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躺着,银白长链已经大半没入了她的蝴蝶骨之中,剩下的已经从笼顶上脱落下来,散落在床褥间,泛着冷白的光泽。血灵笼内的美人劫法阵似乎快要完成了,她眉间的那处血色印记已经很深了,几乎像是朱红的花钿一般,衬的她清绝孤冷的面庞多了一种勾人的艳色。而她半露的脊背之上,也渐渐浮现出了一只隐约可见的、朱红色的凰鸟形状。而那,才是这种刑罚改名为美人劫的真正原因——
凰鸟飞起,美人应劫,从此与施术之人,再也无法分离半步。
——实在是一种残忍而靡丽的刑罚。
她看着那帝后,正心生感慨,而这时,原本那双正闭着的双眼忽然动了动,接着,竟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极为好看的眸子,清冷而孤寒,此刻,那双眸之中虽然带着几分刚刚醒来的迷蒙,但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带着疏离的冷淡,却并不逼人,只像是一种极致的漠然,仿佛对外物都失去了兴趣。
沨漾顿了一下。
然而那帝后只是看了她一眼,末了便神色淡淡地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眸。接着,一旁的宫人反应过来,连忙跑过来扶起她,又端来放在身侧桌台上的一碗药,蹲在了床榻旁侧。
而后,宫女没有任何请示,只一言不发地用瓷勺将那汤药送到帝后唇侧,而帝后也没什么反抗地动作,只张着口,任由那宫女将苦涩的药汤喂到她口中,然后顺从地咽下,并无任何其他的动作,仿佛是对此早已习惯多日。
沨漾在这无声的场景中,感受到了几分诡异的异样。
这帝后……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受宠,倒更像是一个被关在笼中的玩物。
她看着那她被喂下一整碗汤药,正觉得无趣,打算转身离开,不料却看到有人从屋外走了进来。
是帝君。
他去了冕旒,只穿了一身还未及换下来的朝服,长发披散,姿态看着比平日里松散许多,那张俊美年轻的脸上显出些疲惫,看到是她,有些诧异地略一挑眉,接着便疏离地道:“殿下怎么来了?”
闻言,沨漾脚步一顿,露出些诧异,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早就回来。接着她朝着他略略一礼:“见过陛下,听闻陛下近日封了一位帝后,特来拜见。”说着,她顿了顿,又道,“叨扰了,沨漾这便告辞了。”
等她话音落下,帝君扯着嘴角朝她淡淡地颔首一下,疏离而客气地道:“慢走。”
接着,他便没再看她,转而望向她身后的床榻那侧,绕过她走了过去。
见状,沨漾便识趣地离开了。
沨漾一走,宫女便朝着帝君一礼,也跟着退了出去。
帝君缓步停在床前,原本正垂眸坐着的丁曦似是这才察觉到了他,便抬起眸,看来他一眼。
她的眸子仍是有些空洞,似乎是长久的昏睡让她的反应也跟着变得迟缓起来,她看了他好半晌,才认出来来人是谁。
接着,她动了动,从床榻上站起身,长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立在地面上,身形有些不稳地晃了晃,缓和片刻,便朝着帝君欠身一礼,语气淡淡地道:“参见陛下。”
她姿态带着恭敬,帝君闻言却是一顿,接着,他眸中浮起几分不悦:“谁让你起身的?”
帝后神色木然地垂着眸,闻言,便又是一礼:“丁曦知罪,以后不敢了。”
说着,她退了一步,重新回到了床榻之上。
——却是跪着的姿势。
他看了她半晌,末了,终是轻笑出声:“丁曦,你这般姿态,就不怕触怒孤么?”
话音落下,她果然颤了颤,接着,她低垂着的眸抬起,空洞而木然的双眼看向他,低声开口:“那陛下,您想让丁曦,怎么做?”
“怎么做?”帝君勾着唇,面上却不带半分喜悦,“不如你想想法子,来取悦孤,如何?”
他说得极慢,一边说,一边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似是想看到她露出什么别的神色。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人依旧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蹙了蹙眉,露出几分茫然的神色,跟着有些恍惚地重复道:“取悦?”
呢喃般的声音落下,良久,她轻轻地垂下眸子,似是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
但只可惜,她的思绪是乱的,长久的痛意和昏睡已经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此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做。
——她该怎么做?
她的游泽哥哥已经入魔了,而今,他似乎恨她极了,还曾亲口告诉她,他讨厌自己喊他的名字。所以从那次开始,她只敢喊他陛下,不敢逾越半分。
然而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悦……
怎么办呢?
她如今只是他手里的囚物,该怎么做,才能取悦他呢?
