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将稍稍抬首,与宋颜乐视线相撞,肉眼可见,他在躲闪。
宋颜乐话音刚落,后勤小兵就极为不满,“将军出了事,理应彻查,可军师无凭无据留下我们二人,蛮横无理,放人总的有个原委,如此行事不叫人服!”
“酒有问题,是在坛子里头发现的,最大的嫌疑就是你们。”宋颜乐看了步信厚一眼,淡然道:“我不似你们步参将,我卸甲多年,早都忘了怎么教引帐下将士,所以营里有什么法子能让你们如实招来,该用的该上的一样不会给你们少,如何?”
“这是屈打成招,有违公道!”
宋颜乐目光锐利,厉色道:“营里的道是营里的道,我的道是我的道,将军交予我审理,自然要用我的法子,你一再拿乔,是心虚还是怕了?”
她语出间隙,时刻注意着那小将。
后勤小兵神色未有变动:“我只听命于将军,将军还未醒,你就坐这称王,是何居心?”
宋颜乐哂笑,“这的场子归我管,你爱听谁的就听谁的,同理,我要做什么也是我说了算。”
周旋不得势,那后勤小兵满脸涨红,扬指大怒道:“妖言惑众,营里皆知你与严将军有嫌隙,又在西境待过多年,还能一眼认出那玉魅,到底嫌疑最大的是你!”
此言一出不仅是其他人,就连宋颜乐也愣了。
“玉魅?”
宋颜乐手搭在椅把上,撑着额头,唇角微扬,饶有兴趣道:“说说吧,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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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云诡
“谁让你们这么做的?”牧高神色晦暗,再次强调。
后勤小兵与那名小将吓破了胆,张口结舌,两人不约而同颤栗,帷帐里陷入短暂的死寂。
“是我步某御下无方。”
步信厚大步上前,躬身跪下,头磕在地面,“将军所中玉魅之毒,确实是田满与纪雄所为。”
宋颜乐静观默察,不置一词。
“两人昨日共商计在将军酒中下药,稚子顽劣,今早才想我坦白。”步信厚抬首,“二人皆为我帐下,如今任凭军师处置,未能教引好帐下将士,步某也有失职责,也恳请军师重责。”
宋颜乐看向双双颤栗的那两人,并不回应步信厚,直击要害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那小将始终低着的头抬了起来,看向步信厚,神色慌张。
步信厚没料到宋颜乐一语中的,如实回道:“田满是家姊的孩子,半年前家姊病逝,家中无人照看,我便把他带入营中……是我步某未能教育好小侄。”
接着看向那小将,大声呵道:“满儿,还不请罪,还要军师亲自发话?”
名唤田满的小将同手同脚地走上前,跪下不停磕头,“宋军师,属下知错,不应该为私怨给将军下药,差些害死了将军……可属下……属下也不知那是玉魅,也不知那玉魅是做何用的。”
“你呢?”宋颜乐指着纪雄,就是那名后勤小兵。
纪雄一改常态,不再装犟,慌忙上前跪下,“属下也不知,是前几日在北边林里巡逻时,碰上一名小兄弟,说是夜里助眠用的,告诉我名唤玉魅,来自西境,但只给了很少的剂量,说是用多了易长睡不起。”
“你们这么做的目是什么?”宋颜乐不知步信厚与严策宁的关系,有些不明。
“我们就是对严将军不满。”纪雄撇了嘴,语气里携着不悦,“属下本想让严将军多睡些时辰,翌日在将士们操练时醒不来,届时……以此谴责将军玩忽职守……”
田满在一旁小声附和,“舅舅昔日为大庆打了多少胜仗,若不是当年在北面争地一战后重伤失利,还轮不到严策宁他来——”
“满儿!将军大名岂是你能直言的?平时我是怎么叮嘱你们的,我说过进了四军营就要有将士的气量,四军营里不分贫富低贱,在一片天地共事,那都是兄弟。你当初信誓旦旦,说可以做到,可如今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做到?”步信厚恨铁不成钢又恨自己愚昧无能,气得怒目圆睁,肩膀止不住颤抖。
宋颜乐了解一二,问出了重点,“北边林地有几户人家?”
“回军师,有一桩村子,大多是些妇孺幼儿。”步信厚回话,语气还带着怒意。
宋颜乐转头又问:“给你们玉魅的人年岁多大?长什么样子?”
“有十五六岁。”纪雄上前回话,“可他说话老成,不疾不徐,似乎对药理方面懂得特别多。我见投缘就跟那小兄弟闲谝了几句,得知他们村子世代行医,父兄都战死沙场,只剩下妇孺老人,而且那位兄弟生得老实清秀,我才信了那些话……”
“生得清秀?”宋颜乐面色凝重,“他身量如何,可还说了什么?”
纪雄:“身量比牧高副将稍矮些,当时没聊几句就走了,他说是家住深山里,路远,要赶回去照顾婆婆和弟弟,若不是要采药平日里不会出山。”
宋颜乐从交椅上立起身,问:“可还记得那人往何处走?”
