,“既要事已禀,可以走了。”
宋颜乐死抓着把手不放,不走也不出声,像是在忍着一口气。
“事实证明这里根本用不到宋军师,西境由我来收复便可,回去之后我递上去的呈报也该到了,届时我会亲自像皇上请罪。”严策宁说。
宋颜乐埋着头,严策宁看不清她的神色,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正要让她开口,却没想到她抬起了头,这一下严策宁整个人都呆愣住。
宋颜乐泛着水光的眼珠子一眨,两滴珠子般的泪滴流了出来,湿润的眸子在眼眶里打转,她抽噎道:“……我不走,将军这是致我于不义……母亲箴言世世代代为天子效力,不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人,作为舒家儿女,就要以要职为先,自身为后……”
严策宁知道她的母亲是舒离,也知道那曾是汉丰军的大统帅,她母亲是大庆的重将功臣,严策宁也敬她。
可看着宋颜乐如今这副为了求他甘愿落泪的模样,他心的一角像是被人提起来,她曾经是个多么简傲绝俗、鹤立鸡群的人,连当初与他退婚都是不屑一顾。
严策宁想到这开始打量宋颜乐,没由来的突然问:“这副身子怎么变成这样的?”
“在西境待得久了,后来又一直在都城玩乐,自己折腾坏的。”宋颜乐毫不在意地脱口而出。
严策宁不再说什么,与宋颜乐默然相对。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颜乐站起身,绕过严策宁行至门口,差点撞上那名小少年。
“怎么了?”宋颜乐问。
小少年神色慌张,道:“宋军师……您家侍女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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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施枢的《檐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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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营
大营里上了火把,这会儿明光烁亮,三营的一间帷帐噤若寒蝉,宋颜乐才赶回大营,就见卫筠与乔越霁站在帐门前,面色都不好看。
进了帐,就见碧莜趴着昏睡不醒,钱进宝用剪子将碧莜后背的衣物开了口子,一道斜劈的刀口露出,整个背部狰狞可怖,深处渗出浓稠的血液,边缘已发黑发紫。
外人不好进来,宋颜乐就跟这帮忙,端了盆凉水给碧莜擦拭血迹时,她凝神详察着那染红的后背,伤口从左肩胛骨的位置一直斜着延伸劈至右下腰窝,裂口边缘凹陷深,可见刀口不利落。
碧莜被伤得蹊跷,宋颜乐满腹狐疑,看守如此严密的四军营,仅能让人混入其中。
碧莜自小就进了国公府,在她归都后就跟在身边,至今已有六年。碧莜生在都城外的一户樵夫家,双亲三年前相继过世,生前并无甚不交好的友人,这些都足以确定碧莜并无仇家。
宋颜乐回想到那夜拦下马车的白人,那个打手势的头子。
这批人极有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今日午时她还见着碧莜,不过几个时辰就在四军营眼皮子底下动手,时间并无特殊意义,是心血来潮想杀个人,还是有意避开她以此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