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里的烛光摇曳在她的眸子,她合眼深思,想要在黑暗中寻到一丝踪迹,万事皆有起因,可这源头到底从何而来。
夜阑更深,宋颜乐安顿好碧莜又守了半个时辰才出了帐子。
人都在主帷帐里候着,钱进宝正交代着伤情。
“确实像是钝器所伤,伤处并未发现有毒物,只是口子深的,像是与碧莜有血海深仇似的,大抵是要躺大半月……”
宋颜乐在帐外得了令,掀帘进去就发现一至三营的领队都在这了。所有人的面色皆沉重,她心里头明白,这件事不只是对宋颜乐有不利,还是对四军营赤.裸的挑衅,全然激怒了几位参将。
她才行过礼退到一旁,一营的将领伏瑞便握着腰间的刀上前,正声道:“将军,此事不容迟缓,敢在我们四军营眼皮子低下动手,真是吃了十个熊心豹子胆。末将现下就命人下去排查,封住大营所有外道,军营所有牌子都尽数收回,他奶奶的,爷要他好好去见见阎王老子!”
伏瑞是个急性子暴脾气,胡子拉碴,双眉齐扬,长得也壮实,整个人带着毫不掩饰的煞气。
这是与严策宁身上不同的煞气,严策宁那是由内向外扩散着透出来的,不知不觉中便会让人不寒而栗,而伏瑞大多仅体现在外表。
“老瑞,你觉得此时把动静弄大对咱们有好处吗?”牧高是个沉稳的,照目前形势看确实以静制动最为保险。
“静静静,还静个屁!”伏瑞朝着牧高说:“就要让贼人瞧见了四军营的威严,日后才不好叫他们轻易动手。一个小贼如今敢这般嚣张,你敢保证他往后不会把营里其他兄弟给害了?”
“他们既然敢在这动手,伏参将难道就想不到他们根本就不害怕吗?”宋颜乐在一旁低声道。
不料这话惹怒了伏瑞,转身劈头盖脸就冲到宋颜乐面前,“他们不怕,我们就合该瞎着眼要被打?这般躲躲闪闪,是要不知道的还以为营里的兄弟都窝囊!”
伏瑞火气泄了就是百头牛也拦不住,他自知晓宋颜乐被派来营里时就已不喜她,听了与她相关的琐事更是厌烦,此刻正好把这顿气给一并撒了。
“咱们营里可从未出过这档子事,宋军师来了后既当不了差,又搞得营里乌烟瘴气,这几日不仅是污秽流言满天飞,还招来了那些个狗娘养的贼子。”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爆出了青筋。
“舒离将军是个好统帅,那是她自个儿打来的,你就是跟着你娘后头混了好头衔,在外名声鹊起,在内又矫揉造作。你已多年不上战场,哪里还能懂得真正的行军,你记恨我们将军不重用你,要把你赶出去,你就这般耍弄大营,此时还装腔作势,不知道那心里头有多雀跃——”
如雷般的怒吼戛然而止,伏瑞被牧高封了嘴,卫筠上前制止。
“唉唉哎,莫急嘛莫急嘛。”
钱进宝赶忙插到两人中间,即使怕得双腿直颤也不移半步。
皇上可是给他下了死令,若是宋颜乐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可就别想好过。此次出行,把人照料好了,日后回了都城便是升官封赏,若是不好,那便只有抄家的份。
钱进宝颤巍巍地看向宋颜乐,却惊愕她神情竟与来时无甚区别,被这般铺天盖地的呵斥都毫无波澜,反倒像是伏参将说对了似的。
他见人就要挣脱,速即抓住伏瑞健壮的手臂,急得官话都忘了,带着乡里的口音道:“瑞大郭,莫急嘛,严将军都还没得发话,你干着急没有用撒。”
伏瑞挣开捂着自己口鼻的手,又振臂一挥,“滚,爷今日就是要与她算清楚了,一介女子入了咱们营就三番五次的来事儿,她心里头打什么算盘,谁——”
“伏瑞。”稳居上首的严策宁冷脸出声:“这里不是让你随便撒烂气的地方,把脾气给我收了。”
伏瑞挤开围了自己一圈的人,悻悻地站到一旁闭了嘴。
其实这些话听得多了,宋颜乐无甚在乎,倒是听到严策宁出声,有些意外,她揣着一脸稀奇的模样扭头看向座上的人。
严策宁自动忽略一侧的眼神,正色道:“明日我前往定东大营,牧高随同。卫筠,你与伏瑞留在营里,不要申张此事,让那些见到碧莜受伤的都把嘴巴给闭紧了。”
卫筠应了是,伏瑞看着严策宁像是有意避开,心里气不顺,却只能隐忍着点头。
严策宁又安排了营里要务,随后便让众人退下,只留牧高。
半个时辰,主帷帐里才出来人,牧高余光往旁边一扫,疑惑的转过身,“宋军师可还有事?”
