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帝君的脸,可,却又不是帝君的神色。
丁曦猛然顿住了,满是惊惧的脸色陡变为愕然,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
那人扶着她从地上站起,却又见她一副愣愣的样子,似是呆住了,他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眼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阿曦不认识我了?”
说着,他轻轻地捧起她的脸,桃花眼中眸光流转,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可她却还在发着抖。
很轻微地颤抖,且一边抖,一边下意识地往后缩,神色虽然是因惊愕而僵住了,潜意识却还是在怕他。
他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心跟着狠狠一疼。
接着,他再次开口,又将温柔的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轻声道:“不要怕,阿曦。”
他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拂过她额角的血迹,声音哑了几分,末了又带着自责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不是帝君,不是他——”
“——我是你的夫君,你的泽尤哥哥啊。”
终于,那叹息般的话语落下,丁曦倏然停止了颤抖,而后,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巨大的震惊劈中了她,兜头而下,使得她仿佛猝不及防地一脚踩空,一下觉得自己坠入了梦里,一下又觉得,哪怕是梦,都显得太过荒唐,荒唐到让她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
于是几乎是下意识地、又情不自禁地伸出苍白的手指,颤抖着碰了碰来人的脸庞。
是真的……有温度。
而后,巨大的震惊被带着茫然的惊喜所取代,丁曦张了张口,嘶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钻出,带着惊愕,仿佛为了验证什么一般,犹疑着问道:
“泽、泽尤?”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又忍不住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在被他扶稳之后,像是呢喃一般地重复道,“你……你是泽尤?”
那声音既茫然,又无措。仿佛一个久经严寒的孩童,忽然看见了平生里的第一捧火,被那炽热的颜色给吓到,不敢相信它是真实的,接着却又为了触碰那当中的暖意,而顾不上掌心的灼痛,小心翼翼地将那火焰捧了起来。
那样笨拙,又那样可怜。
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脸,接着却又想缩回去,于是他伸出手,将那只小小的手抓住了,攥在了掌心里。
“是我。”他道,语气是肯定地、毫无置疑地,似是为了驱散她话里的犹疑。
接着,那双桃花眼望着她,满含温柔,又倾身在她的发顶落下一吻。
温凉而柔软的触感从她的发顶落下,她被轻柔的吻醒了,于是愣愣地仰着脸,听得那人叹息一般地道:
“我的傻阿曦,夫君在这璇玑玉佩里,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他捧起她的脸,语气低哑如呓语,轻轻地同她解释起自己的来历。
当年,他在成为她的夫君不久后,因为……因为某些原因,他受了重伤,需要在三年之内独自闭关疗伤,故而不能时刻待在她的身边。可那时曦还是初入上仙界,他又担心她母亲过于繁忙,自己走后无人照顾她,于是,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想要替她找一个陪侍。但他在仙界没找到合适的人选,便去了一趟鬼界,而后,他在忘川水畔的榕树林中,遇到了鬼生。
那时鬼生还没有名字,是个刚刚凝聚成形、还没有灵识的精魄,纯粹无暇,于是泽尤便一眼选中了他。而后,为了助鬼生顺利炼出人形、渡劫成仙,也为了能让他日后能替自己留在她身边,忠心照顾她,所以泽尤将自己的一缕残魂割出,渡入到了璇玑玉佩里,又用玉佩滋养鬼生的魂魄,助他修出了神智。后来,那缕残魂帮着鬼生修成了仙骨,鬼生便被他带到了仙界。但那时的鬼生还只是没入籍的散仙,是没有资格长久地留在上仙界的。
于是,在最后的一年里,泽尤尽力地栽培鬼生,最后终于让鬼生获得了上仙界的仙籍,也让他正式成为了曦的侍从,曦也在他的照料之下渐渐长大了。而此时,泽尤却因灵力渐弱,被仙祖斥令着与曦分别,正式去闭关了。
可谁也没想到,恰巧那之后,又遇到了仙界大变,那缕残魂还未来得及被泽尤收回,便又随着鬼生一起,同她转世下凡了。
于是,直到今日,鬼生身死而魂魄消散,这缕残魂——也就是此刻站在丁曦眼前的“泽尤”,才得以重见天日。
亢长的一番话说完,他顿了顿,那桃花眼中的笑意暗淡了些许,眸中逐渐浮起些悲意,他轻轻唤了一声,又伸过手,将还在发愣的她揽入怀里,再开口时,声音哑了几分,语气满含心疼和歉意。
“阿曦。”他唤她。
轻柔的话音落下,他小心翼翼地抱住眼前人,伸手覆上那满是伤痕的单薄脊背,忍不住指尖微颤,又哑声道:“虽然我只有前世的记忆,但后来所有的事,以及你转世这二十年来,所受的种种苦难,我都在方才,经由丁符所残留的记忆看到了,对不起,夫君……夫君让你受苦了……”
那轻柔的话语落下,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字眼,然而落在丁曦的耳中,却是叫她忍不住一下子红了眼眶。
他说,阿曦,夫君让你受苦了。
——这语气那样温柔,那样心疼,不是她的泽尤哥哥,又还会有谁,这般怜惜她?