宽大的床榻之上,纤细的美人安静地垂首坐着,柔软的长发如墨色绸缎般散落在她的脊背之上,那脊背看上去单薄极了,却只披着一件红纱,红纱轻薄得几近透明,从她肩上滑落下来,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与形容狰狞的温柔骨相互映衬,衬得她格外娇弱、又格外憔悴。
——这般楚楚可怜又听话的样子,倒是比平日里更为勾人。
帝君看着她,蓦然心念一动,便朝她走过去,又单膝蹲在她身下,捏起她的下巴。
美人的眸光是破碎的,望着他,又不像是望着他,但神色却是乖顺的,于是他愉悦地勾起唇,把她从混乱的思索之中解救出来,给了她答案——
仿佛赏赐一般,他倾下|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既然美人劫很快便要成了,她已注定是他的人,那不如就在此刻,要了她。
第34章 美人劫|之终
倏然。
随着那吻落下,美人被推着向后倒去,万千长发散落到柔软红绸间,修长的手指剥开她肩上的红纱,露出骨瘦的、光洁若雪的肩颈,泛着冷淡的白。
帝君朝她倾身下来,唇间温热的触感从那唇上轻轻吻过去,又落在那雪白之上,留下了绯红的梅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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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痕散落在冷白的雪色上,比血还要艳,又蜿蜒着向下延伸而去,落在了蝴蝶脊处的凰鸟之上,轻微的风声随之传来,那凰鸟的双翅开始在如雪的肌肤上轻轻颤动,在急促的气流里,渐渐浮现出了靡丽的、如赤火一般的身形——
浴火而生,恍如涅槃。
痛意奔袭而来,叫那本就涣散的眸光愈发涣散,苍白的手腕无处安置,只能攥紧了赤黑衮服的袍角。
温柔骨之刑缓缓启动,带着痛意钻入脊骨,痛意如同低迷的浪潮般起伏,卷啸着变得汹涌、变得疯狂,她在不断席卷攀升的痛里,变成了散乱的雾、柔软的絮,无所依凭地漂浮在风里,由着那痛意覆着,用灼热围剿她,逼她丢兵卸甲,化成了一捧轻盈的云。
而后,那云被潮湿的热气吹散了,又一点一点流散开来,腾腾的热浪翻涌淹没过来,冲上去,又不断地席卷着,晃动着,四散淌去,流向五脏六腑、流向千髓百骸。
最后一段银白长链没入脊髓,骨钉结蒂生芽,灭顶之痛降临,她睁大了眸子,被痛楚拉扯着唤起了片刻的清醒,却又在霎那间坠入更深的痛楚里。
一双温凉的手捧起了她的脸,叫她在恍惚间抬头,睁着迷醉的双眸看着他。低沉而蛊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尖,在交错的急促吐息里,残忍地朝她下了命令。
“……阿曦,看着孤,你看着孤。”
那带着蛊惑的命令被伪装成了温柔的祈求,听着比温柔骨更灼人、更可怖,带着骇人的蛊惑力,钻入她的骨髓,点燃了焚烧一切的痛。
痛不欲生……
那双涣散的眼在潮湿的热气里被浸透了,漂亮的眼瞳蒙上了轻薄的水汽,显出雾一样的朦胧感,黯淡却又柔美。她感觉到自己也被那痛意吞没了,浸透了,打碎了,又在被抽掉了骨骼,撕开了皮|肉,她先是成了轻飘的云、又化作了湿润的雾,渐渐的,云与雾散去,她彻底迷失了——
泪水从美人的眸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湿润了那飞红的眼尾,又落在了他的手里,烫醒了他的心。
终于,剔透如泪的琉璃光落下来,照亮了那双冰冷的桃花眼,霎时间眼底潋滟如湖光,接着,那湖光被灼热的泪水荡开了涟漪,泛起了溺人的温柔,他在潮湿的热意里看向她,又用低沉的声音轻唤她:
“阿曦,你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低沉悦耳的嗓音落在她耳侧,她抵御不了那入耳的温柔,耳尖烧了起来,顷刻便泅上了几抹绯红。而后,在那温柔的诱惑之下,她淡无血色的唇张开了,又发着抖,在被动的颠簸里,难耐地吐出几口喘|息,用小小的声音答他:“陛、陛下……”
“不对,阿曦,不是这个。”
他勾唇笑起来,抚开她的泪,“乖,你看着我的眼睛,叫我的名字,好不好?”
“……名字?”
她轻轻地蹙起眉,混乱的思绪翻涌起来,她在他施舍的温柔里失了神、又在他赐予的痛意里迷了路,温柔骨又开始一点一点朝着骨髓之中钻进去,穿透她的肺腑,又用烧得迷醉的欲|火撬开了她的长久沉默的口:
“……是游泽,还是泽尤?”
她在痛苦之中抬眸,看向他,声音嘶哑,“或者,我可以、还可以,喊你夫君么……”
“夫君,我的夫君……”她恍惚着呢喃起来,混杂着欲念的痛意化成了骇人的热,一次又一次地袭来,她睁着空洞的眸,隔着雾蒙蒙的水汽,看着那双桃花眼,她在那里隐约看见了那份她贪恋了千年、甘愿溺死于其中的笑意,于是她也不顾得是真是假,便甘愿沉溺了下去,任由自己被那温柔彻底淹没,露出痴然的神色。而后,她被灭顶的爱|欲所驱使,献祭一般,吻上了他俊逸的眼尾,又抬起眸,朝他露出眸中顺从的臣服,小心翼翼地开口——
“……夫君,阿曦会很乖的,会听你的话。还有,阿曦已经恢复记忆了,记起来了,记起了你不只是我此世的游泽哥哥,你还是我前世的夫君泽尤,所以,你原谅阿曦,好么?”