人都走干净了,宋颜乐却还在这原地不动站着。
她颔首,道:“我有事要与将军商量。”
牧高正要说话,帐里头蓦然传来严策宁的声音,“牧高,送军师回帐。”
牧高侧眼看过宋颜乐,又向账里询问了一遍,悄然无声,他僵硬地转头,只好遵命领着她退下。
不知为何,牧高总觉得这两人待在一起就怪异得很,就像两块打火石,不慎地触碰一下,再加点力便会摩擦生火。
虽然知道两人曾经的关系,可毕竟五年过去,言归于好什么不能过去,他在夜风中摇了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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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牧高在检查队伍行装,今日正好把定东大营的粮一同给送去。
“将军!”
“严将军!”
沿途的士兵陆续问好,严策宁穿梭在磷光中,站定时目光在队伍里辗转了几回,随后拍了马背,跃上马。
他今日未着轻甲,就连佩刀也没带在身上,他一身窄袖玄色长袍,束发简冠,看着并不是去巡查,更像是去闲游的。
牧高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严策宁换身行头,不料他下一秒就打马而过,“将……”
驾声一齐响起,十几乘马便踏着尘土飞扬而去。
疾风划过两侧,连带衣角翻飞,这一行只带了小队人马,运粮队伍稍落后。
严策宁一眼不错地驾着马,察觉到侧方风力减弱,瞥了一眼。
“将军可是对定东大营有疑心?”牧高打马跑到他的侧后方。
严策宁不置可否。
牧高继续说:“昨日碧莜是在营地的围栏下被发现的,那位兄弟说发现她时人已完全昏过去,卫筠后来检查过,并无争斗拖曳的痕迹,很明显是营里的人动的手。”
严策宁不动声色地攥紧了缰绳,“是不是还不一定,营里已加强看守,那些人暂时还不会出手,可为何要选择对碧莜下手……”
他顿了须臾,道:“还得从源头查起。”
夜幕低垂,远方奔驰的队伍向前方零碎的火光行进,一行人到了定东大营,步信厚正立在门口恭迎。
四军营的四位副将每三个月会有一人轮流去往北渡河的三大常驻营,这是严策宁立下的规定。以便各位参将能熟悉每个营的将士,同时也为了将士习惯这种多方领导的打法。如此在没有定数的战役里,能有效应对在一方主将失势的突发状况下,另一主将无法适应新营的弊端。
这月正是四营的步信厚当值,他的年纪比营里的将领都要大,甚至还是严策宁的前头领。五年前还在汉丰做骁骑将军时,是他收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点杀敌经验的严策宁。
他慧眼识珠,认出严策宁是个好苗子。可在严策宁一举拿下北面争地时他却倒下了,不然也不会轮到严策宁来做统帅,步老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一把年纪了早该让出位子,严策宁还愿给他个四营领队的位置,他都觉得是委屈了一个好位子。
“步老,近来可好?”
严策宁下了马,手里扣着马鞭,径直上前询问。
步信厚顽心未泯,哈哈一笑,来回摇头叹道:“力不从心啊。”
严策宁并未在意此话,他亦是惜才之人,步老时时明面上开这种玩笑话,正因如此,他不会放走步老,至少现下不会。
“步参将,宴已备好。”一名小兵上来禀报,停下时还多看了眼严策宁。
几人一同动身前往营帐,火光将严策宁的眼睛照得通亮,在谈话过程中一直梭巡在营地的各处。
这目光都一一落在斜后方的小兵眼里,颇为不爽。
其实并不只他一人不爽,四营里的大多将士都不爽。他们都是步信厚的旧部,跟了步老大半辈子一点好处没捞着,结果就让严策宁这毛头小子占了便宜先,都不愿服严策宁。
他们在四营里就常与一二三营年岁稍轻的参将部下吵起来。
他们觉得严策宁那警惕的眼神就像是在提防步参将,不悦神色全都溢于言表,又见了他不正式的穿着,内里更是鄙夷。
守在帐门口的小兵见着严策宁也不问好,草草撩起帘子,被步信厚低声批了几句。
严策宁与牧高全程无视。
“步老可安排人下去清点军粮,明日营里操练我亲自己去看看,这几日日头不晒,需多加操练。”严策宁坐在上首,斟了酒,朝步信厚敬酒。
步信厚也举杯,可喝的是茶,一年前始他就戒了酒,想着把胃养好了,日后卸甲归田时好饱饱口福。
“听闻近日北边林里常有小偷小盗,步老可处理妥当?”