于是冰冷坚硬的皮囊顷刻瓦解,所有的委屈、痛苦、愧疚、绝望、悲意都被勾了出来,汹涌的泪意从夺眶而出,沾湿了她发红的眼尾,她终于回抱住他,接着,整个人在他怀里开始颤抖起来,低哑的呜咽再也压抑不住,从她的喉中漏了出来。
那哭声像是小兽的哀鸣,又像是扎在他心里的利剑,泽尤抱着怀中轻颤着的人,心疼得几近窒息。
二十年。
他看着丁曦与转世后的自己,相识又死别,死别又重逢,重逢又生离,再相见,又沦为陌路客,而到了如今,二人竟已像是囚着彼此的生死仇敌。他看着他的阿曦被陷入疯狂的自己一次次伤害,一次次逼迫,若不是他方才及时阻止,险些让她用浮游剑杀了自己。
他——那个转世之后的自己,居然差一点,就逼死了他的阿曦。
那是他的挚爱啊,是他恨不得捧在心尖上、付出所有一切来宠着的人啊,她怎么能、怎么可以受这样的委屈?
——若是他尚存一息清醒,怎么可能舍得这样对她?
泽尤简直要恨死了那个自己。
他抱着怀里丁曦,感觉心口从未有这般的疼,又从未这般恨自己只是一缕残魂。
——一缕即将要消散的残魂。
思及此,他垂下眸,轻轻地捧起怀中人小小的脸庞,替她抚过眼角的泪意,柔声安慰道:“不哭了,不哭了。”
“阿曦,不哭了。”他看着那双哭得朦胧的泪眼,那眼中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玉,把那张清妍好看的脸都弄脏了,却怎么也止不住。可比起这些年受过的种种,这眼泪都太显单薄。他听着那低哑的、被压抑着的啜泣,只觉心疼难耐,却又只能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用尽量低缓的嗓音柔声笑着,有些笨拙地逗她说,“再哭下去啊,我的阿曦要变成小花猫啦。”
可不知是不是他的玩笑太过单薄,以至于叫怀中人哭得更凶了,于是他叹了口气,一边捧着她的脸庞,一边温柔地替她擦干泪痕,又小心翼翼地哄她,“而且,夫君有一个办法,能让此世的游泽恢复神智,你要不要听?”
他本来做好了慢慢哄着她的打算,然而闻言,丁曦却是忽然顿住了,她抬起眸子,一边强逼着自己止住泪意,一边哽咽着小声问道:“唔,什、什么办法?”
哪怕那双眼里满是泪,哪怕那些泪还在不断地往下掉,小小的声音里也还带着停不下的哽咽,可她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硬生生蹙起了眉,拼了命摆出了一副沉静而肃冷的样子,望向他,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漏了馅。
泽尤与她对视片刻,看到那她双眼里重新被筑起的冰冷和坚硬,一时有些讶异,忍不住又一次蹙起了眉,可转瞬间,他却勾唇笑了起来,似是才意识到了什么。
二十年。他心道。原来二十年之后,他的阿曦长大了。
她不再是那个被他护着的小殿下,她如今可以为了他,把所有的悲意咽回去,重新戴上冰冷的皮囊,只为了一句“可以恢复”。
这一瞬,泽尤不知该心疼,还是该欣慰,于是只能近乎怜爱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慢慢替她止住哽咽,一边又笑了笑:“阿曦,之前你背过的《上古十二卷》,如今还记得么?”
见丁曦点了点头,他又道,“那你可还记得,这本书的第十卷 ,讲到了一种神族古术,名为如梭?”
“记得。”丁曦点点头,嗓音还有些哑,带着一点哭过的鼻音,但已然平复了些许,又被她习惯性地压得冷淡了几分,“书中说,此术是一种用于在部分区域之中扭转时空,让人看见暂时看见过去的幻术。而且,之前在鬼界的奈何桥边,我还曾入过一次这种幻境……就是在那里,我才开始恢复了一些记忆。”
“嗯,阿曦记得不错。”泽尤笑着颔首,似是夸奖般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只是,有一点——这古卷中所记载的,以及你所经历过的,都只是这幻术的浅层。”
说着,他略顿了一下,又勾了勾唇,“但当中没有提到的是,若是这如梭幻境是由神族设下的,那么,只要注入的灵力足够,便可以真正地全然开启幻术,从而扭转时空,回溯过去。”
待他说完,丁曦倏然一惊,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回溯过去?”