纪雄颔首,宋颜乐立即朝牧高吩咐道:“让他把路线图画出来,备马,去北面林地。”
她镇定地走向步信厚,不容置喙的气势一并显出,“步老就等候在此,我疑心会有人潜伏入营,须多加防备。”
步信厚没想到宋颜乐还信任于他,郑重点头,可该罚的还是要罚,又询问了如何处置此次犯下的错。
“暂先革去这两人的职,去伙房里做事,禁出定东大营,待严将军醒来时再做处置。”宋颜乐走向大营门口,背对着众人。
步信厚盯着宋颜乐纤瘦的背影,看到了那种异于常人的强势,这种气场他在十年前目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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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泞的泥地上布满脚印,宋颜乐一行人一路北上,还有一里地便抵达那处林地。
宋颜乐远眺前方,叫来牧高,“到了山脚,你带一半人马守在山下,半个时辰过后再上去,我们都照图纸上的路线走不会错,若是我在改道,会命人留下记号。”
牧高犹豫不定,下意识往宋颜乐身上瞧了一眼,她这会儿着一身常服,看着比往日动人,若是遇上什么人恐怕有危险,“军师还是让我先去探路,我怕这三十几人护不住你。”
宋颜乐摇首,“若是我真有性命之危,谁来都护不住。”
“军师这是何意?”牧高不解。
宋颜乐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我不会出事,你先上去才有危险。”
牧高仍是不明,却也照做。
一行不过百余人,分做两批,牧高多派了二十名将士给宋颜乐,她带着五十人先一步上山。
牧高在后方注视着宋颜乐,待那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消迹,打手叫来一名小将,在耳边低语。
午时四刻,北林半山腰。
“军师,前方道不通,需另寻条路。”一名探路的小将回来禀报。
宋颜乐眼睛环视四周,又拿了纪雄画的路线图看,这处密林虽属于落安管辖内,可太靠边境,州府大抵是觉得有四军营驻扎在此不会有异样,便不派人来管理。
几圈下来,她视线最终落在另一条看似更为崎岖的泥道上,这条道曲斜盘旋,小领头命众人把宋颜乐围在中间走。
林里常年阴湿,低灌木生得茂,时不时有蛇虫蹿出,宋颜乐从营里捎了把剑,正用剑身挑开一条浑身黑黄相间,长约三米的双环蛇。
他们一脚一步踏实踩着地面,发觉一路走来极为顺畅,小头领似乎察觉不对,提议让宋颜乐在原地等候,让两名探员先去探路,却听她道:“不用回去,你往后头看看。”
小头领与众人应声回头看去。
就在适才他们走过的那条道上,已经爬满了形态各异的蛇,有的蜷在灌木丛里,还有的正吊在枝头立着上身往这处吐信子。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蛇群让众人看了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有人刻意放的?”小头领看出端倪。
宋颜乐点头,叫来他,低声吩咐,“你一路上折几根枝条,丢在稍稍隐蔽但又能注意到的地方,我们继续往前走。”
未时,徘徊在山脚下的牧高向后方眺望几眼,随后回身下令,剩余的三十人分为五列小队,向前穿梭在林间。
未时一刻,山林深处,宋颜乐已经落脚,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村落,十几户人家零散分布。
一盏茶前,众人穿过一处窄道,前路豁然开朗,原来这处半山腰上地势平坦宽阔,水流从嵴留下,这有一弯天然水池,周边有密林环绕,若是没有感受到这处的波谲云诡,还真是座世外桃源。
一行人穿着的都是常服,宋颜乐在临行前特意嘱咐不能带刀,但每个人身上都藏有暗器,众人同步将手虚虚地摆在腰间,时刻注意周遭。
人太多不好隐藏,宋颜乐留下四十几人埋伏在村口四处,只带五人进村。
村子外打了几个木桩,搭了简易木质栅栏门,几人走过,在第一户院落里看见了一名垂髫孩童。
宋颜乐让几人在外面等候,自己先进了半敞的大门。
“姐姐帮你解开好不好?”
坐在地上的小男童约莫五六岁,手上捧着个九连环皱眉,脸颊红扑扑的,抬头时双眸漆亮,听宋颜乐这么一说,兴奋地直点头。
宋颜乐接过九连环,左手持横梁柄,右手握圆环,上下来回,步骤清晰,她动作利落却又不急,边解环边给男孩解说,男孩看得起劲,紧挨着宋颜乐。
似乎听到外面的动静,屋里响起了一顿一顿的脚步声,宋颜乐手上动作没停,嘴里也还讲解着,耳朵却在听着那脚步,愈发觉得熟悉。
“慕儿。”
宋颜乐与男童一起回头,看见了一位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花甲老妪。
“婆婆!”宋颜乐被男童拉着往老妪那走,“姐姐,这是我婆婆。”
她站定身子后作揖,“婆婆打扰了,家父上月不慎落水,被梦魇缠了好些天,小女听闻这山上有可医治此病的神医,特意来寻,敢问婆婆可知那神医在何处?”