步信厚放下酒盏,双手作揖禀报:“已抓获,皆是些从深山里的村子出来的,大多也是未及冠的幼雏,教育了一番,再用军令危言几次就都吓着说不出话来,想必也不敢在出来闹事。”
严策宁颔首,若有所思,良久道:“步老劳心了。”
牧高与步信厚同级,坐在他的对头,夹着菜吃又看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一名士兵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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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里吃酒吃得热火朝天,后勤帐里有人被憋得差点喘不上气。
宋颜乐不确定人是否走光,仍缩着身子蹲在营帐一角,两旁是用粗麻袋子装的稻米,压得她两臂用力夹紧,头上盖着的罩布动不动就往下掉灰。
她掩着口鼻,想打喷嚏又不敢,可劲得捂住自己,生怕一个动静给招来千军万马。
她等待着周围人都离开,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声,急不可耐。
就在她等得快睡着时,上方的粗布被人掀开。
宋颜乐先是吸了口新鲜气,如获新生,随即又打了个喷嚏,被一声“嘘”吓住。
“主子,人都走了。”
乔越霁正蹲在她面前,把她从谷堆里拉出来,又重新将罩子归位。
“人多眼杂,非得跟过来。”宋颜乐拍着身上的灰抱怨道。
乔越霁是在宋颜乐偷偷爬上运粮车的时候抓住她的,为了谨遵皇上“不得让宋军师有半点闪失”的敕令,秉承皇家侍卫的奉命维谨,他绝不会让她一人行动,于是趁牧高一伙人溜了神,爬上了另一辆运粮车。
宋颜乐想不到一个皇族侍卫竟肯跟她做出这般偷摸行径,内心不由地赞叹:陛下选人还算用心。
“你这行头哪来的?”宋颜乐歪了下头,抬手一指。
乔越霁顺着手指低头看,他着一身四军营的轻甲,融在队伍里头,谁认得出。
四营与定东大营的人都还没见过他们,乔越霁是好藏了,宋颜乐可不好。
宋颜乐点了点他身上的轻甲,命令道:“你去给我找套合适的来。”
乔越霁犹豫半晌,心想还是算了,临走前慎重道:“是,但主子须得在这等着,不可擅自行动。”
宋颜乐点头点得真挚,结果乔越霁身影一消失,她就不假思索地窜出了黑漆漆的营帐,隐入了一旁的灌木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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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梦呓
戌时一刻,主营帐里的人都倒了头,几位定东大营的小主将与牧高喝得酩酊大醉,连严策宁看起来都醉醺醺的。
不好让严策宁喝得太重,步信厚吩咐人安排下去休息,席上人还在杯酒言欢,帐里觥筹交错。
步信厚也退了下去,到外头巡视了一圈便回帐里头休息。
残月高挂,营地大门紧锁,火堆的焰色渐渐暗下,围栏桩子上布满尖刺,宋颜乐贴着边走,时刻注意着与围栏的距离。
夜里到处都很安静,即使人都在歇息,可军营里那种与生俱来的严肃感并不因此消掉半分。
宋颜乐摸到了目标营帐,抽身钻了进去,这处主要存放军营案卷。
战记小吏除了在每场战役后记下伤亡将士,以及立军功或受过刑罚的将士,还会每年重新编修军册人员,那些调离四军营的,加入四军营的一一都会记录在此。
也许可从这人流变动中寻出漏洞。
自半道途中到入四军营,从钱太医到碧莜,无论是否是冲她来的,她都要尽快寻到那人。
宋颜乐打了火折子,一边翻寻着各类书卷,一边注意着四周。
她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扫过一张张行军记录,在册人员,并未发现有何异常,这些记录皆是从五年前开始的,往前翻根本就没有,她甚至查过了洛安前统帅的当差记录,一无所获。
她放下手中的册子,再次伸手向一旁,可忽来一道咳嗽声令她停了手。
电光火石间,宋颜乐以风吹雷鸣之势席卷桌面并草草理好,灭了火折子,紧接着四下寻找,最终爬进书架子底部的小格子里。
得亏她瘦,才能在这逼仄的空间幸存。
格子最上端有层孔隙,来人似乎打了盏灯,她借着微光从孔隙望去,想要看清是何人。
可到底孔隙太小,视野有限,从缝里看去连身影都是模糊的,她眯着眼,只见黑色的身影一直在她适才的位置徘徊。
宋颜乐耳朵贴着榆木格门,听到了翻动纸张的声响。
她觉得怪异,此人的呼吸声极其微弱。
不多时人便走了,听走动的声音像是个跛脚的。她在格门内等了一刻才退出来,重新打了光,单手掩着火苗,并未察觉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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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颜乐原路返回屯放军粮的帐子,可这处已有两名将士值夜岗,她只好蹲在帐营后方等着乔越霁回来。
临入秋的夜里,风吹微凉,宋颜乐待不下去,干脆去碰个运气寻个空的帐子休息。
她步子迈得轻缓,夜里安静,听清声就更容易,守夜岗的将士小声闲谈间会用目光时不时地环视四周,她身子纤瘦轻盈,在木桩子后头完全看不出。
一日没进过食,经过草棚下的灶台时顺手摸了个胡饼,又兜兜转转还真让她找着了间空帐子。
撒了芝麻的面饼香气四溢,宋颜乐忍着饥饿摸黑走到了疑似角落的地方,半掩着打光看向四周,这是间小帐子,里头还有张简陋的床塌,她躲到一扇破旧屏风后头,灭了光,掏出胡饼。
胃里终于舒坦了些,她又开始思索着近日的种种。
只要有丝毫细微线索就有望,明日还得让乔越霁去找找那个跛脚的。
想到这她才记起乔越霁,人呢?
前面躲眼睛躲得紧,竟忘了自己转了这么多回都没碰上乔越霁,她咬了几口胡饼就要起身,却听见了脚步声。
她盲测着距离,此时再跑出去已经来不及,于是借着记忆在黑暗中走到床榻后方,伏身趴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