难怪她会觉得惊愕——虽然她前世是上神之女,自有神骨,但彼时终究是灵智未开,又是在十岁之后才被从仙界北荒接回到上仙界。因此,许多仙界、神界的秘闻,她都是不甚清楚的,尤其是像“如梭”这种失传多年的上古神术。
等她惊讶的话语落下,泽尤便略一颔首,又缓声解释道:“此术的开启之法极为复杂,又因为违反了天地法则,已然被神界视为禁术,轻易不能动用,故而早已失传多年。而如今这世上,除神帝以外,唯一能真正开启此术的——”
“便是你的夫君。”
说完,泽尤略一挑眉,上神一族的傲然神色悄无声息地从他眼里划过,让那双本就勾人的桃花眼愈发潋滟起来,他垂眸看着怀中人,似是想得到她的一句夸赞。然而丁曦却只是仰头看着他,似是还未从惊讶之中回神,正有些愣愣地朝他忽闪闪地眨巴着双眼,显得有些傻气——直到这时,她才有了些前世小女孩儿的影子。
她看着那眼前双微微眯起来的桃花眼,似是被那眼里的笑意晃了一下,显得有些恍神起来,一边忍不住心道:
似乎……自己已经好久都没见到,这双眼里出现这样明晰的笑意了。
好一会儿,在她出神的功夫,她听到身前人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脑袋,终是主动同她道:“阿曦,让夫君教你怎么开启它,好不好?”
丁曦其实没听清他的话,却又因为潜意识里的信任和依赖,下意识地朝他点了点头。然而下一瞬,她被泽尤伸手捂住了眼睛,与此同时,二人周身忽然亮起了一道强烈到有些刺目的荧光。
须臾之后,荧光落下,丁曦从他修长的指缝中睁眼,便发现他们的周身已然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天光明亮如昼,树影横斜斑驳,云雾逡巡着缭绕而过,又盘桓不散,她与他立在石阶之上,身下,则是一道弥散着寒气的水池。
那池水浩瀚渺远,延伸至天际,几乎看不清边界。又在浓稠白雾的遮掩下,显出澄澈无察的水面,水面倒映着云雾,叫人分不清哪处是天,哪处是水,又在日华之下涟漪轻晃,泛着粼粼的细碎柔光,如梦似幻,恍若神迹。
是天池。
是位于九霄之上,能够沟通上仙界、神界的唯一一处通道,同时也是丁曦记忆里,她化为小鲤,第一次遇见泽尤的地方。
她曾在此处经历最狼狈的时刻,也曾在此经历过最幸运的时刻。在这里,白衣上神垂眸一笑,她一见倾心,从此再也逃不出那双温柔的桃花眼。
——那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只要朝她笑一笑,她就甘愿为之奉上一切。
而此刻,那双眸子就在咫尺,丁曦看着他,又看着眼前这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于是整个人都倏然顿住了。
泽尤倾身过来,双眸愉悦地眯起,悦耳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侧,柔声笑着问道:
“阿曦,还记得这里么?”
第37章 万骨枯|之三
天池自下而上涌起潮湿的雾气,那雾气浸湿了她的衣角,又浸透了她的眼尾,于是眼尾泛起薄红,她眨着眼,在那句话落下之后冲他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方才之所以会愣神,只是因为觉得这一切像在梦里,不大真实罢了。
见她颔首,泽尤眼底的笑意更甚。他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下一瞬,他拾起她的手,将温凉的触感传到她的掌心,轻轻地裹住那小小的指尖。
“是真的。”他笑着说,“不是梦。”
丁曦望着那双眼,顿了半晌,接着,仿佛潜意识驱使一般,她也跟着他下意识地勾了勾唇,有些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那笑意来得猝不及防,落到泽尤眼底,晃得他眼睫一颤,跟着心软得一塌糊涂。
片刻后,他忍不住在心底舒了口气,竟是如释重负。
终于笑了。他想。
——其实他的阿曦如今已经不常笑了,于是没有人知道,这张冷美人一样的脸,看似孤寒而漠然,但只要一笑就会露馅。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眸子会在这时懒洋洋地眯起来,眼角微微上挑,灼灼的眸光又纯粹又澄澈,显得清妍可爱,又露出些让人怜爱的傻气,整个人像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他勾着唇,眼底笑意愈深,又珍而重之地捧起小狐狸的脸,轻笑着道:“阿曦,除了是想教你怎么启动如梭幻境之外,你知道,夫君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么?”
“嗯?”丁曦疑惑地蹙起眉,猜道,“因为这里……是我们初遇的地方么?”
“恰恰相反。”泽尤笑起来,“夫君真正想告诉你的是,此处并非我们的初遇之地。”
见丁曦愈发疑惑,泽尤朝她伸出手,温柔地道:“来,阿曦,夫君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桃花眼眸光潋滟,丁曦看着那双眼里的笑意,于是松开蹙着的眉头,将纤细白皙的手放到他温凉的掌心里。
泽尤修长的手指与她交叠,带着她调出灵力,随后一同在空中画决。
雪白的衣袖裹着丁曦腕上的红色薄纱,在空中翻飞出一道繁复的符咒痕迹,最后一个动作之后,二人转瞬到了另一个地方。
眼前出现了一片冰原。
巨大的、广阔的冰原。
碎雪落满山川,银色蔓延而去,无边无际,又在远处与天际相接,视线所及、视线不及之处,到处都是茫茫的白。
冰凉的、彻骨的,白。
“这里是神界之北,北荒冰原。阿曦,你……”
泽尤的声音在身后落下,然而余音还未消散,忽然有一阵巨大的风潮卷过来,随着呼啦一声巨响,他未尽的话语被掐断在飞雪里,风雪呼啸着倒灌而来,丁曦下意识地回头,然而身后只剩一片空茫的白。