眉间的血印开了,艳得如落下的血泪。温柔骨彻底钻入了她的骨髓,开始在她体内结缔,猩红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衬得那肌肤显出触目惊心的惨白。
帝君那双桃花眼被猩红的血迹刺痛了,又在她的话语落下之后,眸中浮现出巨大的愕然。
良久,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也没有等到他的答话,只有翻腾的热浪继续淹没过来,那双涣散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像是枯死的灯盏,而后,她再次开口,带着被压抑的哭腔,却是扯着唇讨好地笑了笑:
“你不肯原谅我么?那、那也好,也好……”
她咳嗽起来,血迹从嘴角淌出,唇角却是笑意渐深。
“抱……咳,抱歉,帝君陛下,我不叫您夫君了,您不要……不要生气,好不好?我想、想给您讲个故事,可以么?”
颤抖的话语落下来,她没有得到回答,却并不觉得失望,只是觉得自己很没用,连话都说不清,但又不敢停下来,怕惹得他生气,于是只能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下去:
“……在很久之前,有一个叫曦的女孩,她小时候因为灵智未开,所以很蠢笨,又因此遭了所有人的嫌弃,终年被关在仙界最冷的雪原之上,后来有一次,她大着胆子跑了出去,意外地遇见了神界最……最好看的上神,她对那位上神一见倾心,却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只能日日跟着他。可是,幸好……那位上神,他很温柔,没有嫌弃她的蠢笨,最后还成了她的……她的夫君……”
骨钉在她骨髓里显出了形状,热意烧穿了她的脊背,将那凰鸟成了灼热的红,火一般,燃了起来,在极致的痛里,她微弱的声音还在继续——
“……然而在一次变故之后,那个蠢笨的仙子,因为被所有人厌恶,最后被放逐到了人界,还在轮回之中把她的夫君忘掉了。她那么笨,花了……二十年才再次想起来她的夫君,可是后来,她的夫君,那个总是纵容着她的夫君,却说不要她了,也不让她喊他的名字了……”
那话音落下,痛意被推至了顶峰,漫天的琉璃光落下来,她再也压不住声音里的痛苦,眼中笑意如云散去,双眸又开始逐渐涣散,声音也跟着恍惚起来,愈显微弱,仿佛被濒死时的呓语——
“帝君陛下,阿曦求求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的夫君他厌恶我、憎恨我,再也不让我喊他的名字了,我到底、到底该怎么办?”
她想要攥着他的袖子,又因为手腕无力抓空了,泪水从她眼睛滑落,没有声音,没有痕迹。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我那么笨,他恨我也是应该的,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唤他一次泽尤哥哥,求他不要再欺负我,求他变成从前的样子,求他朝我笑一笑……”
眉间血印入骨,温柔骨结缔完成,她终于忍不住嘶哑着呜咽出声。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陛下,我求求您、求求您,好不好……”
那最后的话音落下,美人缓缓闭上眼,纤细如骨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脊背之上的凰鸟化作艳丽的金色,展开双翅,破火而生,美人劫的最后一道阵法宣告完成,漫天琉璃光在顷刻间化成了无数碎片,轰然一声,四散落下——
最后一句祈求落下了。
最后一滴泪水流尽了。
最后一声呜咽消失了。
而后天光逐渐淡去,天地之间,所有的风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雪,散了。
冰,融了。
记忆冲出厚重的尘土,如同柳絮一样飞了出来,他柳絮之中伸出手,抓到了很短、很短的一片记忆。
他想起来了。
然而片刻后又忘了。
猩红漫过他的双眼,从君令扭曲着他的神智,又残忍地,一点一点,抽走了他手里刚刚捕捉到的记忆。
他……到底是谁?
他想不明白。
于是如同傀儡一般,他任由潜意识驱使他跪坐下去,搂住了怀中那捧轻软的云,又在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喉咙里,钻出了一声巨大的、悲恸的、仿佛哭号一样的哀鸣——
那哀鸣响彻天地。
可他却恍若未闻。
桃花眼漠然低垂,仿若置身事外,却又偏偏,从中流下泪来。
————
紫熹宫前。
沨漾站在合欢树下,看着远处有几位穿着官服的男子走过来,她的兄长姬肆走在最前面,穿着一袭红衣,正与他们说着什么。
明晃晃的日光坠下来,洒在他的身上,衬得那双凤眼熠熠如碎星,他一边说话一边眯眼笑着,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瞥见了她,于是他最后同人交代了一句,他便朝她走了过来。
“小沨。”姬肆语气温和,停在她身前,抬手替她扫落肩头的雪,“方才去哪了?不是让你早点过来么?”
沨漾冲他笑了笑,答:“我听说帝君封了一位帝后,所以便去央燃殿看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