老妪上下打量宋颜乐,老皱的手指向村落后方,道:“你往后头走,有个土房子搭起的小院,那就是了。”
宋颜乐看向那处,朝老妪道了谢,正转身要走,被小男童抓了裙摆,手里举着解到一半的九连环,“姐姐不帮慕儿解这个了吗?”
宋颜乐俯身摸了摸他,柔声道:“姐姐一会儿回来找你好不好?”
男童露出憨笑,点着头,宋颜乐也笑出声,孩童时期的天真烂漫最是治愈。
宋颜乐出了院子,这时一名手下突然上前低声说:“军师,那婆婆是给我们军营送菜的。”
“送菜的?”宋颜乐确实没想到,“她每日都会送去军营吗?”
“每两日去一次,步老念老人家身体不好,每次送菜时都派人过去接,到了营里便会歇息一夜,次日再送人回去,许多年都如此。”手下补充道。
这些事情有专门的人管,走的都是后勤,不用经过上头通报,难怪,她没在营里见着有跛脚的。
宋颜乐若有所思,带着四名手下继续往村里走,不多时她又顿步,回头望了男童家几眼,随后派两人藏在附近,暗中监察这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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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苏晟
一路走来,除见着第一户有人,其余几户皆是大门紧闭。
村子里的人没有要事大多时候不会下山,此时不见人,难道都恰巧下了山?
三人来到老妪所说的土房前,只见两扇破旧木门紧闭,铜制横开锁死死地挂着。
两名手下面面相觑,提出了翻墙入内的建议,宋颜乐打手制止,眼错不眨地盯着那木门。
“军师,有何问题?”有人问。
宋颜乐抬指“嘘”了一声,招手让两人过来,手指圈了圈锁头后的区域。两人凑过去看,那处的木门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凹痕,有些凹痕显然是不久前被砸出来的,且明显是用锁头砸的。
两人瞬间明白,这户人家时常被敲门,被追债还是与人有恩怨?
宋颜乐也不明,她环视四周。这屋子看似静悄悄的,像是主人已经出行多日,可门上砸的印记又是不久前的。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家出了远门,那家不可能不知情,此时还天天来砸门,莫非里头一直有人。
宋颜乐抬首看围墙,墙砌的不高,若真是想寻里头的人,直接翻墙便可,时常来敲这户的门说明那人并没有如愿见到屋里的人。
并且,屋里的人不愿让那人进来,那人似乎也忌惮屋里人。
“敲门,一个人敲,要多用力就多用力。”宋颜乐不再犹豫,下令道。
其中一人得令掀起袖口,双掌用力拍门板,他悟到宋颜乐的意思,用力拍了几下又抄起锁头砸向门板,来来回回几下,却还不见里头动静。
宋颜乐沉着脸,决定再试一次,示意手下继续敲。
果然这一次起了作用,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一路延续到门口,在门板后停了下来。
门外三人屏息,微风穿过一旁树丛,这一隅万籁俱寂。
半晌,门里响起了三道拍门声,宋颜乐还不知作何反应,内里又传来三道拍门声。
里头的人拍了六下门板,却始终没说话。
此时若是拍门回应,恐怕更会出错,宋颜乐立掌,示意两人静候不动。
不久狭窄的门缝下露出一把钥匙,宋颜乐捡起,缓缓探入锁孔,旋转头柄,齿轮精准卡到位置,“咔哒”一声。
锁开了。
电光火石间,两名手下同时推门,猛冲而入,门板被震得来回摆动。还未看清是何人,就将人一脚踹翻,结束之后,两人带着疑惑面面相觑。
宋颜乐没拦住,才跑进院里,看清地上的人后扶额:“还不快把人扶起来……”
地上侧身躺着的,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少年,年岁约莫十五六,正痛苦拧眉,捂着胸口大喘气。
两名手下扶他起来,为他顺气,却见他一直指着门口。
宋颜乐反应过来,一把合上门,扣住。
“有人在找你?”宋颜乐上前问道。
那少年一直盯着宋颜乐,似乎很惊讶能看到她,但并没说话,自行转身进了屋里,宋颜乐跟着进去。
几人才跨了屋门槛,少年忽地停脚,转身看向宋颜乐身后两人。
“你们在屋门口等着,注意点人。”
宋颜乐吩咐完回头,却见这少年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充满着……
哀怨?
不知为何,触及到那双眸子的一瞬,宋颜乐竟莫名觉得触目惊心,她想开口询问,少年却转过身,继续朝屋里走。
宋颜乐思绪万千,被少年指引着朝里走,这种感觉万分熟悉。
她凝神盯着少年的背影,幡然醒悟。
“我要抵达四军营的那夜,是你把我引到另一条路的?”宋颜乐突然在